第5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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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宣確實想治宋懷遠的罪,但不是現(xiàn)在——不是在宋如慧高高興興過生辰的時候,也不是鬧得興師動眾、滿朝皆知, 而是等宋懷遠犯下更為深重的罪孽之時,挑一個恰當?shù)臅r機,名正言順、悄然無聲地把他處理了。 陸壽清這般行止,反倒讓他騎虎難下了。 此時的宋如慧如坐針氈。 眾人頻頻朝她看過來, 雖然僅僅是出于看戲的心思,但她就是覺得,他們在逼她表態(tài)。 看她這個當朝皇后能不能大義滅親。 本朝對臣子的德行極為重視,且越是位高權(quán)重之人,越是要擔當表率,言行都不能有缺。先帝在位時,有位肱股之臣流連花樓,甚至喝醉了酒,先帝連緣由也沒問,直接罰俸三年,還命那個大臣寫了一篇悔過書,著人謄抄了,張貼在盛京城的大街小巷。 那個大臣丟盡了顏面,沒過幾年就自請致仕,告老還鄉(xiāng)了。 但宋懷遠的情形嚴重許多,不僅夜宿花樓,而且偷偷納了個青樓女子當外室。且這些事均在孝中所為,罪加一等。 眾人不禁好奇圣上會如何處置這位國丈爺,甚至有些幸災(zāi)樂禍——宋懷遠還在丁憂呢,就遭了彈劾,也不知明年還朝之時能落個幾品官。 哪知道天子還沒說話,皇后便率先站了起來,道:“此事若屬實,便是家父言行不當,忝為人臣……” 她還沒有說完,天子便道:“你先坐下?!?/br> 宋如慧愣了一下,順從地坐了下來。忽然想起梁宣曾說“千軍萬馬,自有朕擋在你身前”,神思不由恍惚一瞬。 在場的朝臣們心思浮動——皇后顯然打算大義滅親,圣上卻沒讓她說下去……眾人揣摩了一下圣意,還是覺得今上打算放忠勤侯一馬。 便有天子近臣稟奏道:“圣人云,刑不上大夫。何況忠勤侯嘗為帝師,從輕論處,未嘗不可。” 眾人紛紛附和。雖然大家很看不起宋懷遠的種種行徑,但顧念著當今皇后是他的女兒,當今太子是他的外孫,便還是違心地奏請圣上饒過宋懷遠。 梁宣不置可否。 陸壽清義正辭嚴:“昔有漢景帝腰斬晁錯、明宣宗問罪戴綸。忠勤侯確實曾為太傅,但豈能因為這個身份,就免于禮法制約?” 也有一些剛正的文臣幫他說話。 自然有人辯駁:“本朝崇尚尊師重道……” 陸壽清便反問:“百善孝為先——是孝道重要,還是師道重要?” 兩方爭執(zhí)不休。 宋如錦已經(jīng)懵了。雖然宋懷遠平日一點兒都不關(guān)心她,甚至一年到頭都不會同她說幾句話,但此時此刻,聽見眾人攻訐他、歷數(shù)他的罪行,宋如錦還是很難過的。 系統(tǒng)寬慰她:“你別擔心,這種罪名也不是十惡不赦的重罪,不會抄家砍頭的……就是會被人議論取笑,有點難堪沒臉而已?!?/br> ……宋如錦并沒有覺得自己得到了安慰。 這時梁宣問了句:“那諸位以為,忠勤侯應(yīng)當如何懲處?” ——這便是確定要給宋懷遠定罪的意思了。朝臣們又爭論起來,有的希望從輕論罪,小懲大誡,有的希望重重處罰,以儆效尤。又是一番各執(zhí)己見,唇槍舌戰(zhàn)。 主張從輕論罪的人覺得,停職半年意思一下就行了——半年后宋懷遠孝期也滿了,正好可以回朝為官。 主張重懲的人就比較狠了,不僅要停職——至少三年朝上,還要罰俸——不但是在朝為官的俸祿,還包括忠勤侯這個爵位的俸祿,甚至還有人建議天子褫奪宋懷遠的侯爵……此外還要宋懷遠遵循舊例,寫一份悔過書,借以警醒文武百官。 可嘆宋懷遠今日沒來宮宴,連為自己請罪辯駁、減輕罪責的機會都沒有。 眾人爭論了一陣子,漸漸停下來,等著圣上的裁奪。 梁宣緩聲道:“本朝以孝治天下?!?/br> 他只說了這一句,一眾朝臣卻聞弦歌而知雅意,都順著這話說了下去,痛斥宋懷遠不守孝道,罪大惡極。先前那些主張“尊師重道”的人也紛紛倒戈,跟著點頭稱是。 這群人本就是揣摩圣意慣了的。去年中秋,唯獨忠勤侯府的賞賜少了許多,便已有人看出了不尋?!,F(xiàn)在前后連起來一想,自然明白了天子的意圖。 最后文武百官商量了一番,心有靈犀地跪在帝后面前,齊聲請命道:“請陛下重懲忠勤侯。” 梁宣就順理成章地說:“宋卿確實不堪為人臣。” ——不配身在朝堂當臣子。這話中的意味已經(jīng)很重了。 梁宣繼續(xù)道:“就罰他此生再不許入朝為官。” 眾人怔了一怔。他們只想讓宋懷遠罰俸停職三五載啊,結(jié)果天子一句話就把人家這輩子的官路都斷了? 那些以往和宋懷遠政見不合的大臣們差點額手稱慶。 “另,褫奪忠勤侯的爵位。由忠勤侯府的世子……”梁宣說到這兒,忽然想起宋懷遠還沒有請封世子,便側(cè)首問旁邊的宋如慧,“劉夫人膝下長子叫什么?” 宋如慧答道:“母親沒有嫡子,只有一個嗣子,名為宋衍?!?/br> 梁宣便道:“那就讓宋衍襲爵——宋卿一己之過,罪不及家人。” 陸壽清率先叩拜行禮,高呼:“陛下圣明!” 宋如慧垂下眉眼。若為劉氏考慮,天子這般裁奪無疑是最好的安排。父親沒有官位爵位傍身,在家中定不會像以往那樣頤指氣使,母親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但若為太子考慮……她還是希望父親能好好的,君陽若有一個能干的外祖父,有一個如日中天的外家,多少也有些用處。 總之她現(xiàn)在心緒頗為復(fù)雜。 隨后梁宣又授了義安侯太保一職,位列三公。 忽然來了這么一道封賞,眾人不免覺得奇怪。反應(yīng)快的便朝皇后那兒努了努嘴,大家頓時恍然大悟。 現(xiàn)任義安侯是皇后的親舅舅,也算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外戚”。重罰了宋懷遠,皇后的母族不免勢弱,同時提拔義安侯,也是為了平衡朝局、安撫后族。 眾人細細品著其中意味,覺得今上此舉亦有幾分替太子鋪路的意思。 宋如慧的心情更復(fù)雜了。 緊接著梁宣又封皇后的母親劉氏為一品溫慈夫人,皇后的meimei宋如錦為舞平縣主——給足了皇后臉面。 眾人前前后后思忖了一番,發(fā)現(xiàn)雖然皇后的父親遭受了彈劾,且被重重處罰了,但皇后的母親舅舅甚至meimei都得了封賞,皇后一點都沒虧! 一場宮宴漸漸到了尾聲。 宋如錦坐上馬車回家,還沒從今天晚上的種種變故中緩過勁兒來。她得了縣主封號,本應(yīng)當歡喜,但想到自己的父親如今無官無爵,等同白身,她又有些無措。 劉氏近日犯了咳疾,今天便歇在了家里,不曾去宮宴。沒想到一場宮宴上發(fā)生了這么多事。 好在明文圣旨很快就到了忠勤侯府。 劉氏看了圣旨,又聽宋如錦講了來龍去脈,神色凝了片刻,才輕輕地呼出一口氣,道:“他也有今日……”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宋懷遠。 宋懷遠此刻不在侯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帶著滿身酒味和脂粉氣回到家,一進門就聽聞了這樁變故,猶不肯相信,大著舌頭醉醺醺道:“豎子陸壽清……污我聲名?!?/br> 劉氏便在一旁涼颼颼地說:“你如今不過一介白身平民,哪里來的膽子辱罵朝廷命官?” 宋懷遠登時酒醒了一半,連忙命下仆去取圣旨。 圣旨拿來之后,宋懷遠便一把搶來,逐字逐句地讀過去,面色青白交錯,忽然一個倒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劉氏一愣,到底還是替他請了王太醫(yī)來看診。 王太醫(yī)一向與侯府相熟,這些日子也聽聞了宋懷遠的遭遇,心下很是同情。他細細地替宋懷遠切了脈,同劉氏道:“本就是宿醉,再加上暑熱侵體,一時氣急攻心,難免病倒?!?/br> 劉氏淡淡地點了點頭。 王太醫(yī)見她神色漠然,料想她已不再把這個因為眠花宿柳而丟了爵位的丈夫放在心上……醫(yī)者父母心,他不由嘆了口氣,道:“還是仔細將養(yǎng)為好?!?/br> 第71章 驚鴻一瞥 隔日宋如錦再去宗學(xué), 眾人看她的目光已經(jīng)不太一樣了。 如今她頭上頂著縣主的封號,比在座幾個宗親貴女還要身份尊貴。 眾人心下還是有些不忿的。縣主歷來只封親王之女, 宋如錦憑什么獲封? ……還不是憑她那個皇后jiejie。 不甘心的宗女們只好想想宋如錦那個挨了重懲的父親, 心下略微平衡了一些。 但話說回來,她父親犯了那么大的過錯, 也沒有牽連他們家的富貴。等將來太子長成, 忠勤侯府只會更加鼎盛。 下學(xué)之后,宋如錦徑自走去了鳳儀宮。 宋如慧正在臨一幅字, 宋如錦走近看了幾眼,臨的是王右軍的《快雪時晴帖》。 已臨了半篇, 寫得極好, 行云流水一般的風韻——宋如慧一向是有才華的, 只不過她不愛張揚,閨中的才名便不似謝昱卿那樣人盡皆知。 宋如錦走上前替她磨墨,一邊說:“爹爹病倒了, 太醫(yī)說他是因為急怒攻心才這樣的,要好好吃藥將養(yǎng)?!?/br> 宋如慧手上的動作一頓。 她默了一會兒, 才繼續(xù)執(zhí)筆寫字,卻沒有了臨帖的興致,便擱下筆, 沒再寫下去。 前日宮宴散了之后,她一個人靜靜坐了許久。她知道梁宣不待見宋懷遠,日后恐怕還會再尋由頭處置他。于是臨睡前,她同梁宣說:“家父愛官如命……陛下這般懲處, 想來家父定能悔過自新?!?/br>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您已經(jīng)要了宋懷遠的“命”,就別再要他的命了吧? 也不知梁宣有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他以指作梳順了順她的頭發(fā),淡淡地說:“睡吧?!?/br> 寢殿點著安神香,宋如慧一整日心神俱疲,漸漸睡著了。 夏夜的弦月皎潔明亮,清輝如水。梁宣一直沒能入眠。 再過幾日,就是他的母后——孝貞仁皇后的忌日了。 母后因難產(chǎn)薨了,所以他從沒有見過母后。別的皇子公主都有母親,只有他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但也不是全然的孤單,東宮的下仆們簇擁著,弟弟meimei們仰望著,乳母時刻陪伴著,他看上去倒也不怎么寂寥。 乳娘是自幼服侍母后的舊人。他經(jīng)常問乳娘,母后長什么模樣,乳娘就說:“娘娘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婢子還不曾見過誰能美過娘娘?!迸紶柸槟镆矔皖^嘆氣,說:“有時候風華太盛,也不是什么好事?!?/br> 那時候梁宣年歲尚小,卻很奇異地記住了這句話。 后來他稍長大些,就偷偷溜到太廟去看母后的畫像。宮廷畫師筆下的美人都是一般模樣,烏發(fā)細眉,華服錦衣,姿態(tài)嫻雅而端莊。 他曾聽宮里人說過,有一年元日大朝賀,晚上宮中設(shè)宴,百官攜家眷同往,父皇就在那時候遇見了母后,隔年便娶入皇宮。 是怎樣驚世的容貌,才能讓父皇在一群簪金佩玉、云鬢花顏的女眷中間一眼看見啊。 他暗暗地想,太廟里的畫像根本沒有繪出母后半分美貌。 后來乳娘悄悄告訴他,母后本與渭南郡王梁蘇情投意合,且定了親事,就因為進了一趟宮,被父皇看了一眼,就迫不得已地退了婚約,轉(zhuǎn)而嫁進皇宮。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乳娘會說“風華太盛,不是好事”了。過分的美貌竟也是一種過錯。 父皇和母后之間的故事,從不是他想象中的姻緣注定、天作之合。 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什么是皇權(q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