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之今日也來了，隱隱聽見宋如錦的笑聲，就忍不住挪到屏風面前，裝作欣賞屏風上的畫作，悄悄透過屏風的檀木鏤空雕花看對面的一舉一動。

    宋如錦今天穿了件桃紅色刻絲短襖，顯眼得很。徐牧之一下子就找到了。見宋如錦一邊和太子妃說話一邊吃吃地笑，不覺跟著傻笑起來。

    這時，榮國公長子——他的大表兄走過了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奇道：“你看著屏風呆笑干什么？怪滲人的。”

    徐牧之便著意收斂了一下表情，一臉正色道：“你瞧瞧，這屏風上的山水是不是多彩繽紛、意趣盎然？”

    榮國公長子瞥了一眼只有黑白兩色的水墨山水畫，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徐牧之，扭頭走了。

    沒過多久，便聞得滿殿的珠翠攢動、笑語如珠，原是昌平公主前呼后擁地進來了。她看了一眼在場的內(nèi)外命婦們，目光掃到宋如錦，便徑直走了過來，左瞧右看了半晌，道：“小半年沒見了，宋二meimei出落得愈發(fā)好看了?！?/br>
    徐牧之聽見昌平公主的聲音，如臨大敵，目光緊緊追了過去。只見宋如錦恭順地站起身行禮，昌平公主把手上的暖爐交給身后的侍女，親自把宋如錦扶了起來。

    “meimei今天來了就別走了，去我府里住一晚上，天氣冷，來回奔波多辛苦呀。”昌平公主一邊說，一邊揀著宋如慧面前的點心吃。

    昌平公主府就挨著皇城，來回一趟也就兩刻鐘的事。

    徐牧之恨不得坐到對面去。這個昌平公主，肯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他可聽說六皇子已經(jīng)回宮了，這個公主肯定又想騙錦meimei當她弟媳！

    宋如慧柔聲道：“這不合規(guī)矩吧……”

    徐牧之在心里默默地跟著點頭。

    可嘆昌平公主一向是沒有規(guī)矩的，聞言就笑了起來，“規(guī)矩還不都是人定的？我說可以就可以。”

    劉氏深知這位公主是什么風評，也不敢讓女兒和她常來常往，想了想還是出言攔了下來，“公主好意，臣婦心領(lǐng)了。只是今日十五，家中老夫人還等著錦姐兒回去吃元宵呢?！?/br>
    昌平公主性子隨和，見人家母親jiejie都不答應，也不強求，施施然地走了。

    徐牧之總算松了口氣。

    到了酉時，宴席就正式開始了，徐牧之不再看屏風，回到了座位。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聽著對面的動靜。

    大約等了一盞茶，帝后才姍姍來遲，一齊坐在了上首。圣上指了指屏風，道：“這東西看著笨重，撤了吧。今日君臣同聚，不講這些俗禮舊規(guī)矩?！?/br>
    本朝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拘謹，所以并沒有人提出異議，當然也沒有人敢提——圣上病體初愈，誰會在這時候給他不痛快？

    一排宮侍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屏風搬走了，大殿一下子開闊了不少。

    徐牧之一眼看到了對面的宋如錦，感激涕零，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吾皇萬歲”。

    這時，殿外行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朝首座二人見過禮，隨后就默默走到了一處僻靜的位置坐下。

    眾人的目光便有意無意地落在他身上。

    此人便是在太子監(jiān)國后自請前往京郊南華寺“參悟佛法”、近日又被圣上召回的六皇子梁安。

    圣上和顏道：“這一年大夏風調(diào)雨順，多虧了安兒在外為國祈福。安兒，以后就別往外跑了，好好在宮里住下吧?！?/br>
    兩句話，一字未提梁安先前請旨出家修行的事，還把大夏這一年的安泰算作了他的功勞。

    在場一眾臣子都忍不住琢磨其中意味。也不知這話只是圣上隨口一說，還是另有深意。

    梁安端著茶盞站起來，初初長成的少年，身姿挺拔，帶著禮佛后特有的沉穩(wěn)雅致，立在那里，就如同芝蘭瓊樹、朗月滿枝。他拱手行禮道：“大夏風調(diào)雨順，全賴父皇和太子殿下精心治理，兒臣不敢居功?？上撼既缃袷欠酵庵?，只能以茶代酒，敬父皇一杯?！?/br>
    清澈疏朗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大殿。

    眾人的心思又復雜起來。六皇子這般光風霽月，若是真心實意的便也罷了，若只是一時的偽裝……

    圣上神色未變，不置可否，只是笑著舉起酒杯，隔空和梁安示意，痛快飲了下去。

    皇后柔聲勸道：“陛下，您大病初愈，還是少用一些酒為好。”

    “無妨?！笔ド嫌纸o自己斟了一杯，見皇后一臉擔憂，就溫和笑起來，“這酒不醉人，淺酌無礙?！?/br>
    ——今上一向是喜愛皇后的。六皇子就是皇后唯一的兒子。群臣看在眼里，思緒再度飄飛。

    “jiejie，我覺著悶，想出去透透氣?！彼稳珏\湊到宋如慧的耳邊，低聲道。

    殿內(nèi)燒了地龍，確實有些烘人。宋如慧喚來一旁的侍女，“紉秋，帶二姑娘出去走走?！?/br>
    徐牧之瞧見宋如錦起身走了，立馬神思不屬，不消片刻，也找借口走了出去。

    這時節(jié)雖不似臘月那般冷了，但北風吹過來的時候，也是刮臉般的凜冽。紉秋擔心宋如錦吹病了，特意帶她去了覆著帷幔的抄手游廊，兩排宮燈高高掛著，帷幔下面兩角扎在柱子上，風一吹，就鼓鼓地飄起來。

    紉秋問道：“二姑娘可要用些點心？”

    宋如錦點了點頭。紉秋便道：“那姑娘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br>
    宋如錦仰起頭看宮燈上精心繪著的美人圖。燭火的光芒籠在她身上，把她整個人都襯得溫暖起來。

    提前離席的梁安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他頓了頓腳步，神色有些幽遠。

    其實，他是見過宋如錦的。

    永平十二年的三月，父皇病篤。太子監(jiān)國，對他多有忌憚。

    他雖年少，但生得早慧，又自幼長在宮廷，所以一向?qū)φ骂H為敏感。他深知，與其杵在太子面前礙他的眼，等他繼位后拼命打壓，倒不如主動避世，將來太子看他乖覺，說不定會放他們母子姐弟一條生路。

    所以他自行請旨，假借為國祈福之名，前往京郊南華寺參悟佛法。

    山寺清靜，卻也清冷。三月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山中還透著涼意。早起走出禪院，寒氣都能沁到骨子里。山上又多雨，雨水順著山石淌下來，還會夾雜著衰敗的落葉，觸目蕭然。

    寺廟眾人只當他是赴京趕考的書生，一無親朋故舊之所暫居，二無銀兩錢財入住旅店。他也未嘗道明身份，自尋了一間老舊的禪房住下，只與破床碎幾、缺硯病琴為伴。

    除了幫他灑掃做飯的小廝，便再沒有人搭理他。

    所幸禪房有四格漏窗，窗外正對著一棵桐花樹。到了清明前后，滿樹的桐花悄無聲息地開了，盈盈綴在枝頭，平添了一抹亮色。

    一日，他早起透著窗欞朝外望去，瞧見一個少女立在樹下，正踮腳伸手，攀著花枝。山風輕拂而過，桐花洋洋灑灑吹落了不少，粘上了她烏黑如云的長發(fā)、嬌美柔和的側(cè)臉、芙蓉色的繡面斗篷。

    他就愣了一下神。

    少女不期然地轉(zhuǎn)過頭來，粲然一笑，映著身后飛舞的桐花，整個世界仿佛都變得鮮活生動起來。

    “咚——”山寺的鐘磬恰在此時敲響，回蕩在山巒間，久久不絕。

    此后的每一天，梁安都恍惚覺得那樹下站了一個人。

    蕭瑟凄涼的景色看久了，總是格外貪戀一些美好明亮的東西。

    眼前仰首看燈的貴女漸漸和當日桐花樹下的身影交疊起來，梁安上前兩步，清冷的聲音里蘊了淡淡的笑意，“女公子可是迷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南華寺的桐花_(:3」∠)_ 在第十三章 出現(xiàn)過哦~埋了這么久的線終于寫到了，開心！

    徐牧之：我不開心 ：）

    第24章 上元佳節(jié)

    “沒有?！彼稳珏\回頭，看了一眼梁安的裝束，想了一會兒，就覺得剛剛在殿上見過，只是認不出是誰。

    系統(tǒng)便提醒道：“這是六皇子?！?/br>
    宋如錦連忙行禮，“勞殿下關(guān)心，家父是忠勤侯。侍女去取點心了，并不曾迷路?！?/br>
    梁安往前挪了一步，本想把宋如錦扶起來，想了又想，還是止住了腳步，“不必多禮?！?/br>
    宋如錦側(cè)身，示意梁安先走。

    梁安沒有動，只是負起手來，端詳宋如錦適才凝視的宮燈，“女公子可知這燈上的畫是何人所作？”

    “我知道！”宋如錦還沒說話，帷幔外面忽地傳來一道聲音，而后便見徐牧之一把掀開帷幔，撐著抄手游廊及腰的欄桿跳了進來。

    “此畫名為《海棠春睡》，是前朝亡國之君昭文帝所作，當然，這幅只是仿作?！毙炷林莶菪辛艘粋€禮，便朗聲娓娓道來。自那日宋如錦以畫為回禮，他便著意研究起了歷代名家畫作，今日倒碰巧能顯擺一回。

    這等宮廷畫作，畫風靡麗奢艷，孫先生是不會講的，所以宋如錦也是頭一次聽說，立馬一臉佩服。

    徐牧之對上她仰慕敬服的眼光，覺得自己輕飄飄的要飛起來了，但面上還在故作鎮(zhèn)定，手指著燈籠，眼睛望著梁安，道：“六殿下，昭文帝貪看美人，結(jié)果亡國了。”

    直到徐牧之拉著宋如錦的衣袖行禮告退，梁安才恍然明白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論起來，他比徐牧之還要小一歲，但經(jīng)年抄經(jīng)禮佛的光陰給了他更多內(nèi)斂深沉的氣質(zhì)，所以相比之下，他看上去倒要比徐牧之穩(wěn)重許多，徐牧之則更像一個冒失的孩子。

    梁安又看了兩眼彩繪宮燈，搖著頭低笑了一聲。

    “錦meimei?！毙炷林阉稳珏\拉出好遠一段距離，說完這一句，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他的眼瞳漆黑，像被水洗過，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以為錦meimei是他的，沒想到也是有人來搶的。

    “你的發(fā)冠歪了，我?guī)湍惴稣！彼稳珏\費力地踮起腳，轉(zhuǎn)了一下少年頭頂?shù)淖辖鸢l(fā)冠。

    徐牧之忽地熨帖下來，心里那點兒委屈也煙消云散了。

    他望著她清澈的杏眼，小聲道了一句，“meimei以后少和六殿下來往?！?/br>
    恰在此時，紉秋找了過來，喘著氣道：“二姑娘，您怎么跑這兒來了，可讓我好找！”

    徐牧之忙說：“你別怪錦meimei，是我把她帶到這兒來的?！?/br>
    三人便往大殿走。宋如錦道：“待會兒散了席，我們?nèi)ソ稚峡礋舭??！?/br>
    徐牧之還沒反應過來，“什么？”

    “今天是上元節(jié)——你先前不是說要去看燈？”

    徐牧之驚喜的笑意收都收不住，“當、當真？”

    宋如錦點了點頭，理所當然地反問：“騙你作甚？只是不知道什么時辰散席，若太晚了，娘興許就不答應了?！?/br>
    今上大病初愈，雖著意和群臣熱鬧一番，但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就有些力有不逮。

    圣上一向是眾人關(guān)注的焦點，他一露出疲憊的神色，便有識人眼色的臣子請他回去休息，圣上便順勢站了起來，囑咐大家吃喝盡興，慢慢踱步走了。

    主人一走，客人們也不好意思多留，紛紛找理由退下了。宋如錦便跟劉氏說：“年前已和徐世兄約好，今天一起去看花燈。”

    這會兒才將近戌時，往年上元節(jié)的這個時辰，燈會也才剛剛開始。劉氏瞥了眼不遠處的徐牧之，見他雖在和一眾世家子弟道別，眼睛卻時不時往這兒看，再想到老夫人應允，二人如今鴛盟既定，便也不攔著他們來往，“只準在內(nèi)城走一走，不許跑到護城河邊上去?！?/br>
    宋如錦應承下來。劉氏又和徐牧之交代了幾句：“最遲亥時初，務必把我們錦姐兒送回來?！?/br>
    徐牧之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似乎被劉氏認可了，歡喜得場面話都忘了說，只忙不迭地點頭。

    “金吾不禁，玉漏無催?！鄙显?jié)沒有宵禁，這一天的盛京城喧囂熱鬧，不論是達官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會流連燈市，徹夜歌舞升平，通宵作樂。水晶玻璃各色風燈當街高懸，燈火搖曳，流光溢彩。游人如織，車馬喧鬧，摩肩擦踵。徐牧之拉緊宋如錦的手，“meimei牽著我，人多，別走散了?！?/br>
    宋如錦順從地牽起他的手。徐牧之緊緊握住，抿嘴笑了一下。

    今天雖是十五，但天氣并不好，圓月一輪，隱在烏云后，透著黯淡無華的光芒。相比之下，各式燈籠就格外耀眼奪目。兩人賞了一會兒燈，猜了幾個燈謎，遠處就傳來噼里啪啦的焰火聲。循著聲源望過去，只見一個個煙花在半空炸開，把整個夜空都照亮了，千樹花開，星落如雨。

    “那里，是護城河?！币蜓婊鸬穆曇籼?，徐牧之怕宋如錦聽不清，便貼近她耳邊，細細地跟她講，“我聽芙妹說過，每年上元節(jié)，護城河畔都會放焰火。那煙花就倒映在河面上，空中一片，水中一片，美得就像人間仙境?！?/br>
    呼吸間的熱氣撲在宋如錦的耳邊，宋如錦側(cè)頭躲了一下，揉了揉耳朵，“你別湊過來說，好癢?！?/br>
    她望著遠處的火樹銀花，喃喃道：“真好看，好想去看啊……”可惜娘不許她跑那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