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溫?zé)岬暮粑涞蕉希?nbsp;攸桐才驚覺有人到來。

    散漫遨游的心神收回的瞬間， 她下意識側(cè)頭，入目便是熟悉的冷峻眉目、瘦削輪廓。她險些嚇了一跳，半轉(zhuǎn)過身子微微后仰，撫了撫胸口，唇邊那點美滋滋的笑意尚未壓下，嗔道：“差點嚇?biāo)牢?。夫君一路走過來，怎么沒聲兒的？今兒回來得早， 用飯了嗎？”

    “是你太出神，想什么如此高興？”

    傅煜雙手撐在欄桿， 覆在她纖秀手指上， 從背后抱住她。

    他生得肩寬腿長， 那身細(xì)甲未解， 厚密的披風(fēng)也在， 從后面兜過來， 擋住晚風(fēng)的涼意。

    攸桐就勢靠在他肩上，“當(dāng)然是想美事?！?/br>
    “說來聽聽?！?/br>
    “喏， 那座報恩塔，夫君瞧見了吧——”攸桐抬手，指著遠(yuǎn)處隱隱綽綽的塔影， “底下的報恩寺是個好地方，據(jù)說求財求姻緣很靈驗， 雖不像麗景街那樣各色商鋪俱全， 卻有許多進(jìn)香的有錢人家。上回我跟雙溪去那邊， 卻沒找到個合意的食店。進(jìn)完香走得累，得到兩條街外才有兩家味道不錯的，還人滿為患。”

    “你這是……想分一杯羹？”

    “夫君覺得如何？”攸桐回過身，背靠欄桿，將雙手兜在他腰間，“麗景街的那家開了一年，攢了不少熟客，去歲賺得也不少。前兩日各處赴宴，聽人閑聊，有許多人喜歡。涮rou坊有了點名氣，趕早在那邊開個分號，好好兒做，回頭旁人都知道京都涮rou好吃，口耳相傳，就更愿意奔著來了?！?/br>
    這事兒傅煜沒深想，不過麗景街那家店里的熱鬧，他是親眼見過的。

    遂俯身低頭，在她鼻尖碰了碰，“你既有意，盡管放手去做就是了?！?/br>
    攸桐莞爾頷首，看他身上細(xì)甲仍在，又蹙眉道：“夫君又要出門嗎？”

    傅煜從中捕捉到不舍之意，心緒更好，搖頭道：“沒，剛回來?！?/br>
    “那還不脫了這身，又冷又沉的?！必┦种割^刮著他細(xì)甲，心念一轉(zhuǎn)，再瞧傅煜神色，分明瞧出異樣來——他自打婚后開了葷，這陣子過得甚是逍遙，每日早出晚歸，到了南樓里，那眼睛都能比從前多幾分光亮，每回都是脫了兵馬使的那層皮才回南樓。

    今晚倒奇怪，雖說神情沒那么冷厲，眉頭卻微微皺著，也不像前幾晚，總趁沒人時偷香。

    這般異常，自然是因外頭的軍政庶務(wù)了攸桐抬手，拿指腹在他眉心揉了揉，“又碰見麻煩事了？”

    夕陽隱入峰巒背后，晚風(fēng)陡然添了寒意，她的聲音溫和柔軟，熨帖地蔓延到他心底。

    傅煜撐開披風(fēng)，將她罩住，慢慢下樓。

    “是魏天澤的事?！碧崞鹪巧乐?，如今卻背叛逃遁的舊友，他的語氣顯然帶著不豫，“上回叫他逃出去，如今放虎歸山，魏建添了臂膀，要找麻煩。涇州那邊不安穩(wěn)，過些日子我得親自過去一趟。”

    這一去，自然是兇險征戰(zhàn)了。

    攸桐近來也挺傅德清提過幾句關(guān)乎涇州的事，知道那邊實力懸殊，情形不樂觀，心里擔(dān)憂，隨他下樓梯，道：“刀劍不長眼，夫君可得留心。打算哪天走呢？”

    “若無意外，陪你看過上元花燈，就該動身了?！?/br>
    “那就只剩……”

    “七八天?！备奠鲜站o懷抱。從前孤身冷硬，連日征伐苦戰(zhàn)都不覺勞累，閑了便想練兵出巡。如今嬌妻在懷，嘗過那噬魂入骨的味道，這幾晚過得逍遙，想到要分離，竟心生不舍。垂頭在她頸間深吸了口淡香，就勢輕吻，道：“酒氣還沒散，看來今日招待客人很高興?！?/br>
    “是瀾音來了，我跟大嫂喝了兩杯?！必┍凰窍⒑堑冒W癢，笑著往旁邊躲。

    進(jìn)了院，先幫著傅煜解甲，洗去校場里染的風(fēng)塵，而后擺飯。

    攸桐還不餓，只陪著喝兩口湯。過后更衣沐浴，熏香鋪床，因有丫鬟仆婦在，傅煜仍是一副端肅模樣，趁著攸桐在內(nèi)室盥洗的功夫，到側(cè)間里翻書閑看。待旁人都退出去，才露出本相，借著不日將離開齊州的由頭，將她折騰到半夜才罷。

    ……

    千里之外的建昌，此刻也有人惦記著魏天澤。

    初春天暖，建昌氣候比齊州暖和得多，節(jié)度使姜邵的府上更是喜氣盈盈。

    年節(jié)已然過半，女眷們忙著各處赴宴熱鬧，男人們卻漸漸回了衙署軍營。姜邵身為節(jié)度使，也不好太貪圖安逸，每日前晌都會往衙署走一遭，若無要事，便仍回府里高樂。

    他年已四十，算是當(dāng)?shù)赝宄錾恚撋硎治涔?、英武果決，莫說跟永寧的傅德清父子比，便是擱到魏建身邊，也遜色許多。好在人不算壞，也有那么點擔(dān)當(dāng)，治下算不上清明，但比起魏建帳下的貪官污吏，勉強能允百姓討個生活。帳下養(yǎng)了五六萬兵馬，也有幾位能撐場面的老將，勉強守住自家的地盤，跟周遭井水不犯河水。

    這樣的情形，在建昌一帶持續(xù)了二十來年，從姜邵的父親到他，莫不如此。

    姜邵原本以為，這般安穩(wěn)富貴還能再貪圖個十多年，如今卻是不行了。

    ——前年那場叛亂席卷南邊各處，匪首孫天成驍勇兇狠，就連建昌帳下都遭了殃，若不是傅煜奉命幫著平叛，鐵蹄踏平叛軍，他怕是得折損半數(shù)兵將，還不知能否保住地盤。饒是如此，待傅煜回兵后，南邊沒有能像傅家那樣震懾宵小的猛將，各處雖沒起大的戰(zhàn)亂，小股的變民流匪卻此起彼伏，官府鎮(zhèn)壓得艱難，叫人頭疼。

    看這情形，勉強維系的太平安穩(wěn)局面，怕是已難持久。

    姜邵自然得為將來打算。

    皇家式微，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江山易主是遲早的事。他若不想被別處蠶食，落得個家族敗亡、身首異處的下場，或是孤軍奮起，闖出一片天地，或是尋個大樹乘涼，搭上別人的大船，求個庇護。

    姜邵有自知之明。

    他麾下并無雄兵猛將，五六萬的兵力守著自家地盤都捉襟見肘，哪還有余力貪圖別處？若盯著京城的肥rou，怕是早早便會被挫骨揚灰。

    唯一的出路，是早點尋個靠山，趁著他還有個待嫁的女兒。

    而當(dāng)今天下，有能耐逐鹿的，算來算去，也就永寧傅家和西平王魏建。

    魏建雖行事剛猛，有雄兵悍將，手底下的官吏卻綱紀(jì)敗壞、欺壓百姓，在外的名聲不夠好。相較之下，傅家鎮(zhèn)守北境，對戰(zhàn)韃靼和東丹時連連告捷，永寧政事清明的名聲也漸漸傳揚開，頗得百姓贊譽。待傅德明入朝為相，更是籠絡(luò)了不少人心。

    傅家年輕一輩里，尚未成婚，且跟姜黛君年紀(jì)相當(dāng)、有些本事的，僅傅煜而已。

    姜邵最初盯上的就是傅煜。

    可惜出師不利，姜黛君兄妹千里北上，卻被傅煜拒絕得明明白白。

    傅煜要迎娶前妻的消息遞回來，姜邵差點氣得吐血，遂快馬遞了消息，叫兒子轉(zhuǎn)投魏建。

    姜伯彥遂于十月離了齊州，帶meimei西行，拜望西平王妃，有意結(jié)姻。

    魏建聽聞，自是瞧見天上掉餡餅一般，豈能不喜？

    魏家妻妾眾多，底下兒女也不少，六個兒子的能耐參差不齊，跟姜黛君年齡合適且尚未婚配的，是一位側(cè)妃的兒子，排行第四的魏從修。可惜這魏從修天資平庸，雖也有老將教習(xí)弓馬騎射，卻貪圖安逸玩樂，沒多少能耐。

    跟名聞朝野的傅煜相比，有云泥之別。

    姜黛君不太瞧得上他，心存猶豫，那側(cè)妃卻是歡喜異常，變著法兒地到魏建身邊去吹風(fēng)，又讓兒子籠絡(luò)姜伯彥，滿心盼著能將這牽系六萬兵馬的姜家千金娶到手。

    誰知母子倆算盤打得噼啪響，半路卻殺出了個魏天澤。

    ……

    魏天澤逃回遂州，以魏建之子魏從寧的身份住進(jìn)西平王府時，在定軍帳下著實激起了不小的轟動。

    將近二十年前的舊事，許多人早已忘卻，那個四五歲時夭折的孩子，更是無人記得。

    誰知消失多年后，那個孩子竟會忽然歸來？

    傅煜的名聲聞于朝野，他身邊幾位戰(zhàn)功赫赫的小將也頗有名氣，魏天澤便是其中之一。

    魏建當(dāng)初遣兒子潛伏在永寧，是為伺機生事，如今計劃落敗，固然為之氣悶，卻也看重魏天澤的才華，有意重用，便沒隱瞞他從前的戰(zhàn)績。只是稍作欺瞞，說他當(dāng)日并非夭折，是被人販子拐走，吃了許多苦頭才認(rèn)祖歸宗。

    這說法也只拿來欺瞞百姓而已，幾位老將焉能不知其中貓膩？

    王府六位兒子，原本高下已分，陡然有個能耐不遜于老將的人從天而降，難免令人揣測。

    這消息傳到姜黛君耳中，更是令她振奮。

    那魏從修平庸無能，論身手本事，連姜伯彥都不如，她很是不喜。

    但魏天澤卻不同。姜黛君哪怕曾在齊州碰了釘子，卻知道傅家父子兄弟的本事，也知傅煜身邊的左膀右臂皆是能獨當(dāng)一面的好手。魏天澤雖非嫡出，論身手、戰(zhàn)功、才能，絲毫不比西平王府的世子遜色，這般底子，有魏建兒子的身份，有她建昌帳下的兵將做后盾，怎會沒有出頭之日？

    而魏天澤孤身歸來，攪進(jìn)早已勢力分明的王府，處境也未必和順，想必也盼著有助力。

    姜黛君當(dāng)機立斷，請兄長去探魏天澤的意思。

    兩處一拍即合。

    姜家兄妹隨即趕回建昌，由魏家提親、姜家應(yīng)允，迅速問名納吉，將婚期定在正月下旬。

    如今，姜家正忙著籌備婚事。

    姜邵將這門婚事看得頗重，回府喝了會兒酒，聽見姜黛君來了，便撇下姬妾，召女兒到書房。因姜黛君問及陪嫁之事，父女商議之間，不免又提起魏天澤。

    “聽遂州傳來的消息，魏天澤的處境不算太好，被世子壓得死死的?！苯奂认睬覒n。

    姜黛君不以為意，“他離開太久，驟然回來，暫時沒臂膀能用，處境自然艱難。不過他在永寧帳下多年，練了一身的本事，能忍辱負(fù)重十余年，可見心性堅韌。魏家那么多兒子，真論本事，沒誰比得上他。父親放心，不出半年，他就能挽回形勢。”

    “但愿如此?！苯垲h首，“倒是沒瞧出來，魏建老賊竟有這般手段。十多年前便埋下這棋子，也算是眼光長遠(yuǎn)了。魏家最麻煩的對頭是永寧的傅煜父子，魏天澤是傅家親信，潛伏了這些年，將底細(xì)摸得清清楚楚，日后打起仗來，知己知彼，便宜多著呢。到那邊，須好生跟他相處，這魏天澤，我瞧著比那傅煜更有前途。”

    姜黛君盈盈行禮，含笑道：“女兒明白?！?/br>
    這邊父女閑談，對這位乘龍快婿甚是滿意，暗暗為跟魏家結(jié)姻的事期待自得。

    城外軍營的賀清瀾父女談起此事，卻是另一番評價。

    第116章 酸

    賀清瀾的父親賀源中是建昌帳下頗有名氣的老將， 五十歲的年紀(jì)，論敏捷身手， 卻不遜于少年英雄， 老而彌堅， 勇猛過人。他自幼長在此處， 雖非名門望族，卻是從最底下的小兵摸爬滾打起來， 渾身都是本事。

    只是性情耿直，不會屈意逢迎， 偶爾喝了酒， 還能擼起袖子罵幾句上峰，直言不諱。

    也因此，他并不太得上峰的歡心。

    數(shù)十年歷練，如今也只混了個都尉之職， 駐守外圍，甚少到姜邵跟前露臉。

    不過他在建昌帳下的名氣并不小——此人弓馬騎射的本事極精湛， 縱上了點年紀(jì)，尋遍建昌帳下， 也沒幾個人能跟他打個旗鼓相當(dāng)。這般能耐卻不得重用， 眾人好奇探問之下， 都知是他脾氣過于耿直， 惋惜之余， 卻也頗佩服他的本事和爽朗。令他名聲更響的， 則是女兒賀清瀾。

    賀清瀾年才十七， 是賀源中三十多歲時得的幼女，極得寵愛。

    彼時賀源中年壯氣盛，卻不得重用，苦悶之余，便將心思花在女兒身上，教她自幼習(xí)武識字，挽著小弓箭跟他學(xué)。

    賀清瀾天資聰穎，學(xué)東西很快，幼時羨慕軍營里威風(fēng)，也很用功。

    到十四五歲時，已是箭術(shù)精湛，身手出眾。建昌帳下演武，她以女兒之身贏了數(shù)位比她年長的小將，騎射應(yīng)變皆格外出彩，名聲大噪。旁人但凡提起賀源中，都會夸一夸這位少女，而姜邵這回特地請賀清瀾隨身保護愛女，也是看中了她這身本事。

    賀清瀾并未辱命，途中警醒盡心，回來后得了姜家一份極厚的謝禮。

    這趟遠(yuǎn)游，關(guān)乎傅家和魏家的事，賀清瀾自然也都看在眼里。

    聽姜邵派人來問，想給她封個女武官的職位，陪姜黛君嫁往遂州時，賀清瀾便頗為猶豫，跑到父親帳中討主意。

    賀源中頗有耐心，聽她倒完苦水，問道：“做個女武官帶兵打仗，不是你一直想做的？”

    “我確實想學(xué)著領(lǐng)兵上戰(zhàn)場，但……”賀清瀾擰眉遲疑，“若跟著姜姑娘過去，往后必得給魏天澤父子效力，我不愿意?！?/br>
    “這是為何？”賀源中詫異，“我聽人說，那魏天澤挺有本事，從前還是那傅煜的偏將。”

    “就為這個！父親可知，魏天澤是如何回到魏建身邊的？”

    這事兒賀源中如何能知道？

    若不是姜家的婚事，隔著百里山水，他都未必能知道魏天澤是魏建兒子這回事。

    賀清瀾遂搬個凳子騎坐著，拿個匕首嗖嗖削果皮，道：“傅煜的大名我仰慕已久，去齊州前也留意過魏天澤，到那邊偷著打聽，才知道傅家原本十分器重魏天澤，處處重用提拔，他那身本事也是傅家兵將教出來的。傅煜跟他是生死袍澤，家里兄弟幾個，跟他感情也很好。卻不知為何，前年他忽然就銷聲匿跡，再沒露過蹤影。那天我跟傅昭射獵，又碰見他逃出來，捉了我們當(dāng)人質(zhì)，還縱火燒佛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