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還沒觸到茶盤，身后忽然探出只手，穩(wěn)穩(wěn)捏住茶壺提梁。

    側(cè)過頭，就見傅煜站在她身側(cè)，咫尺距離，半邊胸膛幾乎將她罩住。

    溫?zé)岬牟杷⑷氡校韧└胺帕艘槐?，而后自斟了，就勢靠坐在書案旁，徐徐道：“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開的涮rou坊？還真是有模有樣。開張有一陣了，生意如何？若想多招徠顧客，我叫底下將士多來捧場?！?/br>
    “算了吧，我老老實實做生意，將軍可別添亂！”

    攸桐語氣里竟有那么點(diǎn)嫌棄的語氣，瞧著是沒法看賬本了，便將桌上雜物收起，跟他說說開張后的情形。傅煜瞧她那心滿意足小得意的模樣，覺得有趣，隨手取她桌上蜜餞來吃，安靜地聽。

    剩下秦良玉坐在原處，心思翻涌。

    ……

    在得知攸桐和傅煜和離時，秦良玉雖沒探問詳情，卻也琢磨過這事。

    傅家掌著永寧麾下兵權(quán)政權(quán)，傅煜更是其中翹楚，若不在戰(zhàn)場上出意外，往后傅德清必會將兵權(quán)盡數(shù)交給他。且此人文武兼修，有手腕亦有謀略，等握緊了兵權(quán)，政事自不在話下，屆時，他的妻子便該像如今的傅老夫人般，橫行齊州，無人不敬。

    傅家最重顏面，傅煜又是人中龍鳳，輕易哪會和離？

    必定是夫妻感情不睦、良緣難續(xù)，不得已才走到這地步。

    誰知道看而今的情形，兩人竟像是并無芥蒂，相處融洽？

    方才傅煜登門，攸桐的詫異形于顏色，秦良玉瞧得清清楚楚。而傅煜探手貼在她額頭，站在她身旁倒水時，那姿態(tài)神情，分明透著親近——秦良玉生在齊州，跟傅家的交集卻也不少，傅煜的性情是何等冷硬悍厲，對女色又多疏漠冷淡，他自然聽說過。而印象里，傅煜也一貫冷硬端毅，像是冷淬的劍，鋒銳而令人敬畏。

    溫柔親近？這個詞跟他是不搭邊的。

    可眼前的情形，分明是……

    秦良玉心念電轉(zhuǎn)，因自幼被啞疾所限，安靜旁觀慣了，也插不上話，便坐在旁邊打量。見傅煜那魁偉身板幾乎將攸桐裊娜的身影擋住，還難得地皺眉，暗惱過后，又覺此人幼稚得好笑。

    好在杜雙溪手腳麻利，很快便將菜食端了進(jìn)來——

    黃芽菜配上小米果，加栗子rou和冬筍片，勾芡燒成的青菜燒米果；熟野鴨去骨切丁后，加了熟山藥，拿蔥姜鹽酒做成的膾野鴨羹。最惹眼的當(dāng)然是那道蠶豆炒麻雀，綠油油的蠶豆炒得泛了金黃，小塊的麻雀rou炒得褐紅，里頭加了切成段的蔥和辣椒，香氣撲鼻。

    屋里三人被那香氣誘惑，齊往桌邊圍攏。

    杜雙溪原以為屋里就兩位熟人，還含笑自夸誘惑呢，進(jìn)門瞧見傅煜，聲音便卡在嗓子里。

    “將、將軍?！彼s緊屈膝行禮。

    這態(tài)度折轉(zhuǎn)之大，明眼人都瞧得出來，攸桐知道身邊人對傅煜的敬畏，忍不住偷笑。

    秦良玉也是一笑，幫著將飯菜擺在桌上。

    傅煜面上沉緩無波，仿佛半點(diǎn)都沒察覺其中折轉(zhuǎn)，金刀大馬地坐在攸桐身旁。

    菜自然是很美味的。杜雙溪這二十年來，旁的事上甚少用心，唯獨(dú)對食物鉆研琢磨，火候味道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鴨rou軟爛入味，冬筍脆嫩可口，黃芽菜和小米果清淡解膩，那細(xì)細(xì)炒出的麻雀更是骨酥rou鮮，濃香不膩，一口咬下去，rou絲兒有嚼勁，香辣微咸，滿口皆是香味。

    四個人吃得都挺高興，傅煜還順道關(guān)懷了下秦家眾人。

    待得飯畢，杜雙溪將碗筷送回廚房，秦良玉起身，瞥了傅煜一眼，而后取出那方早已備好的錦盒，擱在桌上。他口不能言，也說不出花團(tuán)錦簇的漂亮話，只默然揭開，取出里頭的東西，雙手遞與攸桐。

    醫(yī)者的妙手甚是潔凈，掌心是支毛筆，筆管紋理細(xì)密，宛若云紋盤旋，色如紫檀，筆鋒則秀致輕巧。

    一看，便是女子用的，且看其材質(zhì)工藝，并非俗品。

    傅煜瞥了一眼，看向攸桐，便見她面露詫然，道：“這是？”

    “禮物，送你?！鼻亓加褚源叫位卮稹?/br>
    攸桐忙擺手笑道：“秦公子這就客氣了。菜都是杜jiejie的功勞，我可沒出半點(diǎn)力氣。本就是同道中人，喜歡美食才一道品嘗，哪怕公子不賞臉，這邊也要時常做些來嘗，何況里頭許多食材還是公子之力。這筆貴重，我可不能收，多謝美意了。”

    秦良玉笑而不語，竟自走到她的書案旁。

    那上頭的賬本書冊都收拾起來，硯臺上的墨跡還沒干。

    秦良玉往其中蘸了墨，隨手取一張空白宣紙鋪開。攸桐只當(dāng)他打算以筆代言，也沒法阻攔，眼睜睜看他揮毫寫了幾個字，稍加勾畫，而后將毛筆擱在筆架上。探頭去瞧，便見雪白的宣紙上筆鋒流利——白身無所有，聊贈一支筆。

    字的旁邊，則是斜枝逸出，上面點(diǎn)了幾朵梅花。

    攸桐先是一愣，明白這話的出處，便笑了出來。

    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簡短的一首小詩，趣味盎然，被他化用，倒也有意思。

    他這般送禮，倒是出乎她所料，明明自是一支毛筆，無端便引出幾許詩意來。且那毛筆已然沾了墨，哪怕洗凈了裝回去，也沒法恢復(fù)原樣，再推辭就太過卻人情面。遲疑了下，終是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卻之不恭了?！?/br>
    說著，取筆試了試，果然觸手柔潤，蘸墨飽滿，用著極是趁手，便收了道謝。

    傅煜在旁瞧著，要不是城府涵養(yǎng)頗深，幾乎要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

    長了二十來年，送禮的情形也算見識了不少，卻還是頭回見到秦良玉這種——明明是強(qiáng)行送禮，攸桐并不想收，到頭來，卻是生米煮成熟飯硬送，還詩意得討女人歡心。比起日常打交道的軍中粗漢和只知謀略計策的謀士，這滿腹秀才、悶聲不語的文人送起東西來，還真是詭詐得很。

    跟秦良玉相識也十幾年了，怎么就沒瞧出這位也是個狐貍？

    傅煜負(fù)手在旁，瞧著攸桐將毛筆擱回筆架，仿佛挺喜歡的樣子，唇角動了動。

    “兩盤菜換一支名筆，秦公子這禮物送得，還真是貴重得很?！?/br>
    秦良玉仿佛沒聽出言外之意，只回身笑而頷首。

    攸桐瞥向傅煜那張臉，見他目光幽深地望過來，意味深長，心底無奈失笑。

    這話聽著，似乎有點(diǎn)酸？

    ……

    從涮rou坊出來，夜色已深。

    攸桐往來都是從后巷走，許掌柜料理了店里的事后，已命人備好車馬，在后門等著。

    因夜深霜重，秦良玉原想送攸桐回去，卻被傅煜攔住了——

    “我前陣子去京城，帶了兩封家書給她，還有幾句話轉(zhuǎn)達(dá)。夜已深，秦公子沒帶隨從，還是早些回府，免得老夫人擔(dān)心?！?/br>
    說話間，翻身上馬，身姿利落，袍角帶風(fēng)，盡顯悍將風(fēng)姿。

    這一回合，秦良玉完敗。

    第86章 惱怒

    從麗景街回住處， 路程不算太遠(yuǎn)。

    臨近朔日， 夜空沉黑，街兩側(cè)的店家多關(guān)門閉戶、熄了燈燭， 周遭便格外昏暗。馬車前懸著風(fēng)燈， 琉璃罩子護(hù)著里頭燭火， 昏黃明暗。攸桐端坐著車?yán)铮?nbsp;旁邊是閉目養(yǎng)神的杜雙溪——食店初開，涮rou的底料都是她親自cao持， 后廚又有許多細(xì)碎的事需她cao心，整日下來，累得也夠嗆。

    馬蹄踩在街道青石上，噠噠清脆， 彼此交替。

    攸桐靠著廂壁，聽那蹄聲， 知道傅煜就在她右側(cè)， 只隔著一道廂壁。

    臨近初冬，夜晚的天氣已十分寒冷， 她掀起側(cè)簾， 看到傅煜身姿挺拔如峰岳。比起旁人的保暖夾襖，他身上只穿著錦衣， 連披風(fēng)也沒罩，深濃夜色里， 側(cè)臉冷峻， 雙目直視前方， 絲毫瞧不出剛才仗著秦良玉不能說話占人家便宜的小氣模樣。

    仿佛是察覺她的注視，傅煜忽然偏頭瞧過來，跟她撞個正著，眉峰微挑，似是詢問。

    攸桐眨了眨眼睛，怕被他誤會是偷窺，趕緊想借口，“夜里冷，將軍還是早回吧。家書我?guī)Щ厝ヂ??！?/br>
    “不急，就快到了。”傅煜倒是淡然。

    到得梨花街，進(jìn)了院，廊下燈火明亮，正屋里丫鬟備好了熱水，就等著她回來歇息。

    許婆婆上了年紀(jì)，瞌睡少，這會兒罩了件外裳，正坐在中庭出神。

    見她回來，許婆婆先是一喜，瞧見后面的魁偉男人，又是一愣，“傅將軍？”

    “婆婆?！备奠系故请y得地客氣一回，目光往人影綽綽的正屋瞥了眼，便往跨院里走。攸桐陪在旁邊，對上許婆婆那詢問的目光，心里也是一緊——就算她如今和離了，不必再受傅老夫人的嚴(yán)苛規(guī)矩束縛，但滿院皆是仆婦丫鬟，她孤身在此，三更半夜地帶個男人回家，擱哪兒都不算妥當(dāng)。

    尤其那人還是她的前夫。

    不過傅家密謀天下，她雖和離脫身而出，魏思道卻仍為其效力。傅煜既冒著夜風(fēng)趕過去，又說有話轉(zhuǎn)達(dá)，想來是有要緊消息的，不宜太耽擱。遂只能朝許婆婆笑笑，請她先回屋歇息，別凍著。

    ……

    丫鬟仆婦還沒歇息，見有客至，迅速奉茶。

    廳里燈火明亮，傅煜取了家書遞給她，說魏思道夫婦和弟弟都無恙，叫她不必?fù)?dān)心。末了，又朝此后在旁的春草煙波看了眼。

    攸桐便叫兩人先到廳外候著。

    等屋門虛掩，才往里走了幾步，覷著傅煜道：“父親還有旁的話叮囑我嗎？”

    那自然是沒有的，哪怕要叮囑，必定也是寫在家書，哪會告訴他。

    傅煜瞧著她那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模樣，唇角漸而勾起，湊在她耳邊，認(rèn)真道：“努力加餐飯?！?/br>
    攸桐微詫，旋即回過味來，登時黛眉微豎，目露薄惱——

    魏思道那性子，怎可能說這種話，傅煜分明是在耍她！

    枉她還當(dāng)做要緊事，暗自懸心呢！她瞪圓了眼睛，站在自家地盤兒，也不像在南樓時那樣畏首畏尾，不敢放肆，扭頭便想說他胡鬧。情急之下卻忘了傅煜離得極近，一扭頭，腦袋磕在她側(cè)臉，微微發(fā)疼。

    攸桐“哎喲”一聲，捂著腦門退了半步。

    傅煜還當(dāng)她要摔倒，忙伸手扶著。

    攸桐又惱又疼，伸拳便砸在他胸口，怒道：“人家跟你說正事呢！”

    兇巴巴的模樣難得一見，兩只杏眼瞪得溜圓，氣鼓鼓的漂亮極了。

    在南樓時，她或是從容沉靜、或是軟語嬌憨，難得露出鋒芒，也是刻意收斂著的，留了分寸，便沒了恣意放肆的真性情。而今美人含怒，迥異于往常的收斂姿態(tài)，那粉拳砸過來，半點(diǎn)都不痛，反勾得人心癢，傅煜沒來由地心情大好，竟自低聲笑了出來。

    攸桐看他那樣子，繃不住也笑了，只是臉上仍佯怒，“你還笑！”

    “好了好了，正經(jīng)事?！备奠先讨Γ秩〕鲭S身帶著的一方錦袋，從中取出枚手鐲。

    那光滑瑩潤的鐲子才取出來，攸桐的目光便頓住了。

    尋常的玉鐲，或是翠艷如雨后竹海、或是色青如湛然碧天，或是白潤如細(xì)膩羊脂，偶爾有兩色映襯、染如雞血的，便是難得的珍品。這玉鐲通透輕靈，大半邊柔潤如羊脂，小半兒艷麗如鴿血，中間銜接處一抹淡綠暈染，如煙雨朦朧，點(diǎn)綴得恰到好處，秀雅之極。

    看其質(zhì)地成色，哪怕是皇宮之中，都未必有這般珍貴之物。

    這樣的東西，瞧著叫人驚艷，她不自覺贊道：“好漂亮！”

    喜歡就好。

    傅煜垂首，牽了她的手，將玉鐲戴上去。

    前陣子巡查邊防，瞧見這手鐲時，他便覺驚艷之極，想著攸桐雙手柔軟修長，手腕秀致玲瓏，戴了這玉鐲必定好看，便花大價錢買了下來。

    玉鐲柔潤，她的手又細(xì)軟，柔若無骨似的，無須費(fèi)力便戴上去，大小適宜。

    傅煜捧著那只手端詳，甚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