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攸桐搖了搖頭,自去關上門窗,到榻上小憩。 …… 傅昭姐弟和秦韜玉這趟射獵,收獲頗豐。 因聽說傅煜出去了,傅昭也沒耽擱,將獵來的也未交給人去洗剝收拾,而后跟秦韜玉賽馬去玩。傅瀾音到底不及少年郎精力旺盛,興致高昂地玩了半日,也頗勞累,見攸桐在沙堤上散布,便跟她一道慢行。 已是后晌,薄云遮日,清風徐徐,天氣漸漸涼快。 攸桐難得出來一趟,見傅煜跑得無影無蹤,便沒等她,瞧傅瀾音有游湖的興致,姑嫂倆要了艘船,泛舟散心。云湖水面頗廣,中間零星幾處小島,都只兩三間房子那么大,上頭或擺湖石,或修亭榭,汀渚間草木繁茂,風里梭梭作響。 抬眼天高云深,黛山碧水,一葉孤舟飄在水面,愜意而自在。 這云湖獵場有官府插手,里頭常有貴人往來,又豢養(yǎng)著射獵的野物,為免貴人們出岔子,常有兵丁便服巡邏。伺候攸桐和傅瀾音的這位雖相貌平平,船劃得卻頗穩(wěn),攸桐抱膝坐在船頭,手邊一壺甘甜清冽的果子酒,跟傅瀾音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只覺心胸暢快。 ——若是能晚間來游湖,對著漫天星辰,眠于畫船,更不知是何等深陷滋味。 所謂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攸桐是神往已久了。 兩人漫無目的地游湖,臨近傍晚時,在西南角登岸,縱馬回到客舍,傅昭和秦韜玉已然回來了,只不見傅煜和秦良玉的蹤影。據(jù)說秦良玉被圍場的管事請了過去,脫不開身,而傅煜軍務纏身,行蹤時常神出鬼沒,也無人知他去處。 傅昭玩得腹餓,聽說獵來的野味已拾掇好了,便叫擺上鐵架烤野味,旁邊點燃篝火取樂。 一應炊具調(diào)料皆是現(xiàn)成的,生rou擺在案上,旁邊整齊碼著烤野味的竹柄鐵簽。 傅昭幼時習武,這幾年雖不入軍營,身手卻沒落下,取了柄刀在手,將兔rou、鹿rou切成碎塊,戳在簽上。傅瀾音游船休憩后緩過勁來,也不讓圍場的仆從添亂,自忙著取盤碟到旁邊,而秦韜玉則蹲在篝火旁,忙著添炭加柴,清秀斯文的一張臉上,沾了些許煙灰。 世家高門的兒郎千金,平素五指不沾陽春水,這會兒卻是興致高昂,半點不含糊。 攸桐樂得清閑,便在旁拿捏火候烤野味,第一串熟了,先讓給秦韜玉。 秦韜玉哪好意思要,便喊傅昭來嘗。 傅昭忙著揮刀弄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滿足感更甚于烤rou的滋味,看都沒看一眼,只將明晃晃的刀擺了擺,“給我姐吧!” 秦韜玉聽了,果然將熱氣騰騰的rou串遞到傅瀾音跟前,“你先嘗?!?/br>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傅瀾音蹲在篝火旁,臉蛋被火光映照,紅撲撲的。 細碎額發(fā)之下,眉間似被烤出了細細的汗,她瞥了秦韜玉一眼,入目是少年清雋的眉眼、溫和的笑意,拿著rou串獻寶一般。她抿唇笑著,瞥向攸桐,見嫂子只管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烤rou,沒留意這動靜般,便伸手接了。 “小心燙?!鼻仨w玉提醒。 傅瀾音頷首,低頭咬了一口,rou質(zhì)鮮嫩味美,滋溜冒油似的,滿口香味。 “很好吃的?!彼f話間,抬起頭,便見秦韜玉失神般,在她抬頭的那一瞬迅速挪開目光,側(cè)臉如玉,耳尖微微泛紅。而后忽然起身,跑到傅昭旁邊去幫忙,被傅昭打趣,“那火堆是有多熱,烤得你這滿面紅光,嘖!” 聲音隨風傳過來,傅瀾音低頭抿唇,攸桐會心而笑。 陸續(xù)烤了幾串給各自嘗過,天色愈來愈黑,攸桐后晌氣跑了傅煜,原以為他有事要忙,晚飯時會回來,誰成想等了半天也沒見蹤影,心里到底有點忐忑。手里的獐rou烤到七成熟,她再度抬眼,打量深濃的夜色,目光忽然頓住—— 夜里湖水深藍,如同巨大的寶石嵌在那里,沙堤上渺無人跡,卻不知何時多了個黑影,正健步往這邊跋涉。 隔著頗遠的距離,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她心中卻已篤定,那就是傅煜。 心思微動之下,待手里的rou烤熟了,她也沒給誰吃,隨手放在旁邊的白瓷盤里。 …… 傅煜后晌出了館舍,心里著實憋悶。 他自幼習武讀兵書,有祖父和父親的英武擺在跟前,大哥和堂兄也都很成器,他本就心高氣傲,幼時爭強好勝,心思幾乎都用在了正途。旁的小男孩上躥下跳欺負小姑娘時,他捧著沉甸甸的刀劍習武,旁的少年情竇初開、討姑娘歡心時,他已在沙場歷練了幾年,能獨自帶著比他年長許多的軍士巡哨殺敵。 這般過了二十年,成日跟粗豪男人打交道,地位身份使然,很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于色。 從前被人惹惱,或是當場發(fā)作震懾,或是暫且按捺、到了火候一并收拾,冷厲鐵腕之下,叫人不敢輕視,更不敢攖其鋒芒。 但對于攸桐,這招顯然不管用。 她畢竟才十六,嬌滴滴的小妻子,比他年少好幾歲,哪能虎著臉發(fā)作? 何況,攸桐雖翻臉無情,卻也盡心照顧重傷的傅德清,友愛弟妹,沒半點對不起他的。 那股悶氣無處發(fā)泄,留在那里恐怕會越來越僵,索性騎馬入密林去射獵。 憑他那百步穿楊的身手,密林里的野味哪里是對手,整個后晌,射的野兔禽鳥不知有多少。圍場的管事哪敢插手,只默默瞧著,等傅煜挪了地方,才派人過去將射好的野味揀出來,末了,等傅煜縱馬出來,才迎上前,恭恭敬敬地請他示下。 這圍場的野味不止供射獵,時常也會送到齊州城那幾家頗有名氣的酒樓。 傅煜命他們自行處置,只挑出幾樣稀少的,叫人收拾好了,送到傅家南樓。 之后,才如常往湖邊來。 遠遠就見傅昭揮刀弄簽的忙活,秦韜玉兔子般跑來跑去,傅瀾音和攸桐則對坐在篝火旁。 初入夜,因天上堆了薄云,星月無光,周遭便格外暗沉。 漆黑夜幕里,有火光的地方便格外明亮。 攸桐背對著她,青絲盤成發(fā)髻,點綴了簡單的珠釵,背影纖秀。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她的側(cè)臉,火光映照下神采奕奕,大抵是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眼波如水,從容沉靜,仿佛對他的歸來不以為意,只取了旁邊的瓷盤笑吟吟起身道:“剛烤的獐rou,將軍嘗嘗嗎?” 那獐rou果然是剛烤的,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咬到嘴里去,滋味也恰到好處。 傅煜吃了一串,覺得腹餓,索性將旁邊烤好的兩串也吃掉。 攸桐也沒攔他,只問他想吃什么,而后跟傅瀾音一道去烤,卻絕口不問他后晌去了哪里。 漠不關心似的。 傅煜嘴里是美味,瞧著她那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更覺氣悶了,便只狠狠咬那兔rou。 …… 傅家的東院里,此刻的沈氏瞧著在跟前抹淚的沈月儀,也覺滿心煩悶。 在這位娘家侄女來齊州之前,她并沒多想過,但自打沈月儀進了傅家,慢慢得傅老夫人歡心后,她的心思便活絡了起來。瞧著侄女肯往老夫人跟前湊,又隱晦地向她探問南樓的事,便心思活絡起來,幫著添了把柴火,讓老夫人將她留在壽安堂,時時陪伴。 她久在傅家,知道攸桐不得老夫人歡心,或早或晚,都會跟傅暉娶的韓氏那樣搬離府邸。 看老夫人那喜愛態(tài)度,甚至揣測,那位有以沈月儀取代魏氏之心。 這事兒于沈氏而言,無疑是樂見其成的。 ——沈家門第不算高,跟傅家比起來,更是差了好幾層。她當初能嫁給傅德明,全憑運氣,能在傅家站穩(wěn)腳跟,也是憑著溫柔體貼的性子和會討老夫人歡心的抹油蜜嘴,在三個兒子逐漸長成后,地位更是牢固,亦漸漸捏緊了內(nèi)宅的權(quán)柄。 她的弟弟沈飛卿,也是仰賴傅家的提拔,進了清貴吏部,又外放齊州的肥差。 沈氏是長姐,幼時沒少照顧弟弟,哪怕到了如今,也時常幫襯,為弟弟打算。 倘若沈月儀能留在傅家,與沈家而言,無疑又添了道助力。而內(nèi)侄女進了二房,她也不必擔心有人來染指中饋權(quán)柄的問題。是以梅氏和沈月儀探問時,她便默許,甚至在梅氏打算探問老夫人態(tài)度時,幫著遞了個話茬。 誰知道,當時傅老夫人沒表態(tài),只單獨跟沈月儀說了那般古怪的話。 沈氏那時只以為那位老眼昏花,沒瞧破沈月儀的心思,便不甚放在心上,甚至在婆媳單獨相處時,旁敲側(cè)擊地隱晦提醒。 誰知道那日在壽安堂,老夫人竟說出讓攸桐協(xié)助cao持宴席的話。 那安排猶如一記警鐘敲在沈氏頭頂。 讓魏氏幫著料理內(nèi)宅之事,是老夫人有意挖坑,還是暗示要將魏氏留在傅家。 沈氏猜不透,今日傍晚從壽安堂出來時,便以沈月儀知道老夫人喜好、讓她幫著挑花樣為由,將侄女帶到了東院她的屋里。此處不像壽安堂,內(nèi)外都是她的人,不用太避諱的,進了屋掩上門,沈氏便問侄女在壽安堂處境如何。 誰知沈月儀一提此事,眼圈就紅了。 “侄女的心事,姑姑也知道。就是再活兩輩子,都未必能再碰上傅將軍那樣的人物。是以前陣子,哪怕豁出這張臉不要,也在老夫人跟前討巧賣乖,為的是我,也是為了沈家?!?/br> “我知道?!鄙蚴衔罩氖郑瑴芈暤溃骸叭舸耸履艹?,咱們沈家在齊州,就能有一席之地。畢竟……” 她嘆了口氣,沒敢深說。 若擱在從前,傅德明是嫡長子,老太爺戰(zhàn)死后,軍政大權(quán)便都在長房。再往后,這節(jié)度使的位子,也該落到她的兒子手里,屆時沈飛卿是節(jié)度使的舅舅,有她在,處境自然無虞。偏巧傅德明腿受了傷沒法領兵,二房的傅煜又太過出色,鋒芒輕易蓋過幾位堂兄,以至于軍權(quán)悉數(shù)落在二房父子手里。 傅家的勢力全靠軍權(quán)支撐,沈氏當然清楚。 如今傅德明兄弟和睦,但到了兒孫輩頭上呢? 節(jié)度使的位子,必定會落在傅煜手里。 屆時傅家開枝散葉,傅煜自有他的舅舅和親戚要照拂,沈飛卿算得上什么? 外面的事她無從插手,兒子們的本事擺在那里,傅德明早就清楚明白地說過,軍權(quán)由能者掌之,她也不敢插嘴,奢望由兒子取代傅煜。但內(nèi)宅里的事,卻是老夫人做主,倘若有可能,她仍想將內(nèi)侄女留下,兩全其美。 原本極有希望的事,卻因老夫人那隱晦的態(tài)度,忽而坎坷起來。 沈氏憂心忡忡,攬著侄女肩膀,低聲道:“她可說了什么?” “她……”沈月儀臉上一紅,卻仍低聲道:“她又問我中意怎樣的男子,侄女推不過去,說中意文武兼修的武將?!边@話到底叫人羞窘,她聲如蚊訥,臉頰微紅,卻哽咽了下,道:“老夫人當時說了幾位小將,卻獨獨沒提他。” 這是個不好的苗頭。 倘若老夫人真有意留沈月儀在此,那般明顯的暗示下,豈會顧左右而言他? 沈氏心里沒了底,想著魏氏要協(xié)助cao持中饋的事,愈發(fā)煩躁。 原想著撕破老臉不要,到老夫人跟前說個清楚,誰知沒等她尋到時機開口,月生的百歲宴上,老夫人卻是將態(tài)度擺了個明明白白。 第65章 秘密 傅家四代同堂, 這是頭一回為曾孫擺百歲宴, 自是十分熱鬧。 七月原本暑熱, 因昨晚下了場雨, 云層未散, 這日倒是難得的清爽。齊州城的高門貴戶、官員富商, 但凡跟傅家有交情的,或是親自登門道賀,或是送禮到門前,兩位大管事親自盯著, 能收的登記入冊,不能收的笑臉婉拒,門庭往來若市。 宴席擺在后園,男客女眷分坐兩處,傅德明夫婦分頭張羅。 傅老夫人上了年紀,由仆婦拿著青竹小轎抬過去,坐在臨水的抱廈里,旁邊是傅瀾音和沈月儀兩個姑娘,身后仆婦丫鬟環(huán)立。久居尊位的老夫人,哪怕私下里精神不濟、有許多煩惱, 這等場合卻仍端著端貴架勢, 秋香色團花錦衣質(zhì)地貴重、繡工精絕,銀白的發(fā)髻間只插了金鑲玉的簪子, 簡素而不失端莊。 女客們眾星捧月般圍坐在旁, 或是關懷身體, 或是拉些家常,滿屋氛圍和氣。 瞧著那兩位姑娘,傅瀾音無人不知,沈月儀則頗面生了——她到齊州后,大半時間都陪伴在壽安堂里,甚少出府,認識的人不多。 便有人笑著問起。 老夫人只說她是沈氏的內(nèi)侄女,性情溫婉和氣,知書達理,很是夸贊了一通。 底下有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跟傅家又頗親近的,就勢笑著打趣道:“老夫人跟前的姑娘,果真都是水靈靈的。沈姑娘可許人家了嗎?若還沒落定,我可要趕早了,就是搶不到瀾音姑娘,能把沈姑娘娶進門,也是福氣?!?/br> 沈月儀比傅瀾音年長,確實是該談婚論嫁的年紀。 老夫人睇了沈月儀一眼,頗為喜愛般牽著她手拍了拍,旋即笑道:“還沒說定人家呢。月儀性子體貼,若不是昭兒年紀小,我哪舍得便宜旁人,可惜了,也只能從外頭挑個好郎君給她。咱們齊州城的兒郎個個出挑,你們?nèi)粲幸?,先過她姑母那一關,再來我這里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