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傅煜不答,目光落向他的酒壇,“剛買的?” “這附近的酒有點名氣,我閑著無事,剛才跟伙計打探了方向,專程買一壇?!?/br> 傅煜知道他的小嗜好,點了點頭。 魏天澤便道:“不如……進去喝兩杯?” “好?!?/br> 兩人到了魏天澤住處,里面仍是燈火通明。魏天澤行裝簡潔,屋里也空蕩蕩的,因夜色頗深,也沒找酒杯,只翻出兩枚茶杯,斟入美酒。 傅煜胸中煩悶,隨手抓起,喝干凈。 連著三杯后,魏天澤才道:“若是為軍中事,將軍可從不會喝悶酒。怎么,吵架了?” 吵架嗎?似乎也算不上。 她那兒氣定神閑,沒事人似的,卻只令他生悶氣。 傅煜想著攸桐方才的姿態(tài),愈發(fā)煩躁,端坐在桌邊,悶聲道:“女人,麻煩得很!” “這可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少夫人那等美貌,多少人都想求娶而不得,先前也沒見將軍抱怨娶妻麻煩。還誆我買糖栗子,討她歡心?!蔽禾鞚膳e杯,在傅煜杯沿輕輕一碰,道:“偶爾鬧點別扭,倒說這種話——站著說話不腰疼?!?/br> 兩人相識數(shù)年,交情頗深,軍務上規(guī)矩分明,私下里,頗有些朋友的熟稔。 傅煜對著他的調(diào)侃,也只哼了聲,舉杯飲酒。 魏天澤便笑道:“女人么,都嬌貴,藏著九曲回腸玲瓏心思,不像咱們耐摔耐打、滿腹直腸子。將軍是個男人,須讓著她,不能威儀震懾?!?/br> 傅煜悶頭又喝了一杯。 他還不夠讓著她?兩回給她好臉色,都碰了滿鼻子灰,何曾威儀處置? 不過魏天澤提起這茬,倒讓他心思微動。 娶妻成婚之類的事,他先前并不放在心上,早年孤身前行,也還算利落爽快。傅老夫人閑居內(nèi)宅,不止幫他cao心,也常問及跟傅家父子往來甚密的魏天澤,有意幫著牽個紅線。傅煜聽過便罷,從不留意——男兒昂藏,俯仰于天地,能做的事千萬件,管旁人私情作甚? 不過此刻,他忽然挑眉,道:“你倒懂不少。” “只是懂點皮毛?!蔽禾鞚傻故侵t虛。 “英雄無用武之地,著實可惜?!备奠咸а?,藏盡眼底探究,只漫不經(jīng)心地道:“祖母常說,要幫你留意,選個不錯的女子。不如這趟回去,便請她留意?” 魏天澤哈哈而笑,“這就不必了?!?/br> “為何?” 魏天澤仍笑著,舉杯飲酒,神情卻是微微一頓。 跟傅煜相識數(shù)年,他留心的不止是軍務政情,亦是傅家男兒的性情和行事、能耐。傅煜此人冷厲深沉,鐵腕悍勇,心思藏而不露,軍務上一絲不茍,對斥候探來的消息能刨根問底,對旁的事便甚少細究。 像今日這般,忽然關懷他娶親之事,探問底細,更是前所未有。 遂搖頭嘆道:“似將軍這等虎威剛猛,尚且要為女人喝悶酒,可見娶妻亦是娶麻煩。我如今歷練不足,滿腹心思撲在正事都不夠,如何分得出心神?晚兩年再考慮也無妨,屆時再請老夫人費心?!?/br> 傅煜瞥他一眼,神情微動,卻也只舉杯,各自飲盡。 …… 酒喝過半,澆淡胸中塊壘,加之魏天澤有意諢笑開解,傅煜那股悶氣才算漸漸消了。 回到房中,滿目昏暗。 床榻上,攸桐早已熟睡,側身蜷縮著,青絲鋪散在枕邊,眉頭微蹙,呼吸勻長。 傅煜走近跟前,解了外裳丟在旁邊,坐到榻上,沉眉看她。 酒意并不濃烈,此刻的他亦很清醒,能立時整裝上陣、殺敵毫不含糊的那種。但瞧見她的面容時,心里卻仍有點莫名的煩亂。換作從前,以他的驕傲性情,莫說看不上齊州城內(nèi)外的高門貴女,即便對誰稍加青睞,碰了兩回釘子,也該棄之腦后,再懶得看一眼了。 方才負氣出門時,他甚至想,她既不肯留在傅家,便隨她去! 沒了魏攸桐,他也未必損傷半根汗毛。 從前孤身在兩書閣,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不也很好? 她既無意,舍去便是! 然而等那股被拂逆的怒氣漸消,真考慮起此事,傅煜卻覺得……南樓里言笑晏晏、煙火溫暖,出事時從容應對、心照不宣,床榻間幽香縷縷、美人嬌軟,在京城夫妻默契、心底怦然,樁樁件件,均于不知不覺中刻在胸間。那晚留宿陶城,她走在暮色四合的街巷時,那樣輕靈婉約,像是山間自在的狐,曼妙而動人。 那場景清晰分明,呼之欲出。 傅煜隱約覺得,她的身上有種他難以觸摸卻很美好的東西,沒有束縛枷鎖,灑脫率真、進退有度。方才暗怒出門,未曾深想,而今琢磨,她說平生所求惟隨心所欲,也未必全是搪塞糊弄。 只是天下之大,皇帝之尊、將相之能,尚且難以隨心所欲。 她一介弱女子,求榮華、求富貴尚可,求這虛無縹緲的東西,豈不天真? 更何況,傅家六禮迎娶給他的妻子,豈是她說走就能走?譬如今晚,他被氣得漏夜出門,被魏天澤斗膽調(diào)侃了幾句,她倒好,睡得舒服愜意,沒心沒肺。 傅煜沉眉,負氣地盯她一眼,躺下去,而后抓住她的手。 攸桐熟睡中察覺暖意,立時乖巧地反握住他。 待次日清晨攸桐醒來,兩人已是十指交握之姿。 她在朦朧中察覺,心里微驚,想趕緊抽回來,傅煜卻似被這動靜驚醒,忽然睜開眼。 兩人四目相對,攸桐有點尷尬,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傅煜面無表情,坐起身,將那交握的手看了眼,而后輕掰開她的手指,起身下榻。 留攸桐在榻上垂著腦袋,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昨晚那番話拂逆了傅煜,她當然看得出來。以傅煜的高傲性情,暗怒離去,吹了趟風回來,自是不肯再碰她的。而她因畏冷的緣故,從前睡覺時就有夜里握住他手臂取暖的前科,昨晚月事臨近、腹中不適,最是貪戀暖意的時候,必定又舊病復發(fā),睡覺時偷偷摸索過去,揩他的油了。 昨晚他摸索過來時,她婉拒了,結果…… 難怪他剛才那副表情。 第48章 請醫(yī) 回京一趟耽擱了大半個月, 攸桐抵達齊州時,春光漸盛。 因傅德清有事外出,傅德明又政務纏身, 夫妻倆進府后, 便先往壽安堂去。 開春后天氣和暖, 別處都換了輕薄的軟簾紗窗, 壽安堂里卻仍捂得嚴實。門口的屏風換成了紫檀浮雕的喜鵲登梅,屋里炭盆還籠著,走進去便覺熱烘烘的。許是太過燥熱, 這回倒是在角落添了兩個水甕。 繞過影壁,里面人影綽綽, 有笑語傳來。 夫妻倆并肩進了里間, 便見里頭滿目綾羅翡翠,傅老夫人端坐在羅漢榻上, 簇新的秋香色團花錦衣, 額間暖帽也換了新的, 當中點綴一顆極顯眼的祖母綠。她的旁邊, 坐著沈氏和在陶城見過的那位梅氏,再往下,則是傅瀾音和沈月儀。 那笑聲便是沈月儀發(fā)出的,不輕不重, 笑睇著上首, 很湊趣的模樣。 傅老夫人滿頭銀發(fā)之下, 神情也頗愉悅, 見夫妻倆進來,便將手里的一雙鞋擱在旁邊。待夫妻倆行禮畢,道:“可算是回來了。路上都順利嗎?” “都還順利。祖母近來身子可安好?” “倒比從前精神了許多。自打月儀來了府里——”傅老夫人說著,便笑吟吟瞧向旁邊的沈月儀,目露贊許,“這孩子體貼溫柔,又會說話,陪著我老婆子說話解悶,倒能令我高興些,多吃幾口飯?!?/br> 說話間,沈月儀便站起身,盈盈行禮道:“拜見將軍?!?/br> 先前在陶城時,彼此都見過面,傅煜固然不記得她容貌,但沈家母女客居府中,他是知道的,便只頷首。沈月儀又與攸桐相見,瞧著態(tài)度和氣,禮數(shù)周到,攸桐自然也沒怠慢,過后,見傅瀾音在旁邊留了空位給她,姑嫂倆相視而笑,過去坐著。 傅煜是個男人,既有府外的女眷,哪會長留,遂說外面有事,要先離去。 傅老夫人也沒攔著他,等傅煜走后,才看向攸桐。 …… 在睿王府時,徐淑于眾目睽睽下承認當時那些言辭皆是污蔑,此事經(jīng)由當日赴宴的眾人傳出,雖在京城迅速散開,卻還沒到遠播齊州的地步。傅煜既有意幫攸桐一把,哪會坐視不理? 當日便命杜鶴將這消息遞回齊州。 傅家眾人聽見,心思各異。 先前議親時,是傅德清與魏思道往來商議,旁人除了籌備婚事外,幾乎無從插手。 傅德清又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手上人命多了,能入眼的唯有生死大局,對名聲不太看重,當時便只問了攸桐投水之事,旁的不曾問及。偏巧魏思道性情嚴苛,頗看重祖上留的清名,當時因攸桐數(shù)次往許朝宗跟前登門討說法,本就生氣不豫,覺得此舉欠妥,羞于提起,見傅德清沒問,便不曾多言。 是以謠言傳到齊州,女眷多信以為真,心存偏見芥蒂。 等睿王夫婦親口承認,給攸桐洗脫惡名,傅德清和傅瀾音聽了,自是欣慰,覺得自身眼光果然不錯,此女并非傳聞中那般不堪。傅老夫人聽了,心里卻著實疙瘩了會兒——去歲攸桐嫁進來,她帶著偏見冷落,兩番指責攸桐,皆是為那名聲之故。 而今名聲洗清,再回首當日之事,她那般舉止便頗欠妥當了。 ——顯得她目光短淺,容易被蒙騙似的。 傅老夫人暗自氣悶了兩日,此刻見著攸桐,心緒有點復雜,卻只擺出端方姿態(tài),不溫不火地問她家人如何,進宮時皇后和貴妃可有吩咐。 攸桐便說家人無恙,轉致問候,又說皇后和貴妃惦記她老人家,代為問好。 因沈月儀母女在場,她便略過皇后試探、睿王夫婦招攬等細節(jié),將幾樣魏家給傅老夫人和沈氏、傅瀾音的東西送上,因回京前聽傅煜說過沈家人初到齊州,女眷可能客居府上,也準備了給她母女的,皆大歡喜。 待閑談罷,沈氏和沈月儀母女陪著傅老夫人推牌,攸桐便跟傅瀾音回住處。 分隔大半個月,這座府邸里,攸桐想念的除了南樓眾人和小廚房,就數(shù)傅瀾音了。 方才在壽安堂時,有長輩和客人在,兩人都守著規(guī)矩,沒亂說話。 這會兒沒了旁人,傅瀾音那張稍有點胖乎乎的臉上,便綻出歡喜笑容來,“過年這么些天,去赴宴時碰見了不少好吃的,卻礙著規(guī)矩,不能盡興吃。每回都想著,你若是在,咱們回來就能搗鼓兩盤,慢慢兒再吃?!?/br> “就惦記這個!”攸桐失笑,“待會一起回南樓如何?給你帶了好東西?!?/br> 傅瀾音自是欣然答應。 到得南樓,攸桐將路上給她挑的東西都送了,雖非名貴之物,卻多奇巧有趣,幾樣首飾徑直輝彩,襯托傅瀾音微豐的身材和明艷氣質(zhì)。 過后,姑嫂倆揪著年節(jié)里豐盛的食材,折騰了幾樣美食,大快朵頤。 …… 興許是那晚客棧里的推拒令傅煜不豫,激起傲氣,也興許是積壓了大半月的軍務急需處置,傅煜回齊州后,便十分忙碌,披星戴月,早出晚歸,連著數(shù)日不曾踏足南樓。 攸桐樂得清靜,遂打起了做毛肚的主意。 這事兒她沒法親自cao刀,便請周姑代勞,尋個靠得住的庖丁,解牛時將百葉肚取了送來。 這事兒不難,只消食材送來,好生清洗罷,便能做出美味。 難的是旁的——先前雙桂街上,她只因與秦良玉在一處屏風隔開的雅間用飯,便被蘇若蘭挑唆生事、被傅老夫人借機尋釁,鬧得很不好看。傅家雄踞齊州,規(guī)矩嚴苛,她既然身在其中,又不愿與之交惡,便須照顧著這邊的規(guī)矩,免得要老夫人誤解見責。 然而要從秦良玉那里打探消息,單靠傳話說不明白,少不得要親自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