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這位是長房堂兄弟的舅舅，又不是他的。

    且這話既然問得實在蹊蹺，顯然是有緣故的。

    想必是不肯同往，又礙著幾位出生入死的堂兄的面子，不好隨意拒絕。

    遂往他身邊靠了靠，蹙眉道：“路上雪滑，馬車?yán)锘蔚脜柡Γ摇?/br>
    “那就不去了?！备奠衔戳纤鼓苄挠徐`犀地配合，很隨意地將手搭在她肩上，道：“內(nèi)子體弱，車馬勞頓沒未必有食欲，我也有點瑣事需處置，不麻煩了?！笨此颇托慕忉專Z氣卻不冷不熱，態(tài)度之疏離客氣，完全襯得上旁人對他“桀驁而不近人情”的評價。

    沈飛卿也沒敢再啰嗦，側(cè)身讓開道：“那將軍就歇著吧?！?/br>
    而后招呼妻女往外走。

    沈月儀擺出跟梅氏一樣笑吟吟的姿態(tài)，出了門，才低聲諷笑道：“可真是會喬張做致。果然秉性難移，從前在睿王跟前是這樣，如今換到了齊州，還是如此。她哪里配得上傅將軍？”

    說話間，下意識往回看了看，門窗緊閉，厚簾垂落，沒能看到傅煜的身影。

    然而方才那威儀峻整的姿態(tài)，卻像是印刻在腦海里。

    原以為風(fēng)沙里打滾、刀尖上舔血的悍將，會是兇悍而鄙陋的，像她先前見過的西平王麾下一員猛將那樣滿臉絡(luò)腮胡子，目中兇光怕人。誰知真的碰見，傅煜卻與想象中截然不同？挺拔昂然的身姿，刀削般英挺的輪廓，眉目硬朗深邃、氣度俊爽持重，威儀端貴得恰到好處。

    那樣冷厲英武的男人，對旁人冷淡狠辣，唯獨對身邊的女人有幾分耐心。

    方才那伸臂攬著的姿態(tài)，于剛健中透著溫柔，令人心馳神搖。

    成為他身邊的女人，何其有幸？

    沈月儀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便聽梅氏道：“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睿王不就看透她的面目，另娶了徐家的女兒么。傅將軍縱被一時蒙蔽，卻也會有看清的一天，到時候……呵！”她語帶哂笑，藏了幾分看好戲的意思。

    前頭沈飛卿聽見，皺眉道：“在外趕路，亂嚼什么舌根。人家沒招你，何必評頭論足的？”

    梅氏不以為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說兩句怎么了?！?/br>
    沈飛卿瞪了她一眼，因進(jìn)酒樓后人多眼雜，便沒再多說。

    ……

    客棧里，攸桐被傅煜攬著上樓梯，等沒了旁人，見他還不肯松手，徑直捉住他手腕拿開。

    ——倒像是嫌棄他似的。

    傅煜神情有點古怪，卻沒多說。

    到得客房外，聽見底下又是一陣喧鬧，有人呼喝著叫人牽馬安排客房，不由駐足瞧過去，就見客棧門口燈籠夾雜著火把，十來匹馬蹄聲凌亂，像是剛冒寒趕來的客人。

    站在二層臨街的廊道上，火把映照下，那些馬皆油光水滑，響鼻陣陣，威如猛虎。

    這樣的陣勢，可不是一般趕路人能有的。

    攸桐意外地瞧了兩眼，就聽傅煜道：“是西平王的人，不用理會?！?/br>
    走到中間，伙計已然開了客房，傅煜和攸桐一間，春草煙波住在隔壁，兩側(cè)則是杜鶴、隨從和車夫們各自入住。屋里桌椅床榻俱備，擦得干凈整潔，角落里三扇屏風(fēng)圍著，后面放著浴桶和洗面漱口之物，再往里一道小門，里頭放著恭桶。

    攸桐瞧了一圈兒，見傅煜坐在桌邊，桌上放著茶壺杯盤便走過去。

    壺里的水是熱的，她斟了兩杯，取一杯遞給傅煜。

    傅煜接過，睇著她，眼底略帶笑意，道：“還算機(jī)靈?！?/br>
    “總不能給將軍拖后腿?！必┖人疂櫤恚犚娡忸^仍然嘈雜，隨口道：“這客棧倒是熱鬧，只是不及南樓的寬敞，將軍不單獨再要一間嗎？”

    傅煜瞧著她，忽而挑眉道：“夫妻同行，為何要分房睡？”

    他說得語氣自然，甚至帶兩分溫柔調(diào)侃，若非那晚他親口擺明不會亂來的態(tài)度，她幾乎要以為他是認(rèn)真的了。

    不過，那都是假象。

    他心高氣傲瞧不上她，攸桐更沒打算在傅家那個樊籠久留。

    只是在外人跟前，哪怕做不到情投意合，至少不能貌合神離。否則旁人見兩人各自疏冷，難免要揣測傅家扛著滿京城罵名迎娶她的意圖了。而那個意圖，魏思道既然瞞著她，傅家必定更不欲讓旁人知。

    演戲么，簡單！

    攸桐爽快應(yīng)了，頓了頓，又問道：“那位魏將軍呢？”

    ——上回去金昭寺時，除了傅家人，便只有魏天澤一個外人，且看情形，仿佛跟傅家人頗為熟稔。這回遠(yuǎn)行京城，傅煜隨身帶了杜鶴護(hù)衛(wèi)，也有魏天澤同行。而傅煜跟他說話時，除卻上峰的命令姿態(tài)，亦有點朋友往來的口氣，可見此人在傅煜跟前的分量，與旁人不同。

    她捏不準(zhǔn)、猜不穩(wěn)，就只能詢問傅煜。

    傅煜似乎遲疑了下，旋即道：“除了杜鶴，都算旁人。”

    說罷，叫了伙計過來，吩咐拿些飯菜?；仡^瞧見攸桐抱著暖熱的茶壺不松手，猜得是她畏冷，又叫人添個炭盆在屋里，令端兩碗姜湯來。

    因傅煜在屋里，攸桐也沒好意思沐浴，用完飯，到屏風(fēng)后匆促換了寢衣，洗面漱口畢，便鉆進(jìn)被窩。然而夜深雪寒，住在客棧時沒人熏暖被褥，即便塞了湯婆子，身上仍覺涼颼颼的，只能蜷成一團(tuán)取暖。

    屏風(fēng)后水聲微響，是傅煜在沐浴，她趕路勞累，躺了會兒便迷糊睡去。

    待傅煜擦洗罷走過來，就見錦被微鼓，攸桐蝦子般蜷著，雙眼緊閉。

    他隨手撲滅燭火，掀起被子躺了進(jìn)去。

    而后，便忽然頓住了。

    平常同榻而眠，兩人隔著尺許的距離，甚少碰觸。這床榻卻不及府里寬敞，他心里想著事沒留意，按著尋常的習(xí)慣躺下，手臂便不慎觸到她抱在膝頭的兩只手——觸感柔軟，卻仿佛有點涼。

    傅煜微愣，握住她的手，指尖果然不是該有的暖熱。

    外面寒風(fēng)忽起，吹得雪簌簌落下，寒氣仿佛能從窗隙門縫里漏出來，傅煜即便不怕冷，也覺蓋在身上的被子不及平常溫暖。側(cè)過頭，就見攸桐脊背貼在板壁，眼眸緊闔，睫毛修長，眉峰微蹙。

    傅煜遲疑了下，將她兩只手都摸過來，包裹在掌心。

    他常年習(xí)武強(qiáng)身，跟個火爐子似的，指尖被磨出了薄薄的繭，手掌卻十分溫暖。那身體比湯婆子還管用，肌膚相貼時，暖熱從攸桐手上膝頭傳來，蔓延到手臂、身上，乃至四肢百骸。

    攸桐睡意朦朧，察覺這股暖意，眉頭不自覺地舒展，下意識往那邊挪。

    于是，傅煜將她握住沒片刻，她的身體便貼到了懷里。

    嬌軟玲瓏的身軀，散著淡淡的體香，腰肢柔軟溫?zé)幔ヮ^卻有點涼，蜷縮著貼到他腰間，大概覺得溫暖愜意，沒再挪開。只將捂熱的手抽回去，落在中間逼仄的間隙里。她的呼吸平緩如舊，甚至因這股暖意，睡得更沉。

    傅煜卻是身體微僵，睡意頓無。

    二十余年不近女色，這還是頭一回真真切切地將美人抱在懷里，且沒有推開的打算。

    這種滋味陌生而奇妙。

    他足足僵了好幾息才回過神，目光落在攸桐臉上，神情漸而復(fù)雜。

    成婚以來，雖同榻睡了數(shù)回，卻都是涇渭分明。最親近的一次，是她在睡夢里握住他的手臂不肯松開。但也僅此而已。這還是頭一回，她主動往他懷里鉆，不像平常那樣客氣，更不似那晚說打算和離時的疏冷。

    懷里的人睡得安靜，沒有防備，也沒有芥蒂，鼻息落在他的脖頸胸膛，讓他覺得有點癢。

    這才是她最真實的模樣，嬌憨柔軟得可人。

    傅煜僵著沒動，竄入腦海的并非旖念，而是那晚南樓的情形。

    ……

    攸桐說想和離的那番話，像是帶著冰渣的烙印，已然刻在了傅煜的腦海里。

    最初聽到她婉轉(zhuǎn)的言辭，他是懊惱的，甚至隱隱生氣。畢竟這些年頂著人中龍鳳的名聲，心高氣傲，還沒有誰會推開他，拂逆他的好意，當(dāng)面令他難堪。是以當(dāng)時他拂袖而去，心有不悅。

    隨后便是一家人除夕守歲。

    攸桐跟傅瀾音姐弟倆熱鬧玩耍、笑語陣陣時，傅煜雖沒融進(jìn)去，卻都看在眼里——那個時候的攸桐，跟在壽安堂時的倔強(qiáng)、在他跟前的客氣截然不同，會留意弟弟meimei的愛好，將他們喜歡的吃食挪過去，也會在猜謎的時候適當(dāng)放水，好讓傅瀾音高興些。

    傅瀾音善意親近，她便投桃報李，相處得融洽。

    老夫人心懷偏見，她便只擺出客氣恭敬的姿態(tài)，無意逢迎。

    那么他呢？

    他是如何待她的？

    十多歲的少女千里遠(yuǎn)嫁，被夫君冷落、被女眷帶著偏見疏遠(yuǎn)，易地而處，有幾人能泰然處之？他為一場春夢躲了她數(shù)日，在聽見和離的言辭后懊惱而去，她對著種種偏見冷落，焉能無動于衷？以逃避遠(yuǎn)離的方式自保，其實是很多人的本能，他尚且沒能例外，更何況攸桐？

    那晚在斜陽齋，這個念頭騰起時，傅煜稍覺豁然。才會在想起舊事時，沒了最初的懊惱芥蒂，反而聯(lián)想到許朝宗的事，為無端的吃醋而驚訝。

    此刻美人在懷，嬌軟溫暖，乖巧地睡在身旁，傅煜忽然有個奇怪的念頭。

    倘若他如此刻般善意待她，她會不會如此刻般不再退縮？

    會不會拋下跟許朝宗的舊事，不再想著和離？

    畢竟，有她在身邊的時候，似乎還不錯。

    傅煜征戰(zhàn)十來年，肯用心去想的唯有兵法韜略、用兵布陣。這還是頭一回，認(rèn)真琢磨關(guān)乎女人的事。

    第30章 討好

    次日清晨， 雪停風(fēng)住， 明晃晃的日頭破云而出， 積雪漸融，稍露春的暖意。

    昨晚傅煜翻涌的心思無人知曉，攸桐醒來時只覺神清氣爽。

    隔壁的沈飛卿等人和西平王的部下皆在清早啟程離去， 傅煜卻不急著趕路，叫攸桐留在客棧，另留兩人守衛(wèi)， 而后帶了杜鶴出門。出門之前， 攸桐幫著他穿衣裳時， 還看到他在深色的厚外套之下，穿了件極薄的細(xì)甲。

    馬蹄噠噠遠(yuǎn)去，攸桐站在二層的廊道， 瞧著那道挺拔緊繃的背影，微微蹙眉。

    看得出來， 傅煜的神情比平常沉肅， 大概是為昨晚那撥咋咋呼呼的客人。

    ——西平王的部下。

    在京城時，攸桐困在內(nèi)宅，對外頭的事知之不多， 哪怕偶爾聽聞，也只是些姑娘家關(guān)心的野史趣聞， 茶余飯后談笑可以， 卻不關(guān)政事局勢。即便是在許朝宗那里， 原主也只想著風(fēng)花雪月， 對京城外的事不感興趣。

    到了傅家，情形卻稍有不同。

    傅煜父子手握重兵，雄霸一方，攸桐去壽安堂時，偶爾也能碰見傅德清兄弟倆，聽他們和老夫人談些外面的事。節(jié)度使的眼光胸襟，比之魏思道這等文臣寬廣得多，攸桐聽得多了，也能稍窺皮毛。

    如今世道漸亂，皇家雖享受尊榮，內(nèi)里卻漸漸空虛。

    像傅家這等雄踞一方的霸主，朝廷非但無力壓制，甚至還得籠絡(luò)幾分。

    而這些割地雄踞的勢力中，傅德明提得最多的，就是西平王魏建。

    魏建并非皇室宗親，祖上跟傅家相似，也是白身起家，靠著累累戰(zhàn)功攢下些基業(yè)。不同的是，傅家自握住權(quán)柄后，便始終是齊州翹楚，魏建的父親卻只是定軍節(jié)度使帳下的副將。

    二十余年前，定軍節(jié)度使病重，魏建父子趁機(jī)奪權(quán)，取而代之，暫時握住權(quán)柄。定軍節(jié)度使鎮(zhèn)戍西境，當(dāng)時為奪權(quán)而內(nèi)亂，引得外寇入侵。魏建父子行事剛猛，不待安撫內(nèi)亂，便調(diào)集大軍拒敵。

    幾場惡仗打下來，對魏家奪權(quán)心存不滿的兵將大多戰(zhàn)死在沙場，剩下的人或是擁護(hù)魏家，或是見機(jī)行事，紛紛歸心。

    待入侵的敵軍退去，魏家率兵凱旋，既博了滿城贊譽(yù)，又借機(jī)除盡異己，名利雙收。

    而后魏建謊報軍情，只說敵兵未退，正蠢蠢欲動，準(zhǔn)備卷土重來，請朝廷撥糧草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