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jié)
瑥親王顯然十分滿意自己給劉葵找的岳家,但張氏對這份婚約,卻不太歡喜。 其中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為世子早逝,大公子也談不上有多出眾。 但更重要的是,繼王妃苗氏和劉炫的存在, 讓大公子在瑥親王府的地位變得十分尷尬, 與劉葵結親, 張氏作為岳家, 自然不可避免地要與苗氏相對,這讓一向喜好安穩(wěn)的張家倍感壓力。 他們原本就不愿意卷入瑥親王府繼承人之爭,但婚約是瑥親王親自找張氏談的,那時候劉瑥還沒有患疾, 正值壯年,在北境是當之無愧的主人,根本忤逆不得、拒絕不得,張氏最能也只能妥協(xié)。 但前段時間,一根稻草壓斷了這份顫顫巍巍的關系,而這跟稻草,正是苗氏送來給張家的。 瑥親王歿后,王府中該是什么光景,作為名門望族的張家即便沒有看在眼里,也能猜出一二。 后來朝廷遲遲未封郡王,對于北境的安排始終未能塵埃落定,讓所有與瑥親王有關系、沒有關系的世家都心中懸石,張家亦是如此。 再后來煜親王來到北境主持大局,隱隱有動亂之勢的懷安三郡才暫時安穩(wěn)下來,所有人都在等京中的皇帝恢復健康,盡快給懷安一個準信。 誰知道陛下的準信沒有聽到,張家先得到了苗氏送來的消息——大公子頻頻臥病,連煜親王都不見,恐怕是生有惡疾,不敢見人。 對于這個消息,張家起初是不相信,也不想相信的,畢竟苗家將來與他們是對手,之前也一直隱隱戒備彼此,對方又怎么可能這般好心,前來“通風報信”。 但心中一旦有了疑慮的種子,就再難消除,之后張家也想了各種辦法打探消息,最后得到的結論,卻皆不理想。 在冀州,兩家結親之前,小夫妻雖然不能自己見面,但可以讓身邊親近的嬤嬤去問候對方。 這樣女方可以借此機會看看男方屋里的環(huán)境、對方有沒有惡習和收用過的侍女,而男方也可以借此機會了解女子的德行品貌,算是為雙方婚后的美好生活提前做些功課準備。 張家以給王妃和世子妃請安為由,讓張家大小姐的奶娘到瑥親王府試探,不僅世子妃避而不見,連大公子的南苑都沒有跨進去。 這下子,張家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就算劉葵是普通人,生有惡疾,也是不能嫁的,更何況他還是宗室子弟。 一旦陛下知道劉葵身有惡疾,必定厭棄與他,到時候劉葵在奪位之爭中落敗還是輕的,嚴重的可能要被皇族除名,甚至丟了性命。 前朝厲皇帝生性暴虐,就曾因為不喜一堂弟之子生有口吃,令人將其溺斃,甚至為了避免其生出殘疾的孩子,讓那個宗室子弟懷有身孕的妻子也一同殉葬了。 雖然如今的冀州皇帝脾性溫和,素有美名,但卻不知道他對這種有辱皇家臉面的人,會不會跟其兄長厲皇帝一般態(tài)度。 到時候不僅劉葵自己要受難,連帶著世子妃所在的王家,和他們張家,恐怕都躲不過牽連。 張致平作為長房族長,只有一個寶貝女兒,當然是如珠如寶地養(yǎng)大,哪里忍心她受這份苦,而且在闔族面前,他也不僅僅是一名父親。 他們不能說大公子劉葵生有惡疾而退親,也不能等朝廷察覺他的異狀之后再退親,想要斬斷與大公子的關系,只有自己做出犧牲。 于是,就有了外人所知的那場不幸的“意外”。 張致平為此肝腸寸斷,但卻也無能為力,只能請人送了帖子去王府,希望吃齋念佛多年的世子妃王氏能夠存一時善心,放過他們張家。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發(fā)展,卻快得驚人,也完全出乎張家的意料之外。 原來繼王妃和劉炫對大公子的事已有計較,而送信來張家,果然是包藏禍心。 他們其實早就往京中送信,以關心大公子為借口,請陛下遣御醫(yī)來給大公子診脈。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御醫(yī)來興安,說不準就是大公子的催命符。 之所以要逼張家做出決斷,是為了斷劉葵之羽翼,讓他徹底失去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助力,沒有反抗的可能。 不要說張家了,就是世子妃身后的王氏,也因此打了退堂鼓,所以破天荒在劉炫小女兒的滿月酒上對苗氏示好,立刻陷世子妃于尷尬之地,令人唏噓不已。 張氏一族根本來不及等來對方退親,朝廷派來的內官和御醫(yī)就已經在來興安的路上了。 而瑥親王府遲遲沒有傳來退親的消息,張家自然以為這是世子妃和大公子想要玉石俱焚,拖張家一同受難。 他們不知道的是,之前劉葵飽受病痛折磨,世子妃王氏日夜守在愛子身邊,根本無暇顧及婚約之事。 后來簡家兄弟給劉葵治病,雖然治療順利,但術后幾日非常危險,還要慢慢恢復,時間又耽擱了些。 再加上其中還有些不為人知的原因,所以大公子才一直沒有回應張家。 而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就讓整個北境的人都為之震驚了。 瑥親王庶子劉炫和繼王妃苗氏一族不僅仗著瑥親王的寵信在懷安三郡囂張跋扈、為惡多時,竟然還暗中冶鐵、豢養(yǎng)私兵,意圖謀反,結果被朝廷暗中北調的軍隊一網(wǎng)打盡, 凡是與劉炫一系有所關聯(lián)的地方豪族很快被一一清算,全部被押解進京。 朝廷動作之快,力度之狠,終于讓懷安三郡的世家明白,這一切并不是突然發(fā)生的。 也許早在冀州皇帝“臥病”開始,就已經有他們看不到的事情,在北境悄然改變。而在懷安三郡轉悠了一大圈卻只是對大公子疑似不喜的煜親王,這幾個月也不是白待的。 由于這場清洗過于聲勢浩大,以至于大公子根本沒有惡疾的消息,是之后一段時間才傳開的。 陛下身邊的內官和那位來給大公子診脈的江御醫(yī)一直在瑥親王府,要等朝廷的封碟來興安之后,再啟程返京。 劉炫已經倒了,到了天京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而沒有惡疾的大公子,原本就得到冀州皇帝的支持,現(xiàn)在繼承王位,更是順理成章。 這個消息對于張家來說,是個好消息,也不是個好消息。 …… “這樣一來,張家就不用擔心受到大公子的牽連了……” 曉年一邊看著小虎崽在院子里奔跑,一邊跟站在他身邊的蔣智道。 北境的事情還沒有結束,還有些漏網(wǎng)之魚在想辦法逃竄,煜親王親自去捉捕,最近幾日都不在興安城,府里只有鄭榮和蔣智在他身邊。 蔣長史把他未盡之話補全:“但現(xiàn)在,張氏一族恐怕要擔心大公子得封郡王之后,對其前岳家展開報復了。” 雖然還沒有正式退親,但張家小姐落了腿疾不假,張家送來了信帖也不假,這件事遲早要爆發(fā)出來。 雖然以曉年這段時間跟大公子相處的感受來看,他并不認為劉葵會如張家想的那般采取什么報復的手段。 但劉葵和其母親王氏此前受到過太多不公平甚至殘忍的對待,連世子妃的娘家王氏都在緊要關頭做出了那般選擇,如今劉葵眼看就要得勢,誰也不能保證他們還能保持初心。 無論在華國,還是在冀州,曉年不是沒見過一朝富貴就得意忘形之人,他不希望自己救下的人被這時來運轉的富貴迷了心竅,做出不好的改變。 煜親王臨出門時千叮萬囑,不要拿外面的事情讓他的小大夫煩心。 蔣智也怕曉年心生憂慮,于是果斷轉移話題:“等劉炫一系的余孽被誅,大公子獲封郡王,北境安定下來,殿下就能帶我們回北境了?!?/br> 他說的這些都不是一時半會能夠解決了,短則半年,長則一年、兩年,但到底是有了個盼頭,讓人心生喜悅。 果然,曉年聞言立刻笑了起來:“等回去以后,曉槐應當能喊我哥哥了?!?/br> 簡曉槐正是曉年叔父家剛得的小兒子,因為簡吳氏過了日子卻遲遲沒有生產,吃了兩塊槐花糕才突然發(fā)動,所以簡太醫(yī)就以緣分為由給小孫子取了這個名字。 簡太醫(yī)的信箋其實還在路上,到興安要些時日,但曉年今天通過煜親王府的人得了消息,從聽到開始嘴里就時常念念,心悅之情溢于言表。 他連看到院中的槐樹,都要想想小家伙長什么模樣,跟叔父、跟曉令,甚至跟他像不像。 “叔母是在家中生下曉槐的,叔父和她早就商量過了,等叔母出了月就搬回家里住,我的屋子陽光好,正好騰出來給叔母和曉槐住?!?/br> 這些都是之前就商量好的,他一點都沒有被占了屋子的不快,反而因為小堂弟的降生而感到美滋滋的。 因為曉年和煜親王來了興安,簡曉令又在煜親王府學武,簡行遠夫婦就到簡府陪著老父,是等簡吳氏快要生產的時候,才為了就近請醫(yī)館擅婦科的姚大夫夫婦,回了家。 由于不知道曉年何時才能回去,他們打算多陪陪簡太醫(yī)。 蔣智聽曉年竟然已經開始暢想如何教小弟識字讀醫(yī)書的樣子,不禁跟他一起笑起來。 這時候,在院子里追鬧的小虎崽看到哥哥在笑,不知道在樂什么,在陽光的照耀下好看得緊,于是撒開小肥腿就往這邊奔過來,爬上臺階就往他身上撲。 曉年蹲下來,用手輕撫膩在他身邊的小虎崽,問:“寶貝累不累?” 它們確實已經跑了好一陣兒了,聽到曉年問,立刻作弱柳扶風狀歪倒在他腿邊,伸出小爪爪要抱抱。 曉年立刻把它們抱起來,但不急著進屋,就在門口的廊子里吹吹風,帶它們繼續(xù)曬曬太陽。 近夏的早晨,陽光明媚,似乎預示著自瑥親王歿后籠罩在北境的烏云即將完全消散,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 …… 煜親王回來的時候,曉年就可以去瑥親王府看看劉葵了。 當初大公子勢弱,王府中大多數(shù)人趨炎附勢,圍繞在劉炫和繼王妃身邊。 現(xiàn)在劉炫和苗氏一系被押解進京,跟隨他們的仆從下人也被一網(wǎng)兜起來關進官府的大牢,等候朝廷發(fā)落。 那些留下來的仆從大都集中在大公子的南苑,而臨時采買的新仆不熟悉王府的環(huán)境,面對重兵把守,表現(xiàn)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躲在暗處不敢出現(xiàn)。 昔日熱鬧的瑥親王府一下子少了十之八_九的人,物是人非,顯得愈加凄涼。 曉年心中暗嘆不已,徑直來到南苑,等他觀察劉葵的氣色,卻發(fā)現(xiàn)對方不僅沒有開懷的模樣,眉間還有幾分郁色。 “大公子當保持好的心情,免得影響傷口的恢復?!?/br> 劉葵點頭道:“謝謝您的關心,衍平會注意的。”他雖然立刻答應了曉年,但看樣子并不是這么容易做到。 曉年出于對病人的責任,決定問上一問:“大公子是否因什么事郁結于心?” 劉葵對于眼前的簡小大夫,是非常感激和依賴的,之前也喜歡與之對談。 只是煜親王離開興安城后,簡小大夫好些時日沒來瑥親王府了,再加上這件事又有些說來話長,所以劉葵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因為我的婚事,與母親有些不同的心意,所以為難?!?/br> 曉年聞言有些驚訝,在他看來,世子妃王氏與劉葵是關系極其親近的母子,兩人在瑥親王府相依為命,感情甚篤,沒想到竟然也會有意見不合的時候。 再想想劉葵的婚事,自然是跟張家有關,所以就更加不解了。 劉葵低著頭道:“母親想盡快退親,我卻不愿?!?/br> 這下,曉年也不淡定了,他奇怪地問:“大公子為何不愿?”張家那樣對他,劉葵難道不氣? “張氏的所作所為,我并非不知,只是,我也有我的考量?!?/br> 劉葵對曉年解釋道:“那位張家小姐,我其實有過幾面之緣,遠遠看去,應當是位端莊賢淑、蕙心紈質的名門貴女,然則衍平除了出生王府,別無長才,與她并非良配,因為祖父之命,才能結緣……不瞞簡大夫,衍平曾經對自己說,成親之后定待她好?!?/br> 聽到這里,曉年點點頭——原來是大公子先為之鐘情,難怪念念不忘。 只是,無論那位張家小姐有多好,現(xiàn)在都已經是身有殘疾的人,雖然曉年也同情她的遭遇,但就算世子妃是普通人家的冀州女子,恐怕都難以接受這樣的媳婦,更何況她還是宗婦。 “現(xiàn)在張家小姐受到無妄之災,身體受損,若此時被退親,今生恐怕無望……說到底,也是因衍平之故才落得這般田地,我實不愿她陷入更加悲慘之地。” 劉葵面對曉年,仿佛打開了心扉,從一開始的猶豫,到現(xiàn)在愿將自己心聲慢慢表達出來:“母親因為王氏的事極其傷心,現(xiàn)在遷怒張家,根本無法聽我說話。” 對于這一點,曉年還是很理解世子妃的。 對于世子妃來說,娘家在最后關頭倒戈,陷她于尷尬之地不說,還等于讓大公子沒有外祖家的支持,陷入危險的境地。 一個被觸了逆鱗的母親,對自己的娘家都失望至極,更何況是還沒有通家之好的張氏。 哪怕世子妃對那位張家小姐亦有憐憫之心,也絕不會允許劉葵娶這家的女兒,她沒有反過來報復張家,已經是為劉葵積德了。 劉葵從頭到尾都沒有問曉年的意見,這說明他心中尚有分寸,知道不該拿自己的私事來為難身為局外人的簡小大夫,但他沒有別的傾訴對象,所以才滔滔不絕起來。 他抬起頭,看向曉年:“這其中,還有一層我不愿退親的理由,說來有些功利和自私,但您不是別人,衍平愿將心底之事告訴您?!?/br> 感覺到劉葵的鄭重,曉年坐直了些,也面色嚴肅地問:“是什么理由,大公子但說無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