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涼】

    皇宮的守衛(wèi)已經(jīng)徹底被拓荒組接管，但因為上崗倉促，盡管巡邏一撥又一撥，仍舊不能做到全無疏失。

    謝涼在偏門外掩藏了身形觀察許久，終于等到一個機會，貓著腰竄到圍墻邊，仗著輕功絕佳攀墻而上，瞬息間翻入了墻內(nèi)。足底剛接觸到地面，耳邊便傳來了腳步聲。

    謝涼目光飛掃，瞧見門邊不遠處有幾個朝廷侍衛(wèi)與拓荒組士兵的尸體倒在一處，當即撲到一片血泊上裝死。

    巡邏的腳步由遠及近，又毫不停留地遠去了。謝涼爬起來飛快地扒了一身拓荒組的衣服換上，四顧茫然，一時對太子與左云起的下落毫無頭緒，只得踮著腳尖四處搜尋。

    這般無頭蒼蠅似的亂轉(zhuǎn)了半晌，忽然聽見遠處一陣嘈雜，似乎有一隊侍衛(wèi)奔著某個方向奔去，口中還喊著“抓住”云云。謝涼眼皮一跳，連忙綴在后面，跟著他們沖去。

    眼前那隊侍衛(wèi)一分為二，一半人奔向一座偏殿，另一半人卻折向了一處回廊。謝涼眼尖，遠遠望見那回廊盡頭有兩個人在打斗。其中那個明顯處于下風(fēng)的，瞧著格外眼熟。

    謝涼深吸一口氣，念了一字訣：“穩(wěn)?！碧痤^來目光如炬，朝另一個方向，提起輕功幾個縱躍，落入一片樹叢間，掏出鳥銃對天開了一槍，口中吼道：“夭壽啦，太子跑啦！”

    果然那群奔向偏殿的人聞聲猶豫了一下，又分成兩隊，派了幾個人循聲而來。謝涼又裝模作樣開了幾槍，身形一閃如一陣風(fēng)般鉆出樹叢，抄回了偏殿后門。

    他沒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太子。

    太子正尖叫著被拓荒組摁在地上，當先一人就是之前那個內(nèi)應(yīng)，此刻正拽著他的頭發(fā)喝令他安靜下來。那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小太子被灌了藥液，仍在掙扎不休，口中含糊地叫著父皇。他掙得太猛烈，幾個男人抓著他的四肢，還得躲避他的撕咬，一時竟焦頭爛額。

    謝涼從暗處走出來，拓荒組的人來不及察覺異樣，氣喘吁吁地對他道：“快幫忙蒙住這小畜生的嘴?！?/br>
    謝涼應(yīng)了一聲，長劍“唰”地出鞘，寒光映在小太子驚恐的臉上?？蓱z那幾名侍衛(wèi)連槍都來不及舉起，便倒了一地。

    謝涼冷冷道：“功夫還是得練啊?！?/br>
    他俯身扶起嚇呆了的太子，急道：“快掏自己的喉嚨，吐出來！”太子哆嗦著依言照辦，彎腰吐了一地污穢。

    謝涼道：“怎樣？”

    太子抬起頭來，目光開始渙散。

    謝涼低咒了一聲：“還是晚了?！碧直阋恢更c暈了小太子，扛起他沖出了偏殿。

    他自覺肩上扛著未來的社稷之主，腳下不由得使出了全力，只想直奔出宮將太子交給武林盟的應(yīng)援，邊跑就邊從懷里摸出了一支煙花筒。這是武林盟特制的聯(lián)絡(luò)用的煙花，拔出拉環(huán)即可發(fā)射。

    謝涼跑到半路，忽地想起了那另一半拓荒組侍衛(wèi)，瞇眼一望，卻見左云起已經(jīng)被包圍了起來。那些侍衛(wèi)似乎忌憚旁門之毒，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舉著槍掠陣。

    謝涼腳下一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情急之下心生一計，也顧不上多做權(quán)衡，尋了一處濃密的矮木叢便將昏厥的小太子塞了進去。他自己往反方向疾奔出老遠，將那煙花筒的下半截插進土里，準備故伎重施。

    謝涼拔了拉環(huán)，后退幾步，只見那煙花筒一陣震顫，“嗖”地朝上竄出一條白光，半空中轟然炸開一團嫣紅。這一下不僅耀眼，而且聲勢驚人，在死寂的皇宮里猶如落下一記炸雷！

    連謝涼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他轉(zhuǎn)身想原路退回，卻聽見宮中各處都響起了喊聲：“什么動靜？”“武林盟的信號！”“他們混進來做什么？快去看看！”

    謝涼拔腿就逃。

    【左云起】

    左云起“喀”地吐出一口血。

    他的小腿上中了兩枚毒釘，麻木逐漸蔓延到了膝蓋，連站立都幾乎維持不住了。

    左道眼中各種情緒閃過，最后流露出幾分鄙夷，索性退開一段，對那圈侍衛(wèi)道：“開槍罷?！?/br>
    然而這聲吩咐卻被突如其來的炸雷聲蓋過了。所有人都瞧見了皇宮上方綻開的煙花，那群侍衛(wèi)聽見有人喊“武林盟的jian細”，再也顧不上這頭毫無懸念的戰(zhàn)局，都循著煙花的方向追去。

    左云起卻突然喘息著笑了起來。左云起道：“怎么，你不敢親手殺了我這個逆子么？”

    左道揚起眉，道：“你再問一遍？”

    【李克】

    李克的意識在虛空中浮沉。

    浮起的時候，他能依稀聽見外界的聲響，看見光。沉下的時候，他便徹底淹沒于深淵中，陷入永生一般漫長的噩夢。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四肢百骸在被人cao縱，像戲臺上的精細皮影，跳著沒有意義的舞。cao縱他的力量時強時弱，在極其偶然的瞬間，那些弦線也會驀地繃斷，讓他跌回紅塵。

    此刻那些弦線就因為一股怒意而斷了。

    李克渾渾噩噩地眨眨眼，入目的是周容訖鮮血淋漓的后背。

    他嚇得一抖，手忙腳亂地扶著周容訖翻過身來，顫聲道：“殿下，這是怎么了——”

    “李克?！敝苋萦櫂O緩慢地喚了一聲。他的語調(diào)十分怪異，仿佛唇舌突然生了銹。

    李克驚恐地望著他，記憶霎時間清晰起來。

    李克如遭雷殛道：“我被人害了?！?/br>
    周容訖點點頭，困頓不堪似地閉上眼，又費力地張開，道：“我知道，你是受我拖累了?！?/br>
    李克的眼淚奪眶而出，似乎終于明白了眼前這一幕：“他們也給你灌了相同的藥么？”他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左右張望道，“我們趕緊逃出去，或許能找到辦法解開它?！?/br>
    周容訖道：“還有另外一種藥，會讓人變得癡傻。沒有……沒有解藥?！?/br>
    他能聽見李克慌張地說著什么，但漸漸消逝的心智卻已不容他去理解對方的話語。

    不能是現(xiàn)在，周容訖想。

    至少再給我一點點時間……

    “李克?！彼帽M全身的力氣動了動手指，示意對方去看跌落在一旁的那把隨身匕首。

    “殺了我。”周容訖道。

    李克猛然愣住，不假思索道：“不行！”

    但周容訖已經(jīng)沒有余暇聽他的反駁，逐漸僵硬的唇齒艱難移動道：“我絕不當他人的傀儡……連求死都無門……聽我最后一次令，讓我死在你手里。我死了，你對他們不再有價值……或許還能逃過一劫……”

    眼前的宮殿如大霧散去，模糊的視線中卻浮現(xiàn)出遙遠前世里，李克在自己面前斷氣的模樣。

    當時的自己似乎對他說過：“我后悔了?！?/br>
    怎么到后來，卻又忘了呢？

    李克連哭都顧不上了，只是一徑混亂地重復(fù)道：“不行，殿下，那么多年都挺過來了，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然而即使這樣說著，他自己也清楚地意識到：拓荒組的人不知何時就會趕來，左道或許在下一秒就又要重新支配自己。而周容訖將徹底化為一尊偶人，毫無尊嚴地度過余生。

    沒有別的辦法。

    只有一個辦法。

    周容訖合上眼睛，夢囈般喃喃道：“上輩子，你用命換了我的幾十年?？晌覉?zhí)迷不悟，又害了你一次?！?/br>
    李克感到胸口那瘋狂紊亂的心跳漸漸穩(wěn)定，一聲聲地，像伶人曲中未盡的鼙鼓，又像一口梵鐘，在這天地爐鼎中撞出余音來。

    他幾乎是被感召著站起身，拾起了那把落在地上的匕首。匕首尚未飲血，光華清亮。

    周容訖輕聲道：“若還有來世，千萬別再遇到我了?！?/br>
    遠處傳來紛沓腳步，拓荒組的人來了。

    李克怪異地笑了一聲。

    李克道：“那可不由你說了算?！?/br>
    焦姣然帶著一群侍衛(wèi)前來驗收左道的戰(zhàn)果，才剛剛踏上一級臺階，就聽見殿中傳出一聲狼一般凄惶的哀嚎。

    她心中一緊，慌忙沖進去，只見一地的尸體，李克低頭跪坐在殿中。

    他膝前平躺的豫王，胸口插了一把匕首，面色卻平靜得如同睡去。

    第33章 【偷天】五

    【左云起】

    左云起已經(jīng)站不起身來，整個人連滾帶爬地躲閃著，喘得如破風(fēng)箱一般，卻硬是不愿放棄。

    左道指間拈著幾枚毒釘，徑直朝他幾處要xue射去。左云起以手撐起身，掙扎著避開幾寸，毒釘沒打中要xue，卻仍舊深深嵌入了rou里。他的身上面上，早已不剩一塊完整皮rou，卻像是至死也要多爭幾息似的，茍延殘喘得丑態(tài)畢露。

    左道終于面露不耐，走上前去揪起他的衣領(lǐng)，一掌朝他天靈蓋拍去。

    這一掌最終沒有落下。

    因為它被格擋在了半空。

    架住這一掌的人是左云起。

    左道眼中些微的訝異，迅速演變成了駭然。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軀，試探著調(diào)動幾分內(nèi)息，立時感到周身麻痹，不由自主地朝下栽倒。

    而地上的左云起卻在這時站了起來。

    左云起并指連點自己幾處xue道，將嵌入體內(nèi)的毒針一根根地拔出來，然后當著左道的面緊急處理了一下傷口。

    左道看著他好整以暇的動作說不出話來。

    左云起低頭道：“你有什么想問的么？”

    左道神色古怪道：“我一直留神防備著，你絕無下手之機。你……用的什么毒？什么時候……”

    “青女。”左云起道，“身中青女的不是我，而是你。至于什么時候么還記得那個你扮作內(nèi)應(yīng)時，從那個小頭目身上脫下過衣服么？”

    “……”

    左道道：“你把毒下在了尸體上？”

    左云起嘲弄道：“所謂舉一反三，方不負教誨?！?/br>
    “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有防備。”

    “那是自然，畢竟我的易容也是爹親手教的，對不對？”左云起語中全是諷刺，面上卻殊無得意之色，“一見你出來，我便猜出你想做什么了。為免你察覺，只下了極微量的青女在尸身上。青女無色無味，卻會隨血脈流轉(zhuǎn)深入五臟六腑……”

    左道只覺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涌了上來，被他強行咽下了，徒留滿口腥味。

    左云起續(xù)道：“不枉我裝作中毒，拖你打斗許久?！?/br>
    左道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來。他倒在地上無法動彈，口中卻梟笑連聲。左云起早有戒備，站到他三步之外，拾起一支袖箭瞄準了他的額心。

    左道緊盯著兒子的雙眼，一字一頓道：“總算有些出息，不愧是惡人之后?！?/br>
    左云起渾身一震，雙目赤紅。左道卻仿佛十分欣慰地合上眼道：“今日你下了這狠手，我也能放心將旁門傳給你了?！?/br>
    左云起紅著眼喝道：“我與你們不是同類！”

    左道嗆咳著大笑道：“小子，你體內(nèi)流著我的血，生來便只能用毒，他日墳頭也長不出青草。你拗不過天——”他邊笑邊咳，嘴角溢出大量烏血，氣息就此弱了下去。

    左云起怔忡地望著他，忽聽有人大叫道：“等等！他不能死啊啊啊?。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