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不過憤慨之余,她還是注意到了哥哥說到的那個細節(jié),忍不住地打聽:“嫂嫂看的那本書叫什么?或者……寫書的人叫什么?” 她覺得那一定就是容萱的大作。 然而葉正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嫂嫂看話本不愿意給我看?!?/br> 葉蟬欲哭無淚。 這天,謝遲一直忙到天色全黑才回來,然后先去書房見了葉正。 葉蟬讓小廚房給他備了宵夜,看他回來便叫人端了上來。 糖醋排骨面。 這東西吃著方便味道還足,而且面又柔軟,晚上吃也不太會積食。 謝遲今天忙得沒顧上吃晚飯,回來時真是餓慘了,見到面就風卷殘云地大吃起來。葉蟬坐在他對面,好幾度的欲言又止,等到他吃完面,她終于問了出來:“你……見過哥哥了嗎?” “見了。”謝遲接過青釉奉上的帕子,擦了把嘴,接著笑了一聲:“沒事,別擔心,讀書人嘛。” 官學里的讀書人都還沒做官,就是簡簡單單的純·讀書人。所以他們總是格外清高一些,遇了事不針砭時弊幾句,就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圣賢書,這些他早就清楚。 而且,這回罵他的人實在太多了,沒有成千也有上百。葉正要是不主動來跟他謝罪,他估計永遠不會知道其中有他。 他來了,起碼說明他有擔當。 不過謝遲還是認真看了看葉蟬,然后認真地夸了句:“但這一點上你比你哥強?!?/br> 葉蟬有一個特別大的優(yōu)點,就是對自己不懂的事情,不會妄加評論。 許多事情,都只有對它足夠了解的人才能去做、才有權去做。否則容易幫倒忙,容易平白多出許多麻煩。 這一點看起來簡單,但是做起來難。很多讀書人做不到,很多官員也做不到。就連謝遲自己,都是在官場上待得久了之后才逐漸意識到個中的重要性,時時自省。 可葉蟬從一開始就做得很好。對于不懂的事情,她一個字都不會摻和,她活得比許多人都通透多了。 第124章 年關轉眼就過了,謝逯的那幾碗粥,可想而知救不了多少人。上元之后,城外已是漫山遍野的尸體。 謝遲仔細算過時間,在臘月二十八時將調(diào)糧的文書發(fā)往了周圍各郡縣,于是在上元后兩天,各處的糧食都剛好運抵洛安。 城外還剩下的大約萬余災民,終于得以活命。 這粥施了有二十余天,這二十余天里,謝遲緊懸著心期待天氣轉暖。 各地的儲糧都是有限的,他此番也不敢把周圍的糧食都調(diào)空。如果今年的寒冷長上一陣,河道凍著,災民難以回家就只能繼續(xù)在這里靠施粥活命。多個十天半個月的,糧食就要斷了。 好在臨近二月中旬時,天氣如期轉暖。 河道融開后,朝廷掏銀子雇了船,送災民回南邊。除此之外,每戶補貼二兩銀子,以防在來年豐收前無法過活。 待得他們回到家鄉(xiāng),地方官衙也會按旨適當調(diào)撥糧食和各樣種子。 當然,這些救濟并非只給從洛安返鄉(xiāng)的災民,逃往其余各地的災民也都需要。謝遲于是又忙了好些天,按照各地所報的人口流失數(shù)量,估算出了大致的返鄉(xiāng)人數(shù),又算出了所需錢糧,詳詳細細地寫了封奏章呈進了紫宸殿。 皇帝一邊讀著奏章,一邊贊不絕口:“好、好,這次的差事辦得不錯?!?/br> 謝遲啞聲笑笑,其實心里略有點虛。他想著先前民間的風聲,雖知是有人在煽風點火,還是覺得有自己沒應對到位之處。 ——當時那些風聲起來,他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雖則直至現(xiàn)在,他也依舊不知該如何是好吧,可他覺得若換作別人,換作比他更有學識的人,興許就有辦法了。 謝遲于是斟酌著言辭跟皇帝提了提這事,有心討教一二。 皇帝瞧了瞧他,首先好笑地問:“你不知此事有人背后作祟么?” “……臣知道。”謝遲道。 “知道便好。你若不知道,那是你不夠心細。知道了卻無力應對是難免的,畢竟尋你麻煩的人,也不是個傻子。”皇帝輕松地啜了口茶,“再者,那些后來不是也平息了很多?你不必為此自責?!?/br> 謝遲頷了頷首,又有點無奈道:“可那事得以平息……左不過是臣運氣好?!?/br> 他都不知道讀書人為何突然轉了性,好像是和什么姑娘家愛讀的話本有關。他能好巧不巧的碰上這話本,可不就是運氣好么?他對平息這件事,沒起到一點作用。 然而皇帝一哂:“成大事者,運氣原也是個緊要的長處。你能得上蒼庇佑,就珍惜這份運氣便是?!?/br> 傅茂川在旁邊聽得直一哆嗦,心道陛下您就差直接說他有帝王命了。 謝遲也沒敢貿(mào)然多應這話,皇帝復又看了看那奏章,便暫且闔上冊子放到了一邊:“你坐,朕還有些事,想跟你議一議。” 謝遲一揖,便去殿旁的位子上落了座?;实郾銌査骸傲雷又x逯煽風點火這事,依你看,朕該怎么辦他?” 謝遲啞然,遲疑道:“陛下,這事臣……” 臣說話不合適吧?! 皇帝笑了一笑:“你但說無妨,朕只當隨意一聽,說錯了也不打緊。” 謝遲隱約感覺到了,皇帝好像在考他…… 他于是認真思量了一下,道:“臣覺得,陛下不能辦他。” 皇帝未予置評,示意他繼續(xù)往下說。 謝遲拱手道:“謝逯在陛下眼中有錯,是因陛下知他在其中煽風點火??稍诎傩昭壑校x書人對朝廷口誅筆伐,是讀書人的事;謝逯出城施粥,是謝逯的善舉。謝逯只有賢名在外,沒有罪名可尋。陛下如果下旨懲辦,縱使以他煽動讀書人為由,也難免讓人覺得子虛烏有,百姓勢必會為他不平,于陛下反而無益?!?/br> 皇帝聽到此處十分滿意,點點頭,又說:“然后呢?” “?”謝遲怔然,和皇帝尷尬地對視了一下,道,“臣說完了?!?/br> 皇帝哈地笑了聲,擺了擺手:“你啊,有見地了,但還是年輕。罷了,近來你也辛苦,回家歇一歇吧,等過幾天……月末的時候,進來跟朕下盤棋?!?/br> 言外之意,是讓他這幾天先別出門,好好在家待著,避一避風頭。 謝遲于是出宮之后就先向顧玉山告了假,顧玉山聽他說完就點了頭:“我料到了,你去吧。” 謝遲便回府歇著去了。正好二月十六是元顯的七歲生辰,二月二十七又是元明的四歲生辰。謝遲心無旁騖地在府里給兩個孩子賀了生,元明生辰當天晚上,傅茂川竟親自來了,抑揚頓挫地給他說了一遍朝中進來的動靜。 想也知道是奉旨來的。 傅茂川說,陛下幾日前,先在早朝上盛贊了他,說他這差事辦得好,合理地調(diào)運了周圍幾郡縣的糧食救了城外的災民,后續(xù)報上來的所需款項也都有理有據(jù),治災有功! 對于外頭死了幾萬人的事,皇帝沒多提,朝臣也不是傻子,朝野內(nèi)外的口徑旋即隨之轉變。人們逐漸開始議論,說敏郡王不開城門并非不愿救人,而是當時糧食已在路上,沒有讓災民入城的必要,反正入城之后也沒地方安置他們。 然后,在今日早朝上,陛下又夸贊了謝逯一番,說謝逯菩薩心腸,雖然因為力量十分有限沒施幾天的粥,但這份善舉也值得稱道。 再然后, ——“陛下封六世子做了善郡王?!?/br> “善郡王?!”謝遲當時就在書房里驚呆了,三日之后,他奉旨入宮和皇帝下棋時,心服口服,“還是陛下的辦法好……” 治災的事了了,皇帝近來心情都不錯。被他一夸,配合地顯出了點得意,調(diào)侃道:“姜還是老的辣吧?” 謝遲悶笑:“是是是,這法子臣先前真是一點也沒想到?!?/br> 按照本朝的規(guī)矩,世子雖然要經(jīng)正經(jīng)冊封才作數(shù),但不算個正經(jīng)的爵位,因為除卻這個稱呼以外,世子冊封之后幾乎也沒什么好處,連俸祿都還和普通的王府公子一樣。 而郡王,則是個實打?qū)嵉木粑弧?/br> 所以,皇帝那道旨意一下,表面看上去無疑是賜了謝逯一份恩賞,是在抬舉他,是群臣都要為他道賀的事。 但實際上呢?謝逯原本可是親王府的世子。六王一沒,他就能承繼親王的爵位,親王可比郡王尊貴一大截。 皇帝這一手,明抬暗貶。 再往后想想,謝逯不做世子了,六王就只能立別的兒子當世子。那待得六王百年,謝逯就得向他某一個承繼了父爵的兄弟見禮,一定憋屈得很。 謝遲心里把這些品了好幾遍,然后暗自嘖嘴,心說陛下您可太陰了。 皇帝從他面上看出那份揶揄,揀了顆棋子想要丟他。一名小宦官卻在此時進了殿,揖道:“陛下,善郡王來謝恩,正在殿外候著?!?/br> ……這就很尷尬。 謝遲忙道:“臣避一避?!?/br> 皇帝嗤笑:“朕賜了爵,他自然該來謝恩。你虛什么,坐著。” 很快,謝逯便進了殿,抬眼看到謝遲的一瞬間,他眼里的憤意幾乎要噴薄而出。 但圣駕在前,謝逯自知發(fā)作不得,只得先依禮叩謝。謝遲側過身避開他的禮,皇帝則笑了一笑:“起來吧。” “謝陛下。”謝逯憋屈地站起身,死死盯著地面,生怕自己抬眸就看到謝遲耀武揚威的神色。 皇帝對他的情緒仿若未見,只如同隨意地道:“聽聞你父王近幾日身子不大好?” “……是?!敝x逯應得聲音發(fā)虛。 父王近幾日身子不大好,是被他的事給氣的。他得封郡王那天,父王知道他這是觸怒了圣顏,奪位再無希望,一下就氣昏了過去。 他當時后悔已極,想要上疏謝罪,但斟酌了一夜,又不敢。 陛下賜他爵位,至少明面上是在賞他贊他。他此時謝罪,便是又一次的忤逆圣意。 于是,謝逯只得硬著頭皮過來謝恩,同時心里一再地祈禱陛下再給他一次機會。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話卻果然是:“百善孝為先,你回去安心侍疾,朝中的事,你放心?!?/br> 謝逯猝然抬頭:“陛下……”但是他又說不出什么。 殿中短暫而微妙地靜了那么一個彈指的工夫,謝逯緊咬著后牙,施禮告退。 順郡王府中,謝連在月上柳梢之時,悠悠地在書房外的回廊下小酌了一杯美酒。 近來得寵的側妃尋來時,恰好看到他怡然自得的樣子,便抿笑道:“殿下今兒個心情好?” 謝連笑了兩聲:“少了個勁敵,自然心情好?!?/br> 那側妃想到今天剛聽說的善郡王被打發(fā)回去侍疾的事,不覺一訝:“殿下是說善郡王?可殿下近來不是與善郡王交好?” 謝連笑而不言。 儲位之爭里,哪有那么多交好? 他提議說去向災民施粥來博賢名時,打的便是謝逯可能會因此觸怒圣顏的算盤。當然,他當時想得更好一些,思量的是謝逯必會因此而敗,謝遲也會因為民間罵聲太大而不得不就此避開,到時他便可坐收漁利。 他沒料到民間會突然出了個話本,好巧不巧地救了謝遲。不過也無妨,除去了謝逯,他也是只賺不虧。 而且數(shù)算起來,謝逯這個陛下的親侄子,可比謝遲的威脅要大多了。在他眼里,謝遲單憑那個出身也成不了大氣候,陛下要立他,可不是件易事。 再說,謝遲這回再怎么撞了大運,也還是臟了名聲。那話本雖然名氣大,但也不是人人都看過,現(xiàn)下依舊覺得這位敏郡王生性涼薄的,也大有人在。 如此看來,接下來他與謝遲的一爭間,他已經(jīng)占盡了優(yōu)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