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就這樣,太子都仍舊毫無退縮,日復(fù)一日地繼續(xù)遞折子。 對此,御前眾人難免會有議論,一半說看來這回陛下是真生氣,打從皇長子去后,陛下就這僅剩的兒子十分寵溺,這般的拒之不見、連折子都不看,是頭一回。 另一半說,太子殿下這回認錯好像認得很誠懇啊。興許是真明白過來了,從此要學(xué)好? 當然,這些議論都是私下說說。大家看熱鬧不嫌事兒大地往東邊瞧也都是偷著瞧,待得皇帝走近,所有的目光就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又轉(zhuǎn)了回來。 東宮差來的那小宦官還捧著奏章,躬著身在皇帝身后候著。 皇帝如舊在殿前停下了腳。一剎里,小宦官盯著地面的眼中充滿了期待,侍衛(wèi)們和其他宮人的眼中滿是好奇,空氣中洋溢的氣氛可謂十分精彩。 ——眾人都想知道,陛下是會和前七八天一樣,淡聲說一句“你回去”,還是說點別的什么? 然后,就見皇帝拿起伸出手,把那宦官手里的奏章抽了過去。 小宦官沒忍住撲通就跪下了,倒不是害怕,只是在極度的期待后有了結(jié)果,腿軟。 皇帝沒說什么,先將那銀灰色緞面的折子翻到了末頁掃了眼落款處的日期。見是昨日剛寫就的,知道太子是每日都寫心的來,心下稍寬了些。 然后他又翻到前頭,看起了奏章中的內(nèi)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其實太子如何,跟他們這些御前的人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但這一刻,就好像所有人都是東宮宮人一樣,全在沒什么道理地期待陛下發(fā)話。 終于,皇帝闔上了奏章,信手遞給了傅茂川,目光看向腳邊跪著的小宦官:“太子如今文章寫得不錯,讓他多加用功。” 說罷,轉(zhuǎn)身就進了殿。 那小宦官不禁喜出望外。陛下雖然沒解了太子的禁足,可有了句夸贊,可比不聞不問強太多了。他在殿前磕了好幾個頭才告退,覺得天色都亮了不少。 過了不一刻,傅茂川又帶著宮人從紫宸殿折了出來,開庫去取給太子妃的賞賜去。 皇帝打算再多拘太子些時日,讓他好生清醒清醒,待得皇長子祭禮前再放他出來。他也不想此時賞他什么,免得他又不長記性。繞過他去賞太子妃,也是為了給他緊弦。 . 如此,一轉(zhuǎn)眼就到了二月初八,離皇長子的忌日還有五天。太子在這天解了禁足,謝遲則是從這天開始可以小歇日,因為祭禮前有三日的齋戒,只能吃素不能見葷,連油都只能用素油。宮里備給御前侍衛(wèi)的午膳是統(tǒng)一的,沒法給他單做,他就只能回家。 吃素這個事兒謝遲也算有經(jīng)驗。他母親是生他時難產(chǎn)而亡的,那時倒不用他守孝,可是前幾年父親去世時,他足足吃素了一年。 那一年到了后面,倒覺得沒什么了,但頭一陣子真的頗為難過。所以這三天,也不會舒服。 謝遲就打算在齋戒前的這最后一晚好好吃頓rou,于是這天晚上,桌上的菜基本全是葷菜,放眼放去格外豐盛。 其中有一道白蘿卜燉羊rou,謝遲吃得十分痛快。現(xiàn)下天還冷,吃羊rou正合適,這種帶湯帶水燉得透爛的羊rou格外暖身。但更有味道的,其實是里面的白蘿卜。 白蘿卜被帶著羊rou香的濃郁湯汁煮透后,整體都成了半透明的褐色小塊,一口咬下去鮮湯四溢,下咽時又沒有rou類的摩挲感,順順滑滑地從喉嚨一直暖到胃里。 謝遲就著米飯吃了不少,之后還喝了小半碗湯。這湯原也是可以喝的,做得并不算咸,喝下去讓人十分舒坦。 謝遲照例吃完就出去逛了一圈消食,在寒風(fēng)里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待得躺到床上,就覺得不對勁了。 他渾身燥熱難耐,一陣一陣地冒汗,一股熱氣頂在心里,讓他覺得五臟六腑都不適,很想…… 很想宣泄一下。 葉蟬不過多時就發(fā)覺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而且似乎很暴躁,擔心他病了,就撐身碰了碰他的額頭:“怎么了?不舒服嗎?” 謝遲身子一僵。 有些“事兒”她可能不太懂,但他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偷看書也好,平常跟朋友瞎聊天瞎好奇也好,都慢慢的基本搞明白了。她冰涼的小手此時往他額上一碰,直惹得他心跳咚咚咚快了三下。 然后他猛地翻身,背對向葉蟬,同時也避開了她的手。 “……”葉蟬看他這樣,更擔心了,“怎么了?。俊?/br> 她撐身夠過去看他,這個姿勢自然而然地將他半攏了起來。少女沐浴后的淡淡香氣沁入鼻中,令他心底的燥熱翻滾得愈發(fā)厲害。 第23章 謝遲緊閉著眼,深呼吸,跟自己說不行不行不行,她還沒滿十四,再怎樣也要等她過了及笄之年??! 不然……別的不說,萬一她有孕了怎么辦?這個年齡生孩子太危險,近幾年宗親的正房側(cè)室因為難產(chǎn)去了好幾個,大多年齡偏小。 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讓她擔這種風(fēng)險,絕對不行。讓她喝藥也不行,聽說那種藥大多性寒,很傷身,年紀太輕更傷身。 謝遲腦子里風(fēng)起云涌地壓制著自己的欲念,葉蟬則只顧著擔心他生病,哪能猜得到他都想完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問題了?見他死死閉著眼又不開口,給他掖了掖被子:“你等著,我讓劉雙領(lǐng)喊大夫去!” 她說著就要下床,然而他先她一步,一個猛子竄了起來。 葉蟬目瞪口呆,謝遲抱起枕頭就往外去:“我沒事,我到西屋睡,你別擔心!” “?!”葉蟬不禁傻了幾息,他很快就繞過屏風(fēng)出了屋,她聽到他沖劉雙領(lǐng)喊:“去拿床被子來!” 劉雙領(lǐng)也一頭霧水。 青釉見狀,難免要挑簾進屋來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葉蟬把她叫到跟前,跟她說:“你跟劉雙領(lǐng)說一聲,爵爺剛才好像不太舒服,讓他注意著點,該叫大夫就叫大夫,過幾天還有皇長子的祭禮呢。” 青釉得了這話,立刻告訴了劉雙領(lǐng)。劉雙領(lǐng)也自要多加注意,到西屋去好生瞧了瞧謝遲,也直言說:“爺,您要是不舒服,下奴就趕緊喊大夫來。過幾天就是皇長子的祭禮,這是個大事,別病起來耽擱了?!?/br> 謝遲仍自熱血沸騰到精神抖擻,好在西屋沒有那種有幔帳的床,只有張沒有遮擋的窄榻,顯得敞亮一些,反倒讓他稍靜了些心。 他平躺在榻,盯著房頂緩了好幾口氣:“我知道。真沒事,不必擔心?!?/br> 劉雙領(lǐng)一時不敢走,唯恐他是怕麻煩不想叫大夫。但他細細看了半晌,見他確實神采奕奕不似生病,聲音也尋不出半絲半毫的虛弱,又略微放了心。 謝遲一直干躺到后半夜才睡著,所幸次日不當值,他精神不佳地爬起床也沒什么。 起床后,二人各自在兩間屋中盥洗更衣,然后一同道堂屋用早膳。葉蟬看看他,帶著幾分不放心又問:“沒事了?” “沒事?!敝x遲吁氣,解釋說,“昨晚也沒事,就……莫名睡不著,怕翻來覆去地打擾你?!?/br> 葉蟬歪頭看看他,心下回想著他往西屋去的時候在躲避什么一般的模樣,有點不解,但也沒再多追問。 早膳很快都端了上來,謝遲一瞧,一桌子全是素的。粥是一道香菇青菜粥、一道紅薯粥,包子是素三鮮和冬筍香菇兩種,涼菜是菠菜粉絲、爽脆木耳和涼拌豆皮,整個桌上都見不到一丁點兒rou,油想來也是按規(guī)矩用的素油。 他以為葉蟬理解錯了什么,趕忙跟她解釋:“你不用跟我一起齋戒?。 ?/br> 葉蟬徑自盛著紅薯粥,聞言笑吟吟道:“你本來就愛吃葷的,現(xiàn)下不能吃肯定挺難受的吧?我再在你面前吃,多欺負人???” 她便想索性一起吃吃素好了,反正也就三天。再者,雖然那位皇長子離世的時候她還不記事,可她也聽說過,皇長子風(fēng)評極佳。為這個,她跟著齋戒幾天也真心實意。 但謝遲扭頭告訴劉雙領(lǐng):“告訴廚房,今天給正院備兩道rou餡的點心……前幾天有個酥rou餅不錯,來一份吧。”然后又跟她說:“一會兒我在西屋看書,你吃你的?!?/br> ……那好吧。 葉蟬不好意思拂了他的好意,便也沒再做推辭。之后的三天基本都是這樣過的,正餐時半點葷也見不著,但她的點心里會有一兩樣葷,搞得她著實沒感覺到齋戒的難熬。 第四日一早,窗外還一片漆黑時,謝遲就起了身。按規(guī)矩先沐浴更衣,然后照例吃了頓不見葷腥的早飯,就奔太廟去。 其實按律來說,夭折皇子的祭禮沒有在太廟辦的——大多數(shù)其實連祭禮都不會有。不過既然九五之尊親自開了口,皇太子名聲又好,且還是按家禮去祭,朝臣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沒多嘴,令故去十年的皇長子得以尊享死后的哀榮。 參禮的宗親中,謝遲的府邸在京中最偏,離太廟也最遠。是以他到時,另幾位參禮的宗親都到了,小宦官服侍他去側(cè)間換上祭服,走出來時,正好碰上另外幾位。 另幾位都是親王府的孩子,相互都熟,驀地看見張從來沒見過的陌生面孔和他們穿著一樣的祭服,都愣了愣。旋即有人遲疑道:“敢問公子是……” 領(lǐng)著他的小宦官躬身:“這位是廣恩伯?!?/br> 有那么短短一瞬,幾人腦子里全都一卡:誰?廣恩伯是誰? 但很快,他們又笑起來,從容不迫地拱手:“幸會。”接著又由宦官介紹起來。 謝遲這才得以把他們都認了個明白。五位里頭有三位世子,分別是五王府的謝遇、七王府的謝逐、八王府的謝追。 另外兩位一個是二王的次子謝進、一位是四王的幼子謝逢,這兩個府沒讓世子來,二王那邊是因為世子生得比皇長子還早,當哥哥的沒法來祭弟弟;四王那兒則是原本立起來的世子得了場急病沒留住,后來就沒再請封,便索性挑了幼子來長長見識。 這其中,謝逢是最小的,才十五歲,又是個直性子。他思來想去還是不知這廣恩伯到底是什么來路,張口就問了出來:“請問爵爺?shù)母赣H是……” 四個堂兄齊刷刷地瞪他,謝逢頓時也感失言,謝遲倒沒在意:“我祖父還在世,父親去的早,沒襲過爵。父親去后,祖父直接把爵位傳給了我?!?/br> “哦……”謝逢恍悟,心說怪不得沒聽說過,接著又問,“那請問你祖父是……” 和他一貫交好的八王府世子謝追暗掐他胳膊,不過話都說了,掐也白搭。 謝遲頷首道:“祖父諱名禱。往上溯去,是……世宗幼子一脈傳下來的。” 話音落定,謝逢尷尬到悲憤!世宗幼子謝潤他倒知道,可是前任廣恩伯謝禱的大名,真沒聽說過!他這是瞎多什么嘴啊! 然后他只好沒話找話,也沒太多時間細想,張口就說:“啊……我是世宗長子一脈下來的?!?/br> 幾個堂兄簡直忍無可忍,謝追咣嘰狠跺了他一腳——廢話!世宗的長子承襲承襲了皇位,一代代傳下來,他們的父輩才都是皇子、都是當下和陛下血脈最近的親王——誰不知道你是世宗長子一脈傳下來的啊?! 謝逢被他跺得抱著腳蹦跶:“你干什么?。 ?/br> “你!活!該!”謝追磨著牙瞪他,然后笑跟謝遲打圓場,“別理他別理他,哪一脈都是自家兄弟。時辰差不多了,咱往里去吧?!?/br> 次道門內(nèi),用于祭禮的寬大廣場上一切皆已準備妥當,眾人在門檻外邊候著,一時寂然無聲。 這么一安靜,人就難免要想些有的沒的。謝遲的心緒就全繞在了方才的對答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兒。 唉,也不怪謝逢。說到底,是他家里實在沒落了,一連幾代都無半點實權(quán),最初還有封地田莊,后來就只剩了朝廷的俸祿,到他這兒才又有了五百戶食邑。 他不知不覺地凝神看向眼前的大門那邊。偌大的廣場威儀肅穆,廣場盡頭供奉著牌位的大殿更一派天家風(fēng)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莫名的心曠神怡。 . 祭禮自清晨開始,忙到晌午結(jié)束。祭禮散后,宮里按例設(shè)了個家宴,參禮觀禮的宗親們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家人”。宴席就設(shè)在紫宸殿中,觀禮的在側(cè)殿,參禮的幾人在正殿。 席面是尚食局按規(guī)矩備下的,但皇帝又額外賞了不少菜,以示圣恩。開席時皇帝還在宣政殿議著事,走不開,這倒沒什么,眾人都理解。觥籌交錯間,大家更加好奇皇太子今日會不會來。 身為主祭的忠王陸恒更是懸著口氣,從開席起就一直盯著殿門,除卻時不時地和旁邊的宗室子弟喝一杯酒外,基本沒說什么話。 終于,一聲“太子駕到——”響徹大殿,眾人頓時神色各異,然后又掩飾住神色,紛紛離座行禮。 太子步入正殿,朗聲笑道:“不必多禮,辛苦眾位兄弟?!?/br> 語氣聽來春風(fēng)得意,好像先前的禁足等事皆沒有發(fā)生過,好像他不去祭禮也沒什么稀奇。 正殿席上主位兩側(cè)的位子終于都有人坐了,中間空著的那一席是皇帝的。 太子遙遙向忠王舉杯:“辛苦陸兄了?!?/br> 陸恒噙著笑也舉杯:“多謝殿下?!?/br> 與此同時,兩個宦官毫不起眼地溜著邊走進了正殿,安靜地候在了角落處。 片刻后,一個宦官又離了殿,出門直奔前頭的宣政殿,與傅茂川耳語幾句,又恭敬退下。 傅茂川欠著身,穩(wěn)步走到皇帝身邊,壓聲道:“陛下,太子殿下已到紫宸殿了?!?/br> 皇帝其實已議完了事,朝臣也都已告退。他閑閑地讀著本奏章,聽言嗯了一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