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靈堂里就回響著她高低不一的哭聲,陸大老爺余光去掃被撞歪的棺槨,默默走過去先把半搭在上面的布扯好,隨后跪在棺前磕了個頭。 趙晏清此時也明白謝初芙認(rèn)出自己了,在她往后退一步,又抬手摸脖子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只是她后續(xù)反應(yīng)讓他有些意外,居然是低頭繼續(xù)哭? 是認(rèn)為自己沒看穿她男扮女裝,還是害怕用哭在掩飾? 不管哪一個,反正是他身份是穿幫了。 也許他不該進來,可胸前隱隱作疼,又在提醒他剛才謝初芙撞過來時有多用力。 “謝姑娘。”趙晏清唇角微抿,喊了一聲。 謝初芙聞聲卻是哇的一聲,哭得更大聲了。陸大老爺忙回到原位,扶住她,她順勢倚倒在舅舅身上,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趙晏清鳳眸緊緊盯著她,見她一直伏在陸大老爺手臂上不肯抬頭,良久才又說道:“謝姑娘節(jié)哀,傻事莫要再做了?!?/br> 說罷,他一招手,帶著永湛等侍衛(wèi)退了出去。 他走出許遠(yuǎn),身后還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平和的眉峰慢慢擰緊,是為那哭聲動容。 在出院子的時候,他習(xí)慣性去撩袍擺,卻發(fā)現(xiàn)腰間有一塊與衣裳不一的淺色。 低頭去看,居然是塊素色手帕掛在了玉帶上。 趙晏清伸手取下,白綢帕子被刮了絲,皺了一角。 帕子除了鎖邊,什么花紋都沒有。他心念一動,抓著在鼻尖輕嗅,下刻卻是猛然打了個噴嚏。 永湛被他嚇一跳:“殿下?這是著涼了嗎?” 趙晏清呼吸間還遺留著帕子上嗆人的辛辣味道,眉頭緊緊鎖在一塊,搖頭示意無事。 這帕子上還帶著淡淡的一縷幽香,女子用的無誤。 他剛才見過的女子,只有謝初芙一人。 趙晏清不動聲色將帕子收入袖中,回想到她梨花帶雨的面容,心情有些復(fù)雜。 永湛這時在他耳邊輕聲說:“殿下,陸寺卿剛才去蓋靈布的時候,屬下好像看到睿王遺體衣著有些凌亂?!?/br> 趙晏清步子一頓,很快又繼續(xù)走:“看清楚了?” “也沒有看很清楚?!庇勒窟t疑著說,“但總覺得謝姑娘和陸寺卿在靈堂內(nèi),又關(guān)著門,讓人不得不多心?!?/br> 趙晏清說:“興許是多心了,剛才謝姑娘是真要尋死,估計把我胸前都撞出瘀傷了?!?/br> 永湛一聽,全副心思就又跑到主子身上的傷去了。趙晏清神色淡淡,只說回去再看看傷處,攏在袖子里的手卻摩挲著那方帕子,眸光微幽。 一個真要尋死的人,不會在帕子上做手腳來催淚的,剛才撞棺那一幕,恐怕是為了掩蓋什么。 他認(rèn)同謝初芙和她舅舅動了遺體的這個猜想。 趙晏清視線落在矮灌木叢上,綠翠的葉子在月色反射出黯淡幽光,思索著兩人為什么要去動遺體。 片刻,他心頭一跳,想到謝初芙守靈是太子提議的。 ——是太子察覺他的死因有異,暗中讓陸文柏來驗尸,謝初芙只是個幌子,能讓陸文柏出現(xiàn)在靈堂的正當(dāng)借口。 如果真當(dāng)如此……那他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剛才謝初芙的一撞,在靈堂里他是以為真的,他對自己這未婚妻又多個不同的認(rèn)知,那就是跟他父皇的那些妃子一樣戲好、敢拼。 ——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一團事! 趙晏清分析出可能性,有些心浮氣躁?;亓丝驮汉?,重新?lián)Q過一身衣裳,坐在案后出神。 他的處境似乎越來越艱難了。 而永湛抱著主子剛由里到外都換過的衣裳一件件折好。什么時候開始,他家主子喜歡出去一趟回來就必?fù)Q衣裳,連里衣都換,前些天還新裁了一堆的里衣,說舊的穿得不舒服了。 說那話的時候,語氣里還有幾分嫌棄,好像嫌自己衣服臟似的。 靈堂,陸大老爺看著哭到打嗝的外甥女心疼又想笑。 這實在太過賣力了些。 謝初芙哭腫了一雙眼,眼晴都有些睜不開,拿著袖子一點點按眼角。 剛才一場混亂后,她的帕子找不到了。 她一邊按著眼角,一邊低聲說話:“齊王那關(guān)是過了嗎?” 陸大老爺也不敢確定:“走時面色無異,興許是蒙混過去了。” 謝初芙抿了抿唇,看著腳下的地磚沉默。 靈堂的事蒙混了過去,那她有沒有蒙混過去。齊王有沒有認(rèn)出她就是之前闖進巷子的人,她直覺應(yīng)該是認(rèn)出來了。 那天她除了畫濃了眉毛,并沒有做過多變裝。 當(dāng)時兩人離那么近,又知道她是女子身份,一照面應(yīng)該就能認(rèn)出來。 她這幾年從未見過齊王,哪怕見過一面,她今晚也會有所警惕,想辦法再遮掩。 若是事情最壞的結(jié)果是齊王認(rèn)出了她,還察覺他們在靈堂有異,齊王會怎么做? 應(yīng)該不能再來掐死她吧,那天她其實不清楚齊王在巷子里究竟做什么。 謝初芙想得心尖發(fā)顫,伸手摸著脖子暗暗咧牙,這事還是得知會舅舅。 陸大老爺看清楚了傷口,接下來的守靈兩人自然不會再有動作,只是侍衛(wèi)和睿王府的下人看謝初芙的眼神都充滿了同情。 謝初芙默默承受著眾人的目光,心想明天她又要成為京中眾人的談資了,一個要撞棺的貞烈主人公。 她自己想著竟覺得牙酸。 再無意外守完上半夜的靈,太子內(nèi)侍就領(lǐng)著舅甥倆回客院,由趙晏清來替換下半夜。 謝初芙多番猜測后也沒有畏畏縮縮避著趙晏清。上回齊王能放了她,如今照了面,應(yīng)該更不會再動手才是,畢竟她也不是尋常百姓的身份。 所以她坦蕩得很,還落落大方朝趙晏清賠禮與道謝,她的坦蕩反倒讓趙晏清才成了心情復(fù)雜那個。 ——他這未婚妻有種滿身是膽的氣勢。 回到客院,謝初芙和陸大老爺依舊不多交流,兩人各回各屋,關(guān)門睡覺。 次日,文武百官和太子早朝后會一同前來悼祭。謝初芙要先行離開,幾乎是天蒙蒙亮就起了,她梳洗出了屋,見到陸大老爺?shù)姆块T還關(guān)著。 想了想,便不去擾他。 這個時辰離商議好的離府時間還有些早,謝初芙在院子走了圈,目光穿過院門,想起昨夜經(jīng)過的荷花池。 她略一猶豫,提著裙子走出院子,順著記憶來到荷花池邊。 如今的月份正是花期,一池粉碧相連,荷葉上還有晶瑩露珠滾動。 她在池邊走走看看,然后選定位置蹲下身,竟是伸手在往搭著荷葉的一塊石頭探去。 謝初芙白皙的手漸漸沒入水中,很快又從水里抽了出來,手里竟是多了只小烏龜。 她摸出了小烏龜,唇角微微翹起,眼中閃動著笑意。 昨夜她就看到這個小東西了。她路過時跳進了水里,然后就在石頭附近不動彈,今兒她想碰碰運氣的,結(jié)果是運氣還不賴。 謝初芙看著四肢和頭都縮起來的小東西,輕聲說:“小東西,你主人不在了,你就跟我走吧?!比缓缶湍贸鰤K帕子將它包在里頭。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想撿了這只烏龜回家,昨夜經(jīng)過時就有這個想法,左右家里有元寶,正好它們倆做伴。 謝初芙用帕子包著烏龜腳步輕松回客院,卻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早被人看了個清楚。 趙晏清還是停在游廊那個拐角,他剛從靈堂出來,準(zhǔn)備回客院,結(jié)果呢。 看到他的未婚妻‘偷’他家的烏龜? 不過她帶笑的樣子,還是蠻漂亮的。 只是她總會有給人意外的舉動。穿男裝追賊,一出苦rou戲,現(xiàn)在是‘偷’烏龜,完全跟他印象里的端莊溫婉差之千里。 永湛卻是覺得謝初芙有點陰魂不散,走哪哪都能遇上,撇了撇嘴說:“這謝家大姑娘真和傳言一樣啊,愛龜如命,在睿王府見到都還要順走一只?!?/br> 趙晏清一手負(fù)在身后,淡聲訴道:“你倒有空閑時間打聽誰喜好什么。” 第10章 明宣帝痛失愛子,這些天都無心朝務(wù)。大臣們最會察言觀色,今日早朝沒有拿煩心事再惹明宣帝不痛快,早朝草草結(jié)束,由太子領(lǐng)著文武百官往睿王府去悼祭。 趙晏清昨夜未宿,匆匆換過一身衣裳就到睿王府影壁前候著,等著迎太子一眾。 永湛跟在他身邊,為面容憔悴的主子心疼。 本來就體弱,被折騰一夜,不眠不休的,現(xiàn)在又站在風(fēng)口上等太子。越想心里頭就越不忿。 趙晏清這時又咳嗽兩聲,聲音被壓抑著,沉悶得很。 “殿下,屬下去給您找個坐地,您先歇歇。”永湛有些忍不下去了,說話的時候還瞪了太子內(nèi)侍一眼。 那內(nèi)侍垂著頭看腳尖,紋絲不動,跟個木頭一樣,根本不表態(tài)。 永湛看得牙癢癢,眼底戾氣翻涌。趙晏清擺擺手,拿帕子捂著嘴又咳嗽兩聲,繼續(xù)迎風(fēng)站著。 早朝散得再早,趙晏清在影壁前也站足了快一個時辰,見到太子的時候,腿都在發(fā)麻。 毅王見他面如紙色,眼底烏青,暗中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趙晏清對這好意笑得云淡風(fēng)輕,繼續(xù)演他溫潤無害的齊王。 再度來到靈堂里,太子領(lǐng)著眾人上香,香火氣撩在趙晏清呼吸間,他沒忍住再側(cè)頭咳嗽。這咳嗽來得又急又劇烈,咳得他微微彎了腰。 太子冷眼掃了過來,毅王見此也面有異色,大臣們都如噤聲的蟬。知道齊王被罰守靈,想他估計熬一晚,這病又熬重了。 趙晏清收到太子直飚寒意的目光,心里也無奈。他兄長肯定認(rèn)為是故意的,為引起大臣同情,顯出太子待兄弟不仁。 他暗暗嘆氣,梁子越結(jié)越大了。 也許太子也顧忌著大臣暗中多猜想,并沒有再朝趙晏清發(fā)難。 順順利利走完流程,各官員就按著禮部的安排,該回衙門的回衙門,該留下守靈的留下。陸大老爺在這個時候才有機會靠近太子,在告退的時候暗中朝太子點了點頭。 太子那雙幽深的眼眸一下就迸出銳利光芒,不動聲色頷首。 陸大老爺見自己的示意太子明了,再施一禮后就離開。這里不是說話地方,太子會再來找他的。 官員逐個離去,趙晏清卻還沒得到太子讓走的準(zhǔn)話,只能繼續(xù)睜著雙熬紅的眼呆在靈堂。 剛才他看到了陸大老爺點頭的動作,仿佛在暗示什么。其實昨夜在靈堂的時候,他就一直在回想,自己身上哪里會有讓人起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