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做得隱蔽，就是九天境中也無人知曉。凈霖不過出關(guān)幾日，怎么這般快的就追查到了地方？

    黎嶸愁眉不展，他思量片刻，突然疾步走了出去。

    追魂獄震懾著余留的血海，距離九天君的大殿有些遠，黎嶸歷來覲見都要早幾時。但他今日大步流星的方向卻并非九天君的大殿，而是去了鎖藏神說譜與天下經(jīng)典的經(jīng)綸閣。

    黎嶸快速上了木梯，從瀚海書海中橫穿而過。閣內(nèi)飄浮著數(shù)只夜明珠，璀璨得似如天河星海。黎嶸卻無心觀賞，他達到頂閣時見得天青色背身而立，正在持卷而觀。

    “凈霖……”黎嶸放松語氣，“你……”

    “稍候?！眱袅夭⒉惶ь^，翻過書頁，“你要說什么？”

    黎嶸走近，才發(fā)覺凈霖并非與他說話。頤寧賢者端坐書海小舟間，對著黎嶸稍稍欠身，隨后對凈霖說:“你屢次三番先斬后奏，毫無悔改之心，我是要參你的?！?/br>
    “大殿門開?！眱袅匾荒渴校跋ぢ犠鸨??！?/br>
    頤寧說:“你為何要殺蒼帝？”

    “我殺的是無名小卒?！眱袅芈話咚谎?，“蒼帝功德載入神說譜，與鳳凰并列一頁，這是父親親自提筆授予的名號。”

    “但君父素未說過，從此之后嚴禁別人再擔此稱號?！鳖U寧說，“你在僭越行刑?！?/br>
    “確實如此。既然父親沒提過，那么今日我再提也不晚?！眱袅厣詡?cè)身，看向黎嶸，“恰好師兄在場。我查閱卷宗，君神有特令之權(quán)。我的特令便是，從此之后，天地三界嚴禁別人再擔‘蒼帝’二字?！?/br>
    “兒戲！”頤寧急聲，“所謂特令之權(quán)須得經(jīng)過六君會審方可執(zhí)行！”

    “那便去請?！眱袅乩渎?。

    “九百年前血海之難，你也是這般肆意行事。”頤寧猛然起身，“鞭刑不曾讓你長過記性，今時今日你還要重蹈覆轍！”

    凈霖緩慢地合上卷，紙頁在他指尖“嘩啦”合上，他看著頤寧，說:“如今你也該稱我一聲君上?！?/br>
    頤寧站起身，他幾欲要不認得說這句話的人是誰，他道:“你要與我論資排輩。”

    凈霖說:“你我階位早已分清?！?/br>
    頤寧怒極反笑:“君上，受我一拜！”

    他抬起雙臂，端肅恭敬地拜了一拜，隨后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為了個稱號，激怒頤寧絕非明智之舉?！崩鑾V說道。

    “追魂獄案務(wù)忙重。”凈霖單刀直入，“你直言罷。”

    “你為何要殺他們?！崩鑾V余光瞥向凈霖翻過的卷宗。

    凈霖盯著他:“聽憑調(diào)令罷了。”

    “大妖無數(shù)，偏偏要殺頂替蒼帝的那幾個?！崩鑾V說道。

    凈霖說:“此乃父親的命令?！?/br>
    “凈霖?！?/br>
    “我奉命行事?！?/br>
    “凈霖。”

    “咽泉劍奉命而生?！?/br>
    “凈霖！”

    卷宗陡然揮摔在地，凈霖回過身。他氣勢凌人，目光陰郁。即便今時今日大家都裝作查無此事，卻仍然不能抹掉他被囚禁于石棺時留下的刻骨陰寒。他走幾步，迫近黎嶸。黎嶸喘息不暢，這壓抑之感逼得他生生退了幾步。

    “不要利用‘兄長’這個尊稱。”凈霖冷眸寒聲，“你偏愛拐彎抹角的試探，事到如今你還在試探。你怕什么？你已經(jīng)手握重權(quán)。不要躲閃，黎嶸，韜光養(yǎng)晦也終有一戰(zhàn)?！?/br>
    “你還記得他。”黎嶸反問，“是不是？”

    “你在說什么?！眱袅爻奥?，“我不過是想問你，清遙在哪兒？”

    “你還在查！”黎嶸戛然而止。

    “我閉關(guān)一場，過往記得清楚明白?！眱袅厣酝艘徊?，“南邊孩童無端失蹤，七星鎮(zhèn)里小鬼作證。九天門要孩子干什么？或者說父親要孩子干什么？我睡了一場，清遙便消失了。我翻遍卷宗皆沒有她的痕跡，她去了哪兒了，你們應(yīng)該心知肚明?！?/br>
    “我說過了?！崩鑾V恢復(fù)如常，“我在石棺前告訴過你，清遙就是血海?！?/br>
    “你撒謊。”

    凈霖抬手，無數(shù)卷宗登時紛亂飛起。頂閣間一望無際的皆是明珠，幻境在頃刻間就籠罩了他們倆人。卷宗在凈霖目光里霍然打開，浩繁的墨跡頓時傾巢涌出。

    “黎嶸。”凈霖指尖掠過一行字，“九天門初立之時便歸于父親座下，歷經(jīng)血海之難，斬殺蒼龍功德無量，九天境擬立時得封‘殺戈’二字歸列君神?！?/br>
    黎嶸說:“神說譜記載詳實，你到底想說什么？”

    “既然神說譜記載詳實?！眱袅厣韨?cè)的墨風霎時沖向黎嶸，他問:“清遙在哪兒，陶致在哪兒？”

    “君父第八子?！崩鑾V說，“陶致背德叛道，姓名不足以錄入?！?/br>
    “連生卒也不詳?！眱袅卣f，“清遙又在哪兒?！?/br>
    “清遙?！崩鑾V抿緊唇線，“清遙身份特殊，不便錄入?！?/br>
    “你總在撒謊。”凈霖目光冷漠。

    “清遙是血海，九天門為除魔而生，難道你要父親在上寫明他殺女衛(wèi)道么！”黎嶸提聲，“你想查什么？你住手。如今局勢已然不同于九百年前，世間再無邪魔，臨松君對于父親的用途僅此而已，你不要激怒他！”

    “你們?nèi)绾尾煊X清遙是血海的？”凈霖不疾不徐，他如今已然不會再輕易動怒，面對黎嶸好似游刃有余，“神說譜上也缺了這段?！?/br>
    “蒼龍?！崩鑾V飛快地說，“蒼龍貪納血海時清遙遭遇天火……”

    “在此之前無人知情？”

    “當然無人知情?！崩鑾V聲音緊繃，“否則血海之難豈會蔓延到那個地步?！?/br>
    “撒謊?！眱袅靥鹁碜?，霎時扔得紙頁翻飛，他說，“你們知道——你，父親，你們知道?！?/br>
    “我不知道?！崩鑾V咬緊牙關(guān)，“我……”

    “東君出世時，承蒙佛門點化。此乃世間第一大兇相，如若收入麾下，九天門名聲必定更上一層樓?！眱袅貍?cè)頭，從無數(shù)墨痕牽出一道，“他于山中見得清遙，僅憑清遙一句話便俯首聽命。曾經(jīng)有個人問過我……”

    凈霖說到這里突然停下，他用了一瞬間皺眉，卻記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他記得過去每件事情，卻總是覺得被人擦掉了一條線。

    “……這不是機緣巧合，而是蓄意謀取?！眱袅剡t疑地說完，回看向黎嶸，“你我北行追查陶致之前，你曾經(jīng)到過我院中，說過一句話?！?/br>
    黎嶸說:“我曾與你說過無數(shù)句話?！?/br>
    “這一句至關(guān)重要。”凈霖重復(fù)著，“你說‘清遙近來常夢見你’。我當時才從七星鎮(zhèn)回來，血?；\罩著那里。我去見她時，她才說過這句話。你怎么知道她常夢見我？”

    “你是她九哥?！崩鑾V已經(jīng)覺得難以招架。

    “不?！眱袅鼐従応H眸，“是因為我在她的‘軀體’里。她認出了我是誰，留了小鬼一條魂魄。她給了我線索，她已經(jīng)明白死期將至。父親養(yǎng)了她，卻無人知道她從何處來，怪病纏身致使她從未下過山。什么病這般古怪？”

    “……別再查了?！?/br>
    “父親常年喂給她丹藥?！眱袅乇犻_眼，“藥勁如此霸道，卻被她當做了糖豆。多少年的休養(yǎng)，她的病從來沒有好過，她被困在孩童的身軀里，拴在父親的院中。所謂天下危機的血海之難不過是場鬧劇，父親用千萬人的鮮血鑄就了九天門的威名遠揚。你我皆是他腳底石、手中劍，你我皆是助紂為虐的棋子。”

    “你知道父親的來歷么？你根本不懂得這個人的可怖！他將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僅憑你幾句話就能夠撼動嗎？！”

    “那么孩子的用途是什么。”凈霖跨近，眸中漆深，“孩子，整個中渡被明收暗搶的孩子，他們的用途是什么？喂養(yǎng)血海，還是制成丹藥？或者兩者兼顧。九天君以正道之名廣納天下賢才，然后將這些心系蒼生的肝膽兒郎送上邊線，最后叫他們葬身血海，死無全尸。瀾海是其中之一，他常年守著清遙，他從中覺察了端倪。誰動的手，你，父親，還是某位赤膽忠心的兄弟？”

    “不是。”黎嶸反駁道，“不是！我怎么會殺他！”

    “你下不了手。”凈霖無情地說，“于是你看著別人下手?！?/br>
    “這一切都是臆斷?！崩鑾V說，“你僅憑這句話就想要說服誰？天下分界，君父成為世間大統(tǒng)，真佛也要匍匐于九天境中！你看看三界，大局已定?！?/br>
    “既然大局已定，你在查什么？”凈霖說，“南邊的舊廟全部摧毀，九天門的痕跡被抹得干干凈凈。你卻還在九天君的眼皮子底下探查隱秘。你多次救我于危難之際，然而你要的不是一聲‘兄長’。你是他最得力的兒子，你也是最像他的兒子?！?/br>
    “住口！”黎嶸勃然變色，“我待你，我待諸位，都是坦誠的兄弟情誼！你今日所說的誅心之言，與我的本意背道而馳！清遙之痛我也切身體會，你何做這般猜忌！”

    “師兄要我活著?！?/br>
    凈霖忽然說。

    “是因為我本相為劍。天下能殺九天君者，非我莫屬?！?/br>
    卷宗散落一地，兩個人隔物對峙。中間不過幾步而已，卻像是橫著天塹。兄弟兩字輕易掰開，被砸得破爛不堪。

    第105章 逆浪

    “你們兄弟?！本盘炀龘蜗プ诟呶簧希瑢Φ紫鹿虻脹芪挤置鞯男值芏苏f，“在經(jīng)綸閣怎么還打了起來？天下卷宗皆藏其中，若是不留神壞了書本，把你倆人革職查辦也償還不起?！?/br>
    “我們兄弟意氣用事?！崩鑾V叩首，“讓君父憂心，罪該萬死?！?/br>
    “今日又無外人?！本盘炀?，“你倒還是這般拘謹。凈霖，你說，何事惹得你們兄弟倆人不顧顏面大打出手？”

    凈霖說:“北邊分界司報了信?！?/br>
    九天君審視他們片刻，說:“為父以為是何等大事，原來是此事。黎嶸，凈霖此行雖有不當之處，卻是秉承我的命令辦事。你適當提點他一二便罷了，動手實乃小題大做?！?/br>
    黎嶸先拜了拜，再說:“我既然授封擔職，就要一視同仁。凈霖私自行刑，到底不和規(guī)矩?！?/br>
    九天君說:“此言不假。凈霖，你兄長這般行事，也是為全個公正二字。此事說大不大，兄弟兩人不必為此置氣，生了間隙反倒不是為父的初衷。”

    凈霖也叩首，說:“此番是我有錯在先。兄長?！彼习肷砦?cè)，對黎嶸稍稍一拜，“對不住。”

    黎嶸連忙扶他，愧疚道:“是師兄思慮不全?！?/br>
    兩個人在剎那間目光相對，又立即錯開。黎嶸握著凈霖手臂的手指收緊，凈霖佯裝撫袖，不經(jīng)意般的撣開了他的手。

    九天君在上只見他兄弟倆人兄友弟恭，不覺一笑，說:“這般才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幾日后還有差事需你倆人同辦，萬不要再因此事留著不快?！?/br>
    “兒子明白?！?/br>
    他倆人齊聲。

    凈霖起身告退，他將出殿門時聽得黎嶸對九天君說:“君父的頭痛之癥可有緩解？我特差人在中渡尋到……”

    黎嶸退出身時已是幾個時辰后，他沿著蓮池下階，果見凈霖坐在壇沿等待他。

    “你我既然道不相同?！崩鑾V緩步，“還有什么話要說？”

    “頭痛之癥?！眱袅匾袆?，手指敲打著膝頭，“已經(jīng)步入大成之境的人還有頭痛之癥?！?/br>
    黎嶸停步:“父親封君以來夙興夜寐，身體抱恙也不足為奇?！?/br>
    凈霖說:“我渡境時他便已經(jīng)大成，壽與天齊的‘神軀’絕無抱恙一說。”

    黎嶸看著他。梵壇的暮鼓恰好鳴響，蓮池間驚飛白鶴，光影斑駁在凈霖發(fā)間，他掌心里似乎握著什么，有點心不在焉。

    “你想探查到哪一步?！?/br>
    “兄弟同舟共濟。”凈霖面無表情，“自然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