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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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這庭園一并移走,九哥到了參離再尋不遲。”浮梨緊隨其后。 凈霖一概沒答,他目光追尋到了檐邊,稍一沉滯,道,“銅鈴去了哪里?” 蒼霽吹了下斷掉的繩子,“怕是翻山時丟了?!?/br> “不能丟?!眱袅卣f,“我要銅鈴。” 蒼霽正欲調(diào)笑,卻見他不似玩笑,心里轉(zhuǎn)動,微微壓低聲問,“什么要緊物,拿來哄你睡覺的么?平日也不見你多珍愛?!?/br> 凈霖略抬下巴,示意他靠近。蒼霽垂頭在凈霖唇邊,覺得這樣俯看凈霖,又是另一種顏色。 “你吃了我也不過幾百年的修為而已?!眱袅卣f,“要緊的在鈴鐺里。” “我只嘗了一口不知真假?!鄙n霽并不急,“你誆我怎么辦?” 豈料凈霖輕笑一聲,微熱的氣流搔過耳垂。蒼霽微抬了眉,唇邊也笑,眼里卻沒笑意,說,“你就料定我會去找?!?/br> 凈霖卻說,“眼下不是你在做主么?” “要找也可以。”蒼霽耳語,“讓這位jiejie離遠一些,你便指哪兒我去哪兒。” 浮梨若是一直跟在身邊,蒼霽必然不敢妄動。他已經(jīng)知道了凈霖血rou的好處,此刻凈霖便是吊在他鼻尖的rou,讓他一心向善不要貪食斷然是不可能的。何況如今位置顛倒,他可以將凈霖抱在懷里,也可以丟在地上。他位于主宰,從仰視驟然變作俯瞰的快感難以形容。 凈霖道:“須得牽著你,方能叫你辨清方向?!?/br> 蒼霽裝作聽不懂,手指插進凈霖的指縫,抬起交握的手,“好凈霖,這不就已經(jīng)牽著了嗎?若是不夠,讓你環(huán)著抱著都是行的?!?/br> 那頭浮梨半晌不得回應(yīng),已經(jīng)探查向前。蒼霽退一步,環(huán)著凈霖的手掌輕拍了拍凈霖后腰,和顏悅色地哄道。 “凈霖,你要與這位jiejie說什么?” 第9章 西行 阿乙本棲樹上,忽見夜空中流光溢彩,便知是他阿姐來了。他不見蛟龍,只以為他阿姐是來尋他回家的,當下跳下樹枝就鉆進雪叢里,想要躲藏起來。他撅著尾四處鉆時令人啼笑皆非,因為他尾巴上光禿禿,早被蒼霽拔光了。 阿乙奔跑時驚醒了鳥禽,聽得山中草木精怪們嘻嘻偷笑,他便色厲內(nèi)荏地罵道,“誰?誰再笑一聲,我就挖了他的眼,鉸了他的舌!” 可是周遭具是精怪,他們掩在樹上,躲在雪里,笑聲越來越多。阿乙氣得蹦跳,只覺得自己仿佛被人扒光圍觀,又怒又恨,憤然道,“不許笑!不許笑!” 阿乙受到此等侮辱,心里已把蒼霽恨得扒皮抽筋。他怒火攻心,調(diào)頭就想去凈霖的園中,揪出蒼霽毒打一頓。可他沒跑幾步,便覺得腳下一震,隨即整座山都在倒傾。滿山禽鳥亂飛,阿乙惦記著他阿姐還在上邊,便使勁向上邊沖。 一頭野豬撞出來,來不及避閃,拱起阿乙就跑。阿乙被拱上野豬背,顛得七葷八素。 “不長眼!找死嗎?!”阿乙彎頸罵道。 “要死了!”野豬喘氣激烈,埋頭狂沖,“海蛟翻山!再不跑便要死了!” “一條蛟而已,連龍都算不得,你怕什么?”阿乙反倒放下心來,“那是東海掌職之蛟,必不會傷及無辜,多半是在巡查此山。喂,你看見我阿姐沒有?” “見著了,見著了!參離神的翅膀晃得我眼痛!”野豬狂奔向山腳。 阿乙仰頭一笑,展開雙翅,得意道,“那是自然,我阿姐可是……” 他話還沒完,一陣雪風(fēng)席卷而過,擦過他翅膀時只聽“叮當”一聲,被他不防刮下一只銅鈴。 阿乙盯目一看,轉(zhuǎn)而問道,“你偷別人的鈴鐺干什么?” 雪魅團聚成形,面容已經(jīng)毀了一半。他掩著面露出一只眼睛,有些懼怕阿乙,強笑道,“被風(fēng)刮了去,沒人要,我撿來玩一玩。” “這么好玩么?”阿乙冷笑,“那便送給我,我也拿來玩一玩。你滾吧?!?/br> 雪魅猛然露出猙獰半面,對上阿乙的目光,又變作惶恐哀求,“我在此山數(shù)百年不得外出,難得一件小玩意,便留給我吧……” 阿乙搖晃著銅鈴,說:“一只破鈴鐺,這么有趣?你說我信不信?!?/br> 雪魅眼底陰冷浮動,聲音如同哭泣一般幽怨纏綿,“你有什么寶物得不到?我便只是想要一只鈴鐺解悶而已,你連這也要同我搶?” 阿乙聲音一變,倏忽抬高,“搶?呸!誰稀罕一個病秧子的破鈴鐺!倒貼給小爺我也不要!什么玩意,你竟說我搶你的!我今日偏不給你,你能如何?還不快滾!” 雪魅煞氣橫現(xiàn),竟敢來奪,“還給我!” 阿乙身上系著浮梨結(jié)的印,鬼魅一類皆無法近身。他見雪魅竟膽大包天地對自己動手,連帶著蒼霽那份恨一并加到雪魅身上,抬腳將雪魅踹了個底朝天。雪魅不過是撲近了些,便被他五彩毛燙得吱吱叫。 “瞎了你的狗眼,連我也敢搶?!” 雪魅嗚嗚聲咽,猶如女人一般的啼哭起來。阿乙越發(fā)長了威風(fēng),跳下野豬背,繞著雪魅踱步,孤高地抖擻著羽毛。 “認不認錯?怕不怕我!你磕個頭求個饒,我就不打你?!卑⒁矣米Σ戎?,“快些!不然今夜就要你死在這里,連魂都不剩。” 雪魅哭得愈發(fā)凄切,連阿乙都聽不下去了。他抱頭呵道,“不許哭!” “還給我……”雪魅癡念道,“你還與我。” “你對著一只破鈴鐺執(zhí)著什么?”阿乙不解,“莫非與它有什么前塵?” 雪魅一時間只哭不語,阿乙大驚,“可這分明是凈霖的東西,難道你與他有些恩怨嗎?若是恩怨,你還要它做什么?如不是恩怨,噢——”阿乙自以為是道,“你們有舊情是不是?我說他怎地不囚別人在此處,偏偏要囚你。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那我不要你磕頭了,你告訴我,凈霖是不是……” 阿乙還沒蹦噠起來,便見周圍走獸一哄而散。野豬頭一個跑,邊跑邊嚎道,“快跑!快跑!” “跑什么?”阿乙還踩著雪魅,茫然道,“跑什么!” 待周圍都跑光了,阿乙方覺不對。因為雪魅也不哭了,只伏在地上動也不動。阿乙心中發(fā)毛,退了幾步。見無人看他,便也轉(zhuǎn)身就跑??烧l料他跑了幾步,就被人從上擰著翅膀提了起來。 阿乙猝不及防,又恍然大悟,對雪魅恨聲道,“你竟敢喚人來抓我?!” 他說雪魅怎地哭得跟個女人似的,原是為了引騙人到此地來。他們已到了山腳,不出幾里便有人煙,又被山間異動驚動,只怕是來趁亂尋寶的人。阿乙撲騰無法,被人擰緊雙翅,塞進布袋里。他此刻滿心憤恨,竟不知道該恨誰了!他被阿姐束在原形里,碰上凡人便如同尋常禽鳥,逃脫不得就只能垂死掙扎。 “你想要這鈴鐺?好!”阿乙拽緊銅鈴,在布袋里翻滾,氣極反笑,輕蔑道,“你想也別想!我若被人帶走了,它也跑不掉。沒有凈霖的命令,你此生都出不得此山!如何?你再也見不著了!” 卻聽雪魅撲了上來,雪屑簌簌地滑掉,“你還我!” 拽著布袋口的男人只覺得冷風(fēng)撲打,凍得哆嗦一下,不欲久留,提著阿乙轉(zhuǎn)身就走。 “哼!自作自受!”阿乙晃著鈴鐺,“你死都見不到了。” 雪魅嚎啕大哭,難過得像真的一樣。 凈霖望向西邊,夜黑雪阻,什么也望不見。浮梨還待在一側(cè),心里古怪,因為她在凈霖座下時,從未見過凈霖同誰如此親昵過,即便是稱得上摯交好友的殺戈君黎嶸,也不過是給杯茶的待遇。她心覺蒼霽邪性,卻又因為琢磨不定凈霖的喜惡而不敢貿(mào)然開口。她如今已失了凈霖的寵信,故而更不敢多加插手。 誰知這一點忌憚,正中了蒼霽的下懷。 “你去罷?!眱袅孛夹纳畎?,察覺銅鈴遠了,不欲再在此處糾纏。 浮梨伏身應(yīng)聲,連問也不敢問,只接了話,便退后,揮手將庭園化作螢光一點,帶入空中。 “這下便是你我兩個人,無人打擾?!鄙n霽說,“你若日日都這么聽話,我倒省了許多力氣?!?/br> “手拿開。”凈霖說道。 蒼霽一只手掌從凈霖的背部一路摸到尾椎,期間輕重不一地揉捏,仔細巡查。只道,“原來人的背部摸起來是這種感覺,你竟也有軟的地方。” 凈霖自然有軟的地方,他肌膚所在之處無不柔軟。蒼霽對此心知肚明,卻偏要將他掂在掌間,他若露出惱羞成怒的神情來,便不算虧??上Ъ幢闵n霽扶到了凈霖的腰間軟處,也不見他有半分表情。 “你只需趴在地上?!眱袅卣f,“我便幫你找到你更軟之處?!?/br> “我不過是抱一抱你,凈霖,何必兇我?我此刻還心下慌張,怕得不行。”蒼霽說著回首,目送云間游動的蛟龍遠去,“銅鈴在哪兒?” “往西去了?!眱袅卣f道。 蒼霽卻原地不動,他也知西邊是中渡富饒繁華之處,萬靈混雜。他猶豫這一瞬不是怕,而是掂量得失。 他若在此地吃掉凈霖,必是一人獨享??扇チ宋鬟?,便不知有沒有別人也窺探凈霖的血rou。他沒有半分要與人分享的念頭,這是護食本能。 凈霖洞若觀火,諷道:“既然害怕,不如立刻吞食掉,即便少吃些修為,也聊勝于無?!?/br> “你還真是體貼入微。”蒼霽眉間舒開,不見陰郁,嘴里卻說著,“上路前話需說明白,不論遇見什么東西,你且不要讓他們碰了你一分一毫。我雖然生性慷慨又大方,卻對吃食頗為講究。我要吞下腹的,少根頭發(fā)絲也不行。” “今我為魚rou?!眱袅卣f,“刀俎如何,說給我也無用?!?/br> “那便換個說法?!鄙n霽捏正凈霖的臉,緩慢道,“我修為方聚,正是貪食之時,誰敢搶我的魚rou,我便加倍從誰身上要回來。他們?nèi)羰桥瞿阋幌?,摸你一分,咬你一口,我便盡數(shù)嚼碎了吞下去,不論他是妖怪還是凡人。但你若去碰了別人,想要趁機逃身。凈霖?!彼┦祝鄣缀堇?,“我就將你拖回來,一寸一寸撕干凈,丁點兒血也不會漏給別人嘗。我們?nèi)跒橐惑w,就再也分不開了?!?/br> “相伴多日?!眱袅赜每粗蓛旱哪抗舛⒅?,“竟未察覺你這般天真可愛?!?/br> 他不像是個人,也不像是條魚,分明像是只獸。貪得無厭又固執(zhí)己見,偽裝了得又冥頑不靈。凈霖仿若對著一面鏡子,看見的是自己。 “何必自謙,你早有所察,有意放縱而已?!鄙n霽松開手,道,“如何?將我喂成這個樣子,是否如你所愿,分外滿意?” 凈霖不答,蒼霽躍身向山下。凈霖的袍袂吹蕩,天青色猶如一剪春水,浸了蒼霽一個滿懷。他們在起落間看似相依,又具是沉默不語。 蒼霽向西追尋,后頸一重,突地爬出石頭小人。他登時大笑,比見了凈霖還親熱,“我當你死了,再也醒不來了呢。” 石頭小人不知為何,搗了他好幾拳。蒼霽不痛不癢,略晃了個身,便將它晃了個跟頭,掉進凈霖懷里去。他瞄一眼凈霖,卻發(fā)覺凈霖又合上了眼,便負氣暗哼一聲,心道。 他向來如此,叫我有時候恨不得立刻咬死他。 他這般想著,便對石頭小人說,“你雖然是塊石頭,卻比活人熱許多?!?/br> 凈霖恍若不聞,石頭小人坐在凈霖胸口往下趴望。蒼霽說,“夸夸你也不見高興,石頭都這么蠢么?與你主人一般無二,簡直像是一個……” 石頭小人一頭撞得蒼霽咳嗽,他險些栽進雪里,將沒說完的話又吞了回去。 第10章 羅剎(一) 幾顆銅珠滾在地上,風(fēng)霜雕鬢的男人彎腰撿拾。一顆一顆擦凈收入錢袋,系口時傳出銅鈴的叮當聲。對面站著抱算盤的老頭,將珠子撥得噼啪響。 “結(jié)清了就走罷。”老頭頭也不抬,隨手揮了揮,驅(qū)趕道,“快給后邊的讓個位?!?/br> 男人一聲不吭,轉(zhuǎn)身推開人群,擠去街市。阿乙一路被顛得兩眼發(fā)黑,此刻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人稱量,看著罪魁禍首隱入人海。 男人束領(lǐng)罩帽,將一張沉默寡言的臉隱藏在陰影下,隱約透露出一點冷峻的線條。他在比肩接踵的街市中目不斜視,如同穿梭熱鬧喧嘩的一顆石頭,既不起眼,也沒興趣。他插進小巷,砸了一道窄小的門。 門緩慢半啟,露出女人脂粉半褪,困倦的臉來。花娣倚著門,連外衣都懶得攏,見了男人,便說:“又白走了一趟,兜里空空是不是?混賬東西,只將老娘這里當做客棧,給臉上頭?!?/br> 花娣嘴里罵著,卻讓出身來。男人閃身進去,便覺得一股香暖撲面而來。他摘了罩帽,蜷身坐下在女人的小榻上。小爐上煨著酒與粥,他凍了一天一夜的手腳終于能夠回暖。 花娣窸窸窣窣地鉆進被里,背著身,瞇了一會兒。聽不到身后人動,又罵道,“去了趟深山野林,連吃也不會了嗎!” 男人沏了酒,咽了一口。只是規(guī)矩地坐著,半耷拉著眼。屋里安靜,他一入門便瞧見了沒收起的雜物,便知道花娣昨夜又接客了。他喉中滾動,低低地溢出點嘆息,倒在不足身長的小榻上,蜷身合目。 “北邊有消息嗎?!蹦腥藟郝晢柕?。 花娣睜開眼,注視著俗不可耐的帷帳,上邊垂掛的小鏡只能容下她的一只眼,模糊了眼角細紋。她抬指捋了捋鬢發(fā),仍是尖銳十足地回答,“我以為你已經(jīng)放棄了,走個十天半月問也不問,原來心里還記掛著呢?!?/br> 男人翻不了身,佝僂在窄榻上略顯狼狽??墒撬裆绯?,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他說:“我只有一個女兒。” 花娣鼻尖一酸,她連忙摁著眼角,強穩(wěn)著聲音哼一聲,說,“你死了婆娘,窮得揭不開鍋,誰還愿意跟著你?連婆娘都討不到,還指望有幾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