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度一切苦厄(8)
關(guān)芙跟著他。 她看著圓法配藥,過了一陣,又問道:“還殺圓慧嗎?” 問完不等圓法回答,她自己都笑了。 雨一下,流民都跑回家散了,曾經(jīng)聲勢浩大的白頭軍一夕瓦解,什么稱王稱帝,現(xiàn)在看來簡直就是瘋?cè)说幕脡簟?/br> 沒有流民響應,所謂的神教,所謂的圓慧大師和馮天師,都只不過是赤手空拳的跳梁小丑罷了。 沒有必要。 但關(guān)芙笑過之后,嘆了口氣。 這個懲罰世界給了關(guān)芙太多的自由,沒有目標,四處游蕩,置身事外,她竟然糾結(jié)起對錯來了。圓法這個怪人也讓她有些迷失了,她看不透,因而鉆了牛角尖。 可事已至此,她看著圓法配藥,明白就算她看不慣圓法,也不意味著圓法就是錯的。換種說法,圓法的任何行為,都不能用簡單的對錯區(qū)分,哪怕讓人看不懂。 而圓法不再給她眼神。 他似乎完全不記得自己之前說的幾句話,也不在乎關(guān)芙的存在,他大量制藥,手腳忙碌不停。 雨過天晴后,不久,出現(xiàn)了第一個急性瘟疫致死的人。 很快,瘟疫隨著流民遷移的方向,向四面八方擴散。 關(guān)芙一路跟著圓法,圓法配的藥只是一些半成品,他將從城中得到的藥材分別制成藥粉。只有真正見到了瘟疫的實癥,他才能對癥下藥。 一路走,圓法一路為瘟疫病人治療。 但這并不容易,藥材很少,圓法一人也沒有分身術(shù),瘟疫也不可能因為一個方子保全所有病人好起來,而流民遍布各處,疫病四處傳播,他所做的一切,看起來都只是杯水車薪,微不足道。 短短幾日過后,伏尸滿地。 關(guān)芙跟在圓法身后,過了幾日,看不下去了。 她從圓法的身邊消失了,不知道去往何處。 而圓法仍舊做著自己的事。 三天過后,關(guān)芙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人,圓慧。 圓慧仍舊一身白色僧袍,不過看起來過得并不算是太舒服,因為他的僧袍已經(jīng)不像以前一樣光潔靚麗,毫無褶皺了。 但他的表情仍舊是慈悲祥和的,站在圓法面前,他臉上帶著笑意:“圓法師兄,可否將治療瘟疫的良方賜予貧僧?貧僧必將盡全力為眾生祛除病痛?!?/br> 圓法什么也沒說,只是給他寫了一個藥方。 圓法接過藥方,笑著說道:“圓法師兄,貧僧還是那句話,只要師兄與貧僧回神教,必有高位,可廣濟眾生。師兄不考慮一下嗎?” 圓法沒說話。 于是圓慧給關(guān)芙使了個眼色,飄然離開了。 關(guān)芙才不理會他飛出來的眼神,她才不管什么這個想招攬那個,她只是想借圓慧的手救更多的人。 圓慧和馮天師的神教大軍,因為一場大雨逃散殆盡,優(yōu)勢全無,他們剩余的人卻一定不會甘心唾手可得的名利權(quán)勢。 瘟疫若有良方,他們就能用這個重振旗鼓,卷土重來。 她不管圓慧和馮天師是不是要裝神弄鬼,招兵買馬,只要能救到人,減少流民因為疫病死去的數(shù)量,她就算是達到了目的。 圓法對圓慧來過的事沒有任何表現(xiàn),但從他的行動上,他不是沒有受到影響。 關(guān)芙就看出來,他聰明了。他把藥方寫下來,貼到各大主城,貼的到處都是。 一人之力,畢竟微不足道。 范圍這么大的疫病,需要更強大有力的組織和力量才能控制。 圓法就一路散播治療疫病的消息,一路治療疫病。藥沒了,就去藥行偷。 又過了一陣子,一場雨后,圓法倒下了。 關(guān)芙蹲在他身邊,往他嘴里塞藥:“是這個藥嗎?” 圓法臉色通紅,眼睛都睜不開,意識都模糊了,上吐下瀉,呼吸急促,躺在地上,滿身穢物。 這是疫病的癥狀,并不出奇,關(guān)芙?jīng)]怎么在意。 這樣的人見過太多,幾乎到處都是,關(guān)芙心想,吃了藥就能好。 給圓法塞了藥,第二天,他終于睜開眼睛,有了意識。 他隱藏在胡子底下的臉皮動了動,不知道做了個什么表情,總之是毛發(fā)飄飛。 關(guān)芙靠上去,拍了拍他的頭:“醒了?” 圓法“嗯”了一聲。 關(guān)芙就掰開他的嘴,往里塞搗成泥的草。 下雨了,地上綠了,有草吃了。 再也不用吃蟲子了。 圓法動了動嘴,沒咽下去,含糊著說:“等我死了,燒了。” 關(guān)芙皺眉:“燒什么?你這不好了嗎?!?/br> 圓法沒有說話。 過了一陣子,關(guān)芙再給他灌藥,意識清醒的圓法卻死活不吃。 “張嘴?!标P(guān)芙說道。 圓法說:“我還是悟不透?!?/br> “什么?”關(guān)芙問道,然后趁著他張嘴掰開他的下巴灌下去?!百v命一條,你死不了。” 圓法被迫咽下藥,不說話了。 夜深了,關(guān)芙畢竟身體年齡小,把他拖到這照顧了一天,已經(jīng)累得睜不開眼睛,倒頭睡了。 第二天,太陽的光芒照下去的時候,關(guān)芙醒過來。 圓法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皮膚透著青灰色。 關(guān)芙呆坐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踹了他一腳。 不動彈。 ——當然不會動彈。 可是這不是疫病嗎?不是吃了藥,就醒過來了,然后還說話了嗎? 她撥了撥圓法的手腳,看見圓法的手邊有一排字。 新藥方。 關(guān)芙明白了,圓法得的疫病,并不是平日見得那一種。 來勢洶洶,無醫(yī)無藥,迅速身亡。醫(yī)者不自醫(yī)。 說死就死,死的真快。關(guān)芙這樣想著,把看不懂的藥方用燒焦的樹枝寫在破布上,從圓法的行李里面掏出磷粉,撿了些枯枝,堆到了他身上。 再見了,怪人。 圓法死了之后,關(guān)芙繼續(xù)四處走。 新藥方治了不少人,貼出去,很多人都活了下來。 但關(guān)芙總是想著,圓法到底在想什么,這個人到底是個什么玩意。 進不進,退不退,說善良不善良,說冷酷不冷酷,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過了幾日,關(guān)芙聽說圓慧和馮天師的白頭軍又組織起來了,說是天師治好了不少流民。 關(guān)芙知道他們不會干什么好事,但聽到這個消息也只好無動于衷。能活下來就很好。 過了一陣,關(guān)芙重新見到了圓慧,他本來是想找圓法,但只找到了形貌丑陋,活似焦尸的關(guān)芙。 關(guān)芙告訴他圓法已經(jīng)死了,他還流了兩滴眼淚。 她就忍不住笑了。一個野心家對著一個瘋子的死感到悲哀,怎么都是可笑。 結(jié)果圓慧卻來了談興,抓住關(guān)芙說了一長串話。 “圓法師兄是同輩中修行最精深的人?!?/br> 他憐惜每個生靈,幫助所有需要幫助的人,最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做的往往是錯的。 沒有人是絕對的正確,任何人都有理由,每個人都有苦衷。圓法對一個人的幫助,實際上是對另一個人的迫害。 他看透這一點,就不愿意再幫助任何人了。離開相國寺,再不自稱同門中人。 關(guān)芙聽了這些,終于覺得自己很好笑。 或許,她看不透圓法,只是因為他比她鉆牛角尖還厲害。可同時她心中也不是不心驚。 置身其中,立場鮮明的時候,關(guān)芙很明確自己要做什么。 可沒有了目標,到處漂泊,她就被圓法的困惑搞得自己也陷入了迷茫。 可讓她說自己究竟怎么做才正確,她又講不清楚。 她告別圓慧,繼續(xù)四處游蕩。 她自學了這個世界的文字,然后自學了醫(yī)術(shù),開始像圓法曾經(jīng)做的那樣,四處行醫(yī)。 從這種行動中,她沒有目標的空虛似乎得到了一點滿足。 她把病人救活,又看見活人相殺而死,只是袖手旁觀。 無非是各自有各自的道理,各自有各自的緣法。作為局外人,只能就這么看著。 漸漸地,她覺得自己變得和圓法有些像了。 她在這個世界活了很久,活到自己都動彈不動。臨死的時候她想道,要是她死了,可能就沒人埋她了。 勿論善惡,只聽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