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快到花甲，雖然保養(yǎng)得體，肩寬背直，眼明神厲，但依舊改變不了他快是個六十歲老人的事實。

    這個天下也終將快不是他的。

    早年的領(lǐng)軍生涯讓他身上至今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殺伐之氣，隨著帝王威嚴(yán)的越重，近幾年來，幾乎已經(jīng)沒有人能直視他的眼睛。

    可是，這其中他那塊最為忌憚的心病卻是例外。

    段紅棉，這紫禁大殿里唯一敢直視他，且目不轉(zhuǎn)睛的人。

    隨著段紅棉半真半假的如泣如訴，惠昌帝原本還帶笑的表情漸漸陰沉了下來。

    “拒君？”這不是一件小事，若是真的自然要重視，如果是假的……八成是假的！這就值得推敲了……

    見惠昌帝的臉色都變了，段紅棉也有些暗驚。她知道叔父素來重視司徒景軒，視之如弟子，就等他狀元及第，寵信有加，卻沒有想到已經(jīng)看重到這個程度了。難道真如眾人所猜測的那樣，叔父一心要將司徒景軒培養(yǎng)成下一代丞相？

    的確，現(xiàn)任的柳丞相已老，據(jù)說已提了奏本想告老還鄉(xiāng)?？v觀朝野上下，司徒景軒確實是目前最合適的丞相人選，不說他文治武功了得，單就他身后強(qiáng)大的司徒商號也是叔父急于想得到的。往上數(shù)三代，他們司徒府也有從政歷史，忠心可表。如今從商，又掌握大半個春藤的經(jīng)濟(jì)命脈，這樣一個人物潛伏京都數(shù)年，竟未傳出與任何黨派的勾結(jié)傳聞，且安然無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要知道，她四叔、六叔都不是吃素的。

    “父皇，您是不是不信兒臣話??！”段紅棉擦干眼淚，微翹著嘴做出生氣的樣子。

    這個表情若讓她其他姐妹看見必然吃驚不小，因為實在與她平常溫柔端莊的樣子相去甚遠(yuǎn)。

    段紅棉知道為什么叔父有十幾個女兒，卻獨(dú)對自己最是寵愛，所以她從來不怕在惠昌帝面前表示出在他人看來是殺頭之罪的喜怒哀樂。

    因為，惠昌帝愛慕自己的母親，而她和她的母親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因而，她從小就知道，自己霸道一點(diǎn)直率一點(diǎn)甚至蠻橫一點(diǎn)，她的叔父一點(diǎn)都不會介意，甚至?xí)苄老埠头判?。欣喜自己讓以前的舊情人的女兒過上了好日子，放心這個孩子與他所有的女兒一樣，只懂得爭寵蠻橫，毫無心機(jī)與建樹，不會對他的皇位構(gòu)成威脅。

    當(dāng)然她一介女子想要對他構(gòu)成威脅也難。

    男人的雄心與霸氣都是表現(xiàn)給同等的對手看的，在自己兒女面前，必然不需要如此，尤其在看見跟前情人一模一樣的女兒時，莫名的就會心軟下來，從不曾例外。

    可是這次卻大出乎段紅棉的意外。

    “不急，朕且聽聽司徒卿家是如何解釋?！?/br>
    看著惠昌帝派人去傳召司徒景軒，段紅棉眼波流轉(zhuǎn)，心中冷哼了一聲。這個老不死，看來非常器重司徒景軒，若是為了財，他大可不必，一句話下，天下什么不是他的。若是為才，她還真不信全國上下，他司徒景軒無人可代了。

    難道這背后還有別的她不知道的深意？

    司徒景軒跟在大太監(jiān)后面往御書房走去，聽大太監(jiān)偷偷提醒自己說是段紅棉去面見后，圣上才突然傳召自己，并且臉色不太好。司徒景軒靜靜聽著，心中并沒有半點(diǎn)驚惶，反倒是一旁的素蘭被嚇得白了臉色。

    司徒景軒心中冷笑，段紅棉的確是名聰明絕頂?shù)呐?，不過這等外表文靜內(nèi)心陰毒的女子，也真正讓人厭惡。

    不若幾步就到了門口，大太監(jiān)命兩人在門口等候，自己先進(jìn)去通報了。

    沒一會，大太監(jiān)就出來傳了話，命素蘭去遠(yuǎn)點(diǎn)的地方等候，讓司徒景軒一個人進(jìn)去。

    司徒景軒走進(jìn)御書房跪下行禮請安，剛一行禮，他就發(fā)覺了不對勁?；莶蹧]像往常一樣不待他跪下就叫免禮，而是打量著他，很久沒有說話。

    御書房中氣氛一時很是嚴(yán)肅，外面的侍衛(wèi)太監(jiān)們都連口氣都不敢大喘。一背著醫(yī)藥箱子的藍(lán)衣男子翩翩走來，還差著老遠(yuǎn)，就被一個小太監(jiān)迎上去攔住了。

    遙遙望著御書房這邊，杜重樓若有所思，不一會后就快步離開，直奔宮門而去。

    御書房內(nèi)，只有父女君臣三人，司徒景軒跪在地上，段紅棉站在惠昌帝身邊，也乖乖的垂著頭?；莶圩邶堃紊希婚_口，誰也不敢說話。

    看著司徒景軒舉止溫文，已然頗有氣度的模樣，惠昌帝心中有些復(fù)雜。

    他確實欣賞司徒景軒，好學(xué)，用功，聰明，雖然性情高傲，但年少輕狂也可以理解，而且他拿捏極有分寸，很少教人真的發(fā)火，相處起來很有意思。

    無論是討論治國、行軍或是一般時候的下棋，這人并不因他是皇帝就將他特別放在眼里，或是給予十足的面子。他總是一副平淡如水的表情，不冷淡也不過分熱攏。

    從出身到才華，這少年簡直讓他驚喜，若能收為己用，他身后附加的經(jīng)濟(jì)利益也著實讓人心癢。

    然而事情并沒有他想的容易，不過幾次相處，他就明白司徒景軒這樣脾性的人是很難為一個人所用，他只是現(xiàn)在看起來忠心于你，不背叛你，而誰也不知道這個現(xiàn)在會不會馬上生了變數(shù)。

    遺世而獨(dú)立，他與自己很像，除非自己為王，有百姓、政.權(quán)、軍隊為羈絆，不然誰也駕馭不了。

    這個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竟嚇得堂堂帝王出了一身冷汗……

    看來，臣子太聰明并不是件好事。

    他知道司徒景軒有點(diǎn)自傲，脾氣不小，但這也正是他欣賞他的原因，年輕人沒點(diǎn)子銳氣怎么行？一個個都成了應(yīng)聲蟲，這國家如何還有作為？

    不過，傲氣并不代表狂妄，有脾氣不代表可以毫無顧及，即便自己再喜歡他，但有些界線，是為人君者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觸及的——即君為臣綱。

    安撫的看了眼段紅棉，惠昌帝沉聲問道：“司徒，朕問你，拒君之事可否屬實？”

    司徒景軒抬頭，正好一眼看到惠昌帝的眼神，心極快的跳動了一下。

    皇帝竟然對他起了殺心？必然是了，不然剛才不會一直在打量他。如果換位思考，自己為君，遇到自己這樣的臣子，該當(dāng)如何？

    司徒景軒瞇了下眼，心里很快有了決定。

    一頭磕在地上，是絕對成服的模樣，用著慣有的清冷聲音，帶著點(diǎn)傲慢，大聲道：“是臣該死?！?/br>
    惠昌帝眼神很快的閃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更深沉的懷疑，沉聲道：“說?！?/br>
    事情很快的就清楚了。拒君之事是有，但也是堂堂一國公主不請自來，為了自己玩樂，口出無禮要人，犯到了他的底線，因此口氣自然差了。

    惠昌帝一邊聽，一邊也樂了，看來這司徒景軒的脾氣是不小，竟把他兩個女兒都沒放眼里，同時他也多少打消了顧慮，笑著斥責(zé)兩人幾句，也不作懲罰，揮手就讓他們下去了。

    “父皇——”段紅棉心一沉，扯著惠昌的袖子嬌賴不依道。

    還跪在的地上的司徒景軒斜了她一眼，嘴一勾，那生生就是不屑的模樣。

    “胡鬧！”惠昌帝猛的一拍桌子，大聲怒道。

    段紅棉嚇了一跳，不自覺的噤聲，腦子快速轉(zhuǎn)了圈，她急忙跪了下來，低聲啜泣道：“女兒知錯了，以后絕對不會再犯了?！?/br>
    惠昌帝一看，心也軟了。堂堂公主毫無顧及地跑去臣子家里要人，錯自然在她們身上，但皇家公主，蠻橫一點(diǎn)也是自然，他這會懲罰她們，不就是打了自己臉面？

    他再次揮揮手讓兩人下去，自己同時也從側(cè)門離開御書房。

    御書房外，出來的兩個人同時各自懷著心思，同時轉(zhuǎn)頭，視線正正撞上。

    僵持了一下，段紅棉先露出優(yōu)雅的微笑，柔聲道：“此事都怪本宮任性，不知道司徒公子會如此為難?！?/br>
    司徒景軒亦溫文的行禮：“區(qū)區(qū)小事，是下臣小氣了，多謝公主殿下不怪罪。”

    又僵持了一下，段紅棉先轉(zhuǎn)身優(yōu)雅上轎離去，司徒景軒目送著她走遠(yuǎn)，素蘭趕忙跑來攙扶，見他無事，才松了好大口氣。

    這兩人一走，惠昌帝又重新回到御書房，繼續(xù)埋頭于奏折當(dāng)中。不一會兒，一老太監(jiān)走進(jìn)來，輕聲對惠昌帝說了些什么，惠昌帝點(diǎn)點(diǎn)頭，對司徒景軒的懷疑這才徹底放了下來。

    又批了兩本奏折，惠昌帝突然想起什么，抬頭叫了一個太監(jiān)進(jìn)來，吩咐道：“讓人去查查那個丫鬟，到底什么來歷，若是個麻煩，就趁早除了。”

    第76章 第 76 章

    司徒景烈走進(jìn)書房，素琴走出來對他微笑，輕聲道：“二少爺，三少爺在里頭午睡呢?！?/br>
    “嗯，你們都出去吧，我與三弟有事情要談。”說話時竟皺著眉頭，笑容半無。

    素琴和素蘭互看一眼，心中奇怪，但也識相地退了出去，順道將門帶上。

    “三弟。”

    司徒景軒聽到響聲，手指在搖椅扶手上輕輕點(diǎn)了兩下，沒有回答。司徒景烈走近，從上往下注視，嘴角一點(diǎn)點(diǎn)地勾了起來。

    司徒景軒依舊閉著眼睛，仿佛沒有發(fā)覺有人進(jìn)入。

    司徒景烈看著他平靜的臉，幾乎想要就這樣轉(zhuǎn)身離去。不知道為什么，看見三弟這個樣子，他就覺得挫敗和不甘。三弟太沉穩(wěn)，太不動聲色，像一個千帆過盡的老人，對浮華世事，都已經(jīng)看透看穿。

    大概是生病的原因，經(jīng)歷太多生生死死，三弟早變得麻木，即便年華美好，內(nèi)心卻和死水一樣，不起波瀾。想著，他的嘴角頓覺得苦澀，心里反生了幾分羨慕。

    “因為得不到就要?dú)У?，三弟的心是不是太無情了？”

    司徒景軒睜開眼睛，平淡的看著他，既沒有喜悅，也沒有驚訝，平靜得一如既往。

    司徒景烈伸出一只手，司徒景軒沒有躲，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那魅惑人心的桃花眼頓時笑了，瞬時風(fēng)情萬種，他溫柔撩起他臉頰上幾縷碎發(fā)，輕輕順到耳后，然后便收了回去。只是一眨眼，此時的司徒景烈又變得溫柔、高貴，儒雅，哪里還有半點(diǎn)風(fēng)流之氣，或者說，這個才是真實的他？

    “我聽聞南緬國有種藥，叫鎖心骨，取困龍之意。出自一位天縱奇才的藥師之手，千里之外可使人經(jīng)脈盡斷，武功全廢。一爐雙丸，一毒一解，入水既化，無色無味。與旁人無用，只有下在他們南緬特產(chǎn)的玉石里，順著玉石里的暗紋，流入人體的經(jīng)脈才能揮發(fā)毒性，中毒輕者廢人武功，重者四肢無力，終身殘疾。說是邪得不能再邪的□□?！?/br>
    司徒景軒依舊漠然。

    司徒景烈也很平靜，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我這幾年走南闖北，聽說了這個見聞，本來只當(dāng)是消遣來聽，不想后來遇到一位奇人，機(jī)緣巧合下拿到了這天下唯一的解藥?！闭f著，他從袖子里掏出一物，青花白底的瓷瓶，看瓶身上的花紋，的確有些年頭。

    司徒景軒轉(zhuǎn)了個眉眼，側(cè)臉看著司徒景烈，很是冷淡。

    司徒景烈看著他，微笑，將瓷瓶遞給他，笑容溫柔而憂傷：“我與小小，并未有肌膚之親?！?/br>
    司徒景軒瞇起清冷的眼睛，眸黑如夜，深不見底。司徒景烈知道，這一刻，他們的兄弟情分也盡了。

    “二少爺，小小她——”胖胖一臉著急的沖了進(jìn)來，完全不顧身后素蘭素琴的阻攔。但是叫聲卻在看見屋里的兩個人后噶然而止，僵在原地，傻了般的看著那個只露了個側(cè)面的男子。

    若說以前三少爺是因為過分俊郎的外貌讓人移不開眼，眼前現(xiàn)在的他，則是完全用強(qiáng)大的氣勢來折服別人。

    那股氣勢迫人的幾乎讓人說不出話。

    “三少爺……”胖胖喃喃道。這是三少爺？這一刻，她竟是不敢認(rèn)了。眼前的他，極為高貴，連二少爺也被比了下去，膚色白得近乎病態(tài)，看似不強(qiáng)，可那雙眼卻生生得驚得人出汗。

    那感覺，讓人不寒而栗到想奪門出去。

    素蘭素琴也被這氣勢嚇得不動，捂了嘴巴站在門外，不敢置信的瞪大一雙眼睛。

    司徒景軒連眼皮都沒抬，只慢聲道：“解藥?！?/br>
    司徒景烈卻沒有將瓷瓶遞上去，只優(yōu)雅的站起來，退了一步，“先去救小小?！?/br>
    司徒景軒慢慢勾起嘴角，這是一個嘲諷的笑容，“何時，風(fēng)流多情的二公子也成了顆癡情種子?！?/br>
    雖然有心理準(zhǔn)備，司徒景烈依舊給刺痛得心臟猛烈收縮了一下。他為那個傻丫頭不值，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三弟的冷酷與決絕，一旦被視之如敝屣了，便什么都不是了。

    他在門外微微頓住腳，里面那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連個眼神都沒有施舍過來。三弟，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他的三弟了，一顆下在司徒府里二十多年的暗棋，終于要蟄伏而出了。

    多事之秋，真是不假！

    “二、二少爺！”胖胖被他悲涼的表情震住，急忙追上去?？墒堑日孀飞狭?，又實在不敢走近。

    紅衣飄飄，尊貴高雅，點(diǎn)滴不沾塵俗，幾乎要與這如火夕陽融成了一體。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司徒景烈，這樣的他，或許連老爺和夫人，都不曾見過。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先是小小被襲擊，再是三少爺變了番模樣，就連二少爺也不若往常了。胖胖垂在身側(cè)的手慢慢握緊成拳。眼見前面的影子要走遠(yuǎn)，她不管不顧地跑了上去，卻也只敢維持著幾個身距，慢慢跟著。

    “少、少爺……”素蘭有些惶恐地看著眼前的主子。她可以理解胖胖剛才的表情，就連她自己這會都忍不住想要顫抖。這人是誰，披著三少爺?shù)哪樒ぃ瑓s已然不是同個人了。

    司徒景軒冷眼掃過她們，注視的目光里，透著一股異常的冷冽，然而慢慢地又消失不見，再一眼，又是往常常見的清高與傲慢。他慢慢從木椅上起身，只道：“更衣?！?/br>
    遠(yuǎn)遠(yuǎn)地，一輛馬車急馳而來，驚起了一地的沙塵，在兩旁小販的痛罵聲中揚(yáng)長而去。

    “少爺，您怎么糊涂了，那藥可是您最后的保命符，您怎么就這樣給用了?！鼻锿┯謿庥旨?，恨不得抓住他這個好主子的脖子好好搖一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