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抬起頭來，卻是莞爾一笑。

    他這話說的極慢，又扯著瓜州的兵情，還把那不聽調(diào)令，處處與他為難的佟新安給拉出來鞭了一頓，恰恰就把羅九寧到長安，請和離的原因給圓過去了。

    皇帝捏了捏指骨變形的拳頭，眸色頓戾：“佟新安竟是個如此沒眼色的，枉費(fèi)了朕對他一番信任?！?/br>
    “瓜州衛(wèi)潰破整整半年，百姓佚散一半，牛羊全失，耕地化為焦土。佟新安卻固守嘉峪關(guān)而不出，任百姓們死在城墻之下，這個，就看父皇怎樣責(zé)懲了?！迸峒螒椪f著，成功的便把話題給轉(zhuǎn)到了戰(zhàn)情上。

    “以你之見，瓜州該用何人？”皇帝頓了良久，問道：“盧紀(jì)國如何？他守雁門關(guān)倒是守的極好，也與契丹人打交道打得多，不行，把他調(diào)到瓜州衛(wèi)去?！?/br>
    裴嘉憲不答這個，一手捂上胸口，側(cè)首卻是問羅九寧：“孤今日除了兩杯酒，還未曾用過飯食，可有備著飯食？”

    羅九寧可還沒忘記自己幾個月辛辛苦苦，為自己爭來的，和離的機(jī)會呢。

    “王爺，咱們說過，要和離的?！?/br>
    裴嘉憲眼神低了低，再是莞爾一笑，低聲道：“和離便和離，但如今談這個不是時候，孤要勞煩王妃出去招呼些飯菜進(jìn)來，孤要與父皇同食，談?wù)勥叿儡娛隆！?/br>
    小壯壯兒趁著空兒，一吱溜就鉆回了娘的懷里。

    羅九寧抱著孩子出來，宴席還未撤，但叫皇帝砸鬧了一通，早成了殘羹冷炙，無甚吃頭。

    如今五月已末，是六月頭了。裴嘉憲千里而來，方才離的近些，羅九寧都看得出來，他的唇皮燥起了整整一層，原先那比女子還細(xì)膩的肌膚，紋理也粗了許多。

    一日未食，又灌了兩杯酒，脾胃又豈能受得了？

    難怪他一直瞧著蔫蔫兒的，肌膚也泛著黃，只瞧那樣子，在外這幾個月風(fēng)餐冷宿，胃肯定不舒服。

    “阿青，月娘，咱們西華宮中可有赤根菜？”羅九寧說著，就親自綰起了袖子來，便往小廚房而去。

    西華宮這小廚房里，清油米面一應(yīng)俱全，一刀最新鮮的五花rou紅艷艷的，就在案頭上擺著。

    羅九寧親自抓了把精白的細(xì)面出來，燙好赤根菜，揉出綠色的水汁子到面中，一會兒就將一團(tuán)面揉了個精光。就這間隙，阿青和小月娘兩個已經(jīng)摘了兩把槐葉進(jìn)來，將槐葉燙好，羅九寧親自搟的面，搟成薄薄的一大張，再仔仔細(xì)細(xì)切成龍須狀，入鍋擺開，等撈出來，用冷水湃過，再以熱油煨著，一碗清涼爽品的冷淘便作成了。

    而作冷淘之前，她還熬了一鍋嫩黃色的糯米粥出來，叫幾個宮人端著，仍回了寢殿。

    皇帝整日悶在屋中，褥熱煩躁，正需要一碗冷淘來解解膩與火。

    而裴嘉憲才吃了兩盞冷酒，這冷淘入胃，不像熱食要刺激了腸胃，真真兒的舒坦至極。

    男子胃口大，一碗冷淘當(dāng)然不夠，裴嘉憲吃罷，側(cè)首望著羅九寧，那意思自然是要問她，還有沒有。

    羅九寧卻是捧了一碗晾到恰溫的粥過去，低聲道：“那碗冷淘解酒，這粥卻是養(yǎng)胃的，吃了它，王爺?shù)奈概履苁娣稽c(diǎn)?！?/br>
    裴嘉憲才端過碗來，羅九寧格外不放心的，又綴了一句：“我是不會妥協(xié)的?！?/br>
    “孤既答應(yīng)了，又豈會賴你的賬，一切，等回府再說?！迸峒螒椊舆^米粥來，呷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意，最重要是恰到好處的溫度，不涼，不熱，恰適口。

    他側(cè)首又看了羅九寧一眼。

    她自己也端著一碗，低眉順眼的，拿調(diào)羹給孩子喂著，小壯壯兒乖乖兒跪坐在她面前，一口又一口的，吃的極香甜。

    吃罷了飯，皇帝又與裴嘉憲談了回子，這才準(zhǔn)備放他出宮。

    皇子們十五歲出宮別居，裴嘉憲在長安，自然也有自己的府宅，既他回來，府宅之中自然早就備好了人，等著他回去休息了。

    羅九寧聽他是愿意和離的，倒是格外的放寬了心，見他吃完一碗，再問：“還要不要再盛一碗？”

    裴嘉憲自然是不肯再吃了。

    一手撈起軟嫩嫩的小壯壯來，他便來與皇帝辭別。

    “老四，朕再問你一句，這孩子，真不是你的？”皇帝這時候，才問起自已心里一直最狐疑的事情來。

    裴嘉憲回頭，便見羅九寧隨在自己身后，素凈的小臉兒微揚(yáng)著，無悲無喜，倒是一臉的坦然。

    第56章 寶昌郡主

    “父皇說笑了，徜若不是兒臣的孩子，兒臣當(dāng)時又豈會應(yīng)下婚事。他是兒臣的，這沒什么好疑問的，倒是母妃您……”

    教孩子叫便宜爹，幾個哥哥方才皆在恥笑，裴嘉憲也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是怎么才能鎮(zhèn)定下來的。

    麗妃一臉戒備的等著，皇帝一臉鄭重其事的望著，沒想到裴嘉憲竟就這么輕飄飄的來了一句，卻是轉(zhuǎn)身便走。

    “王爺！”羅九寧于后追著，疾匆匆的趕著。

    “回府再說。”裴嘉憲疾走了兩步，忽而又停下來：“你是不是還得帶些人回去？”

    “我不想回你的王府，我要住在宮里?！绷_九寧本來是氣怯的，忽而轉(zhuǎn)念想了想，如今都是要和離的人了，自己又不欠他什么，好端端兒的，為甚氣怯？

    “乳母何在，把壯壯的衣物全都收拾齊備，準(zhǔn)備立刻回府?！彼置钅虌尅?/br>
    那奶媽是知道裴嘉憲的脾氣的，一溜煙兒的就去收拾東西了。

    “王爺，我和孩子都得留在宮里，我還要給皇上治病呢?！绷_九寧說著，就伸出兩只手來：“壯壯，過來，娘抱你?！?/br>
    壯壯如今生了許多牙，最前面兩顆還是兩顆大板牙，兔子一般，紅唇咬嘟嘟的：“不。”

    他倒得意了。

    裴嘉憲側(cè)首望了兒子一眼，兩目贊許，胳膊肘著兒子，掂了兩掂，小家伙隨即嗚嗚嗚的，就學(xué)起了風(fēng)聲，聽那意思，大約是想叫這高大健壯的爸爸，用手臂帶著自己飛一回了。

    “王妃入宮多久了？”裴嘉憲忽而就問。

    羅九寧掐指算了算，道：“約莫兩月。”

    “兩月功夫，你先是舒舒服服兒的逛著，優(yōu)哉游哉的吃著，頑了整整一個月，才開始給父皇治病。而那一個月，可是父皇最疼，也最艱難的時候。他如今因?yàn)槟闾嫠魏昧瞬?，倒也不說什么，但等太子和皇后明白過來，那一個月，你該如何解釋?！?/br>
    “我都跟皇上解釋過的，我作了個夢?！绷_九寧道。

    裴嘉憲再笑：“可是，孤要是皇后，就會說，西華宮中眾宮人自打肅王妃入宮那日起，每日走路都捂著屁股，更有甚者，還有好幾個瘸了腿的而西華宮命光祿寺采辦藥材，也是自肅王妃入宮那日起的。

    王妃在入宮那日起就讓麗妃學(xué)針灸，又開始采買藥材，治薄藥，但等藥治好了，過了一個月，才作那個陶八娘托來的夢。王妃，此話也就用來哄壯壯有用，皇上又豈會信之？”

    他雖不過輕飄飄一席話，羅九寧卻是后背一涼：果真，她當(dāng)初為了省銀子，當(dāng)然也是不想跟麗妃妥協(xié)，采買藥材，全都是麗妃來辦的。

    難道說，皇后真的已經(jīng)知道這些事了？

    而裴嘉憲了，他明明一直在塞外，怎么會于她的行蹤，知道的這樣清楚？

    羅九寧就不信了，虎著臉道：“壯壯，你要再不回來，娘可就不要你了，你從此跟這人過去?！?/br>
    大約還是胎子里的記憶，因?yàn)榱_九寧在整個孕期，滿腦子里想的，念的，琢磨的就是裴嘉憲，所以壯壯于這男人，有著莫名的親切感。

    但相比之下，顯然娘更親，他立刻伸出雙手，就從裴嘉憲懷里鉆到羅九寧懷中去了。

    回到后苑，羅九寧剛一坐定，奶媽提著兩只大包袱，也進(jìn)來了。

    壯壯見娘親生著悶氣，這會子沒了往日的歡樂，隨手抓了一 只亂扔著的采蓮船過來，自己一人專注的，于床擺上頑兒了起來。

    裴嘉憲竟也未走，畢竟六月，已經(jīng)很熱了，他卸了盔甲之后，背上汗?jié)n斑斑，竟也不去沐洗，也不走，就在院子里站著。

    “娘娘，王爺這樣站著怕不好吧?！彪m說王爺站在那兒，暮光下瞧著眉溫目和，靜靜盯著這一處，但奶媽還是擔(dān)心。

    她還記得風(fēng)雪連天的夜里，王爺把哭鬧的小壯壯兒趕出屋子，叫孩子鬧了一夜鼻塞的事兒呢。

    羅九寧自奶媽手中接過衣裳來，一件件兒的疊著，垂眸道：“他愛站就叫他站著去，莫要管他?！?/br>
    就在這時，奶媽忽而又道：“喲，那不是杜美人宮中的宮婢，她來作甚，怎的就跟王爺說上話了？”

    羅九寧本來懶得管，聽說杜美人三個字，立刻就站了起來，頭抵上奶媽的腦袋，也好奇的去張望。

    窗外，皇帝親自替麗妃從宮外移進(jìn)來的兩株大合昏如今開的正艷，花絮隨風(fēng)，在夜暮下輕輕搖擺著。

    裴嘉憲身上還是襯甲的青色短袍，長靴及膝，負(fù)著兩手，就在那花樹下站著。

    他本生的俊美，塞外風(fēng)沙替他憑替了幾分陽剛滄桑之氣，站在花樹之下，那極致陰柔的花，襯著他周身的陽剛，倒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杜細(xì)奴那下巴尖尖，吊梢眼兒的小侍婢果真就站在他面前，踮著腳，不知在說著什么。

    裴嘉憲眼望著屋子，卻也在認(rèn)真的聽著。

    奶媽胖，腦袋大，力量也足，忽而一擠，本就是薄木雕花的窗扇，一下子給擠開了半扇，咯吱便是一聲響。

    裴嘉憲正低頭聽那宮婢說著什么，忽而便是勾唇一笑。

    羅九寧明知他要順著杜細(xì)奴這條線遇見杜宛寧，并杜若寧那倆個與他糾纏半生的女子，也極好奇他與杜細(xì)奴這貼身宮婢在說甚。

    但到底是要和離的人了，總得替自己撐些體面，轉(zhuǎn)身就坐到床邊去了：“奶媽，關(guān)上窗子，也將門關(guān)了，咱們今夜早些睡。”

    卻說裴嘉憲這里，那丫頭雖是杜細(xì)奴的宮婢，說的卻是媛姐兒的事兒。媛姐兒是陶九娘的孩子，而陶九娘又是為了他而死的，裴嘉憲于那孩子一直格外的重視。

    原本，該是宋綺帶著孩子的。宋綺死了之后，媛姐兒一人在長安無人照料。

    至于裴嘉憲的生母麗妃，那是個見了孩子就煩，恨不能提著全都拎扔到垃圾堆里去的，這時候，裴嘉憲便命人將媛姐兒從長安帶回洛陽。

    不過，這時候賢王妃杜氏主動請纓，就把阿媛給留下來照料了。

    但是，真正照料孩子的并非杜氏，而是杜氏的娘家表妹杜宛寧。

    但那杜細(xì)奴又是杜宛寧家原來的婢子，為著這一重關(guān)系，阿媛聽說爹爹回來了，入宮來見他，卻是在那杜細(xì)奴的翠華宮中。

    所以，是這么著，杜宛寧就能見到裴嘉憲了。

    *

    “老四還在長安城外，我在枕頭上都聽得到馬蹄聲催。”賢王妃杜氏倒是個頗有福相的女子，性情也很爽朗，笑著就把阿媛推了過來：“瞧瞧阿媛，我替你養(yǎng)的如何？”

    阿媛如今也是六歲的大姑娘了，果真比原來宋綺帶著的時候胖了許多，小臉兒圓潤潤的，跟羅九寧頗為神似。

    沒有壯壯的時候，裴嘉憲對阿媛是真疼，出征在外時，也總要帶幅她的畫像在身邊，偶爾夜來寂寞，展開卷軸瞧上一瞧，聊當(dāng)慰籍。

    出不知為甚，有了壯壯之后，他滿心滿腦子皆是那一個，于阿媛便沒了往日的疼愛。

    但往日的習(xí)慣畢竟還在，坐下之后，將阿媛?lián)频綉牙镒耍峒螒棻闶橇?xí)慣性的問候：“但不知老王爺如今身體可還康健，王世孫身體如何？”

    賢王妃道：“爺爺仍是往日的習(xí)慣，一餐二兩酒，靈芝鮑魚當(dāng)飯吃的，身子健朗的緊。世孫向來是個勤懇兢業(yè)的性子，山陰在他治下，比原來好了不是一點(diǎn)半點(diǎn)。”

    她嘴里的王世孫，便是她的弟弟杜虢了。

    山陰位在恒山以南，緊領(lǐng)雁門咽喉，北方要塞咽門關(guān)，就在山陰。那地方可是整個大康朝的北方重鎮(zhèn)，而異姓王可以擁兵，抗擊北契丹，杜虢所帶的兵發(fā)揮的作用，與盧紀(jì)國的兵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一樣的。

    裴嘉憲原來在雁門關(guān)當(dāng)兵時，就曾常踞山陰，于山陰王府自然也格外的熟悉。

    “我聽人說，皇太孫不是患了天花，而是染上了惡習(xí)，如今非但酗酒，還整日打殺仆婢，任意鬧事，攪的東宮之中不得安寧，老四可聽說過此事？”賢王妃忽而就壓低了聲音，悄聲問道。

    裴嘉憲安插在東宮的探子們，也是這樣說的。

    但以裴嘉憲對于自己那個侄子的了解，覺得他不該是那么脆弱的人，他肯定還在圖謀著什么，酗酒毆仆，約莫不過是障眼法罷了。

    “聽說過?！迸峒螒椧膊蛔骷?。

    “我還聽說，皇上因?yàn)樘由頍o建樹，又一直欺瞞太孫之事，去年還不停使著朝臣們在宴會上勸酒，害他腿疾復(fù)發(fā)，意欲要廢太子。老四，要是太子廢了，剩下的你們四個可是人人都有機(jī)會作太子的。”杜氏與她祖父杜猛是一個性子，說話直來直去，言罷，就直勾勾的盯著裴嘉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