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驚風(fēng)不說話了，這種情況下什么都說不得，說什么都曖昧。他總算明白過來，這就是林諳下的套，就等著惶急的獵物自亂陣腳，一頭扎進(jìn)來。

    僵持了近一分鐘，兜里的手機(jī)瘋狂炸了起來，沖破了巷子口旖旎詭譎的氛圍。對視中，林諳松開了他。

    鉗制一解除，陸驚風(fēng)兔子般瞬間躥出去幾步，外強(qiáng)中干地瞪了浪蕩的登徒子一眼，掏出手機(jī)按下接聽鍵。

    “乖祺……”

    張祺的嗓門迫不及待地敞開了吼：“查到那個邪教組織，哦不，那個同城交友小群體了！總共七個人，你們猜得沒錯，失蹤的五人彼此認(rèn)識，都是這個群體的成員！”

    “還有兩個呢？”陸驚風(fēng)問。

    “一個前天自殺了，一個還活著，現(xiàn)在還在追蹤具體位置。”

    “把這兩人的個人信息都發(fā)給我，尤其是那個還活著的，快！”

    剛說完，手機(jī)就叮咚一聲收到郵件，陸驚風(fēng)點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看上去很是面熟的臉，準(zhǔn)確來說，這張臉三個小時前剛剛見過。

    “這不是那個小混混嗎？”林諳湊了過來，“我記得好像是叫劉……”

    “劉泉?！标戵@風(fēng)迅速翻看起個人簡介，基本上就是一份幾進(jìn)宮的犯罪檔案，偷盜騙財拉皮條，三年刑罰以下的事兒這人年紀(jì)輕輕就基本全犯過，翻完，陸驚風(fēng)拔腿就往回跑，邊跑邊怒啐，“還能再他媽巧一點?！?/br>
    公交已經(jīng)失之交臂了，他不想救人也失之交臂。

    .

    “老人的荷包你也敢沾，活膩歪了。這人幸虧是沒什么大礙，真死在所里了，你我都吃不了兜著走！”

    派出所里，小片警諄諄教誨著方才鬧出一場大熱鬧的混混頭目，一根食指戳著那只鼻青臉腫的腦袋，跟戳皮球一樣的，點點點。

    “秦哥，抽煙，消消氣?！被旎鞙啿辉谝猓笾?，從煙盒里撥出一根煙，殷勤地遞上，再掏出打火機(jī)點上，“咳，今兒算我們倒霉，挨了揍不說，還給賠不是，真他媽祖墳上淹了洪水?！?/br>
    “你也忒能扯，被那三個老的打成這樣？別說我，說出去你看誰能信？”片警笑得陰陽怪氣，“訛人也要看對象，別逮到誰都薅，糊弄小孩兒呢？真當(dāng)我們警察叔叔都是吃干飯不長眼的米蟲？”

    可不是不長眼嗎？劉泉在心里嘀咕，不過這事兒的確荒唐，碰上了他也只能認(rèn)栽，冷靜下來再想想，誰知道那三個老不死的是什么來頭？可不是大街上隨便拉出個老頭都能靈活使出掃堂腿后空翻等一系列高難度動作的。

    “行了行了，別杵在跟前現(xiàn)眼了，該干嘛干嘛去?！逼橥陜筛鶡?，順手把整盒煙都揣進(jìn)了兜里，揮手趕人，“手腳都干凈點，少讓我在所里看見你們這群廢物，肝疼！”

    “秦哥辛苦，打擾了，這就走這就走，麻溜地滾。”劉泉邊作揖邊后退，領(lǐng)著一幫小弟急急退散。

    晃悠了一整天沒撈著什么好處，實在囊中羞澀，作為混混頭目，劉泉又不好意思虧待手下這幾個十幾歲的無業(yè)游民，就做東到派出所旁邊的面館下了幾碗面。

    面館里人滿為患，別說座位了，幾乎都沒地方下腳，沒辦法，他們就整整齊齊列成一排，蹲在馬路牙子上就著汽車尾氣吃飯。

    一碗面吸溜吸溜地三兩口嘬完，再用兩片干馕把面湯沾干凈，碗底朝天打一個飽嗝，有多余的鋼镚兒就再買一瓶冰鎮(zhèn)的碳酸汽水兒，沒飽的也被汽水里的二氧化碳撐了個氣飽，一頓晚飯就這么糊弄著湊合過去了。

    面館左邊是一家特色小飯店，兩個小情侶點了四菜一湯，吃不完也不打包，每個碟子里留下一半就你儂我儂地拉著小手結(jié)賬離了座。

    右邊是一家米其林三星高檔酒店，門口停了好多標(biāo)都不認(rèn)識的豪車，豪車上下來好多油光滿面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臂彎里挽著好多年輕漂亮的網(wǎng)紅臉小妖精，小妖精挎著滿是logo的名牌包。

    這座城市里風(fēng)塵仆仆的人很多，光鮮亮麗的人更多。窮人嫉妒富人吃穿不愁，富人艷羨財閥揮金如土，隨哪個都覺得這個社會真他娘的不公平。

    第53章 第 53 章

    劉泉順了支牙簽, 捏著一頭剔了剔牙縫兒，橫豎也剔不出一點葷腥，牙簽一折甩了出去，很沒素質(zhì)地朝下水溝啐了口唾沫，跟小弟招呼兩聲，揉著眼下的烏青扭頭進(jìn)了公共廁所。

    他向來胃不好，口味又重, 方才那碗湯面里不知道閉著眼睛倒了多少辣椒油和醋，酸酸辣辣好滋味，出了一身汗, 又貪涼，一口氣灌下一整瓶冰汽水兒，一熱一冷，立竿見影地鬧起了肚子。

    漢南這些年搞城建搞綠化, 連公廁都特別氣派干凈，門口擺了棵平安樹盆栽, 一進(jìn)去只聞見星點新鮮的尿sao味，穿堂風(fēng)一吹就散了。劉泉心情不錯地吹了個口哨，覺著這如廁的環(huán)境比自己租的那個十平米的膠囊房好多了。

    而且還挺陰涼，冷颼颼的。

    劉泉搓了搓胳膊, 進(jìn)了蹲坑隔間，脫了褲子，邊叼著煙玩手機(jī)邊納悶兒，難不成漢南政府已經(jīng)有錢到了給公廁安空調(diào)的地步？一下又惱了, 冷笑一聲，有錢你倒是扶貧啊！救救成天rou也吃不起的無業(yè)游民啊！

    日子過得太憋悶，劉泉也明白生活的茍且都是因為自己他娘的不成器，沒本事搞來錢，怨天尤人也沒意思，但是滿腔愁郁不找個渠道發(fā)泄一番，哪兒哪兒都不得勁，渾身難受。

    以前他通過打架斗毆破壞社會和諧來泄憤，被拘了幾回之后，獄警爸爸的手段教他重新學(xué)會做個人，輕易不敢造次了。剛好這兩年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展勢頭迅猛，全民直播打得火熱，所有有逃避現(xiàn)實傾向的落魄青年都不同程度地染上了網(wǎng)癮，下載個軟件披個馬甲裝備上手機(jī)鍵盤和濾鏡，就是另一個全新的世界，劉泉當(dāng)然也不例外。虛擬世界帶給他極大的慰藉，隔著屏幕他終于感受到社會的尊重和公平，最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全新的泄憤渠道。

    同時劃拉開幾個社交app，翻到評論，這里撒潑博眼球，那里懟人不帶臟字，十指如飛，長篇大論，字字見血。他的id叫犀利村霸，果然都不是浪得虛名，憑借著小學(xué)語文的雄厚基礎(chǔ)，蓋起高樓來如魚得水，煽動性絕佳，帶節(jié)奏一把好手，追隨者眾。

    直播間里一位彈吉他的清純小jiejie哭哭啼啼，梨花帶雨，撕著紙巾哽咽著，控訴彈幕里那些質(zhì)疑她磨骨開眼角的噴子。

    劉泉扭了扭屁股，舒展筋骨，侃侃而談。

    【犀利村霸】：就這點心理素質(zhì)，當(dāng)什么網(wǎng)紅？要我說，您就不適合吃這碗飯，放眼望去，平臺里幾個jiejie不招黑？說兩句就流仙女淚，這么玻璃心，哪天還不得哭瞎？

    門一關(guān)，小隔間就是一密閉空間，手機(jī)開著外放跑流量，主播嚶嚶嚶的哭聲乍一聽其實挺惹人憐愛。

    他開了個好頭，彈幕里的“絕世小哭包”“玻璃心”就瘋狂刷了起來，還有不少拉高踩低的，說隔壁哪個心態(tài)好的jiejie，那是真堅強(qiáng)，怎么黑都不在意，從來不賣慘但我就是心疼她。

    廁所里燈光昏黃，照不進(jìn)小而高聳的隔間，劉泉隱在門后的陰影里，亮白的手機(jī)屏幕散發(fā)著幽光，那張掛了彩的臉掛著瘆人的冷笑，看上去有些猙獰。

    清純小jiejie氣得狠了，哭得更兇，吉他一摔，直接退出了直播間，屏幕霎時黑了。

    “嘖，我這還沒露真本事呢，就受不住走了。”劉泉嗤了一聲，站起身，抖落這腰帶提褲子走人。

    一只手抓著手機(jī)剛摸到門上冰涼的插銷，他忽然覺出哪里不對勁。

    等意識到不和諧的地方時，心和手共同一抖，啪嗒一聲，自然黑屏的手機(jī)掉在瓷磚地面上，背上瞬間激出一層白毛汗。

    是聲音。

    明明退出了直播界面……

    為什么，嚶嚶嚶的哭聲還……還沒停？

    用力吞了口唾沫，他眨眨眼，第一反應(yīng)是隔壁有人也在逛直播，立即抖著嗓子破口大罵：“我cao了，隔壁兄弟，蹲個大看視頻不會戴耳機(jī)？裝神弄鬼的嚇唬誰呢？這要是個大爺，不得給你嚇出心臟病？”

    罵完，他噤了聲，貼著隔間木板凝神細(xì)聽，期待中隔壁兄弟的回罵沒有響起。

    有那么幾秒，哭聲不見了，劉泉只能聽見外間洗手池的水聲和自己胸膛里脫韁野馬般不受控制的心跳，他吁了一口氣，安慰自己可能之前挨揍有點輕微腦震蕩，出現(xiàn)了幻聽。

    咳嗽了一聲，他彎腰去拾自己的手機(jī)，指尖堪堪觸到屏幕，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又響起來了！

    與此同時，手機(jī)屏幕突然亮了。

    劉泉的頭皮炸了，觸電般連退數(shù)步，后背抵著墻，神經(jīng)質(zhì)地怒吼：“這他媽是男廁所！女鬼作妖也要分場合！要點臉！”

    他冷汗直冒，眼睛死死盯著手機(jī)，他從小膽兒肥，這會兒受到驚嚇竟然沒第一時間想著奪門而出，反而想看看到底是哪個龜孫子不要命了，敢來捉弄他。

    亮起的屏幕上，手機(jī)像是被某個黑客遠(yuǎn)程控制了一般自動跑起了程序，先是回到主頁，再點開“虎斑”直播的鮮紅色app。

    劉泉冷笑：“這又是什么saocao作，新一代手機(jī)病毒？”

    緊接著，他的眼球就直直地定住了，在褲縫上不斷摩擦的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只見空白的搜索欄里，自動鍵入了一個名字。

    “張梓羽”。

    劉泉的大腦宕機(jī)了一瞬，這三個字簡直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周身無知不畏的氣場登時消了個一干二凈。

    搜索結(jié)果出來，一個直播錄屏被點開，悄然無聲地播放起來。

    劉泉身上的短袖已經(jīng)被汗水全部浸濕，濕噠噠地黏在身上，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上來，微弱的哭聲灌了他一耳朵，挑撥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滴答”一聲輕響，有什么液體憑空掉落，落在他的手機(jī)屏幕上迅速暈開，紅艷艷的一個圓斑呈放射狀向四周散去，蓋住了底下瘋狂滾動的彈幕，和女子慘淡蒼涼的面容。

    是血。

    劉泉似有所感，麻木抬頭，在看到懸在半空的黑色背影時渾身血液驟涼，低低地罵了一句什么。這回不剛了，屁滾尿流，猛地?fù)湎蜷T上插銷。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生死一線之際，他無論怎么咬牙拼命，漲紅了臉繃緊了肌rou，折騰到力竭都拉不開那只看上去明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拉開的插銷，冥冥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道與之抗衡。

    完了完了，他抹了把刺痛眼睛的汗水，四肢并用想從門上方的空隙翻過去。

    眼前出現(xiàn)兩團(tuán)黑糊糊的東西，等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門上兩只恐怖的血手印。

    看看尺寸，是自己的。

    他哆嗦著攤開雙手，剛才擦的哪是汗？全他媽的是血水！膝蓋一軟，他差點跪下，抱著頭語無倫次地辯白：“是是是，是你先背叛了我們，不怪我，我就……我就罵了你兩句而已。要找，你找費離他們?nèi)?，跟，跟我沒關(guān)系！別找我，別找我，別找……”

    念著念著，他突兀地打了個嗝兒，喉嚨里泛起剛喝下去的汽水味兒，橘子味的。身上一涼，他低下頭，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臂，像是突然得了什么癔癥，他急不可耐地撩起衣服，撈起褲腿。

    瞳仁止不住地顫動起來，他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往外滲血！

    .

    陸驚風(fēng)跟林諳奔到派出所，一眼看到那幾個在馬路邊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無業(yè)游民群體，上氣不接下氣地沖了過去。

    “干什么干什么？不是都已經(jīng)和解了嗎？”其中一名記性好眼力佳的，老遠(yuǎn)就認(rèn)出武功老太的兒子來，戒備十足地盯著他，帶著兄弟們集體后退一步，“欺負(fù)起人來還沒完沒了是吧？”

    陸驚風(fēng)擺擺手，一口氣還沒喘上來，被林諳爭了先：“劉泉呢？”

    “找我們老大有事？”小混混顧左右而言他，以為他們胡攪蠻纏又回頭興師問罪，打起馬虎眼，“他忙，有什么事跟我們說一樣的。”

    “跟你們說不上?！标戵@風(fēng)最怕遇見這種不配合的無知群眾，具體什么事又不能敞開了說，只好臨時扯謊，沉吟，“我媽……”

    一提老太太，這群人如臨大敵，目露驚恐，生怕貴母又犯了什么病賴上他們，結(jié)結(jié)巴巴：“你媽……你媽又咋了？”

    “我媽想請你們幾個吃飯！”人命重要，陸驚風(fēng)閉著眼睛就把魏菁菁給賣了，解釋道，“她回頭琢磨出不對來了，不該下狠手欺負(fù)你們小年輕，良心過不去想賠禮道歉！”

    混混中年紀(jì)最小的那個，看著還未成年，滿腹委屈哇一聲哭出來，“都不信我們，都不信！沒人信，連警察都不信！啊！看看，自首了吧！真該錄個音當(dāng)證據(jù)……”

    “唉，我就說了一句老不中用的，肩膀就脫臼了?！?/br>
    “我更慘，我啥也沒說……”

    幾個人比竇娥還冤，凄然悲愴，抱成一團(tuán)，頭抵著頭互相安慰了幾輪。

    陸驚風(fēng)這邊已經(jīng)急出苦笑：“冷靜下來沒？冷靜了快告訴我你們老大在哪兒?！?/br>
    小混混們矯情起來，異口同聲：“沒有！傷口疼，無法冷靜！”

    陸驚風(fēng)：“……”

    額角青筋浮動，他想跳起來破口大罵：再磨嘰，再磨嘰你們就看不到你們老大了！

    林諳按下暴躁的陸組長，拉了拉他的臂彎，神色凝重，示意他往街對面的磚紅色建筑看。

    漢南現(xiàn)在所有新建的公共廁所都是磚紅色，不知道市政府的那群領(lǐng)導(dǎo)們腦袋里哪根筋搭錯了，設(shè)計出這么個半圓形的建筑，乍一看像個晦氣的墳?zāi)埂?/br>
    此刻，“墳?zāi)埂蹦呛诙炊吹墓伴T里，正往外透出一股子不祥的氣息。

    第54章 第 54 章

    “這棵盆栽的位置剛開始應(yīng)該不在這兒?！标戵@風(fēng)站定在公廁門口, 來回看了兩眼，伸手愛撫了一把那棵挺拔的平安樹，彎腰屈膝，想將其推遠(yuǎn)至左側(cè)，笨重的陶盆巋然不動，于是扭頭招手，“杵著當(dāng)棒槌？過來搭把手?！?/br>
    “怎么了嗎？”林諳抱著雙臂, 欣賞著他脖頸邊那條因用力而異常遒勁的青筋，不疾不徐地踱過去，“你還懂風(fēng)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