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耳邊盤旋起惱人的誦經(jīng)聲，這經(jīng)聲每年要聽上那么兩三回，再熟悉不過。只是這一回，可能是他回來的時機(jī)不對，經(jīng)聲催動起冥龍帶來的煞氣。那股陰冷的氣息在體內(nèi)狂亂暴走，橫沖直撞，像螺旋軸似的肆意翻攪著腸胃。

    身上的每一寸筋骨都被疼痛壓迫，退化成最脆弱的狀態(tài)，蜷曲抽搐。甚至連心臟都逃不脫魔爪，每掙扎著跳一下，就在動脈中產(chǎn)生一聲摧枯拉朽的爆裂的金屬回響。

    剛開始，林諳還能盡可能地舒展身體，背誦起小時候迫于父親yin威，逼不得已而爛熟于心的道家典籍，本打算耐心等待這波疼痛過去。然而大概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典籍背完了，連綿羊都數(shù)到了以千為基數(shù)，煎熬還在繼續(xù)。

    他有點(diǎn)煩躁，想動一動，卻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而冷熱的溫感卻異乎尋常地敏感起來。身體跟躺著的玉石臺一樣冷，額頭和臉頰卻開始灼燒。

    冰火兩重天中，他的意識漸漸不由自主，墮入了混沌泥濘的沼澤。

    ……

    “你爸不是鼎鼎大名林天罡嗎？怎么虎父生了個犬子？還是個不長個兒的病秧子?！?/br>
    “胡說，我媽說了，他不是病秧子，就是出生的時候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救得晚了一步，魂魄有些受損養(yǎng)不了式獸而已?！?/br>
    “養(yǎng)不了式獸，他還算林家人？他們家不就靠那個耀武揚(yáng)威嗎？”

    “等等，聽你這么說……他這病，簡稱魂淡？”

    “你這創(chuàng)造力有點(diǎn)鬼畜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庭論道這天，各大世家齊聚白云觀。名頭說得很好聽，此乃眾道友之間交流感情，切磋比較的一大盛事。發(fā)起人說了，友誼第一，相親第二，其余雜事都靠邊站。

    但是吧，有人的地方就有競爭，大人們明面兒上笑嘻嘻暗地里媽賣批，論道發(fā)展成嘴炮，切磋切磋，搓著搓著就搓出了火星兒，誰也不讓著誰。

    大人如此，孩子們也都有樣學(xué)樣，針鋒對麥芒。

    這其中，東皇觀林氏觀大業(yè)大，一枝獨(dú)秀。

    樹大招風(fēng)，林氏夫婦在臺面上幾次三番被刁難圍攻，差點(diǎn)維持不住臉上優(yōu)雅的表情。而林家長子也成了同齡人的眾矢之的。

    彼時，十三歲的林汐涯還沒抽條，加上先天底子差，發(fā)育總比同齡小孩兒慢上一大截兒。瘦瘦小小的一只，比女孩還斯文秀氣，弱不禁風(fēng)，被幾個高他一個頭的半大小子圈起來，頭毛都看不見一撮。

    “誒，說話啊，啞巴了？看你這表情，對我們意見挺大啊。”

    包圍圈又縮進(jìn)一分，個子最高的那位出口挑釁。

    其他人立刻附和：“估計是在肚子里醞釀壞水兒，想回家告狀哩?！?/br>
    “呵呵，告狀又怎么樣？我們又沒拿他怎么樣，林天罡本事再大，還能沒有證據(jù)沖到我家給兒子討說法？”

    “再說了，小孩子之間打打鬧鬧，大人怎么好橫插一杠撕破臉？”

    “嘖，裝什么高冷？說說唄，我們欺負(fù)你了嗎？”

    少年直挺挺地立著，神情有些陰郁，緊繃的下頜線和抿起的嘴唇暴露了他此刻忐忑的心情，但精巧白皙的下巴卻依舊抬得高高的。那雙睥睨的眼睛和單薄的骨子里，透出一股子傲勁兒，撐起他的氣場和雙腿，勒令他不準(zhǔn)逃跑。

    這幾個紈绔子弟纏上他有一段時間了。

    學(xué)校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了，放個寒假跟著爸媽來湊個熱鬧也能碰上，簡直孽緣。林汐涯揣在羽絨服口袋里的手攥成拳頭。

    少年很不給面子，拒不開口。

    高個子很不爽，面上閃過戾氣，踏近一步，用胸膛撞了撞不識相的少年，“你真以為我們不敢拿你怎么樣么？”

    林汐涯被撞得后退一步，又被后面的人往前粗暴地搡了一把。

    站定后，林汐涯仰頭直視，從鼻子里輕嗤了一聲。

    高個子笑了，雙手揪住衣領(lǐng)把人直接拎離了地面。

    “你想打架嗎？”

    少年稚嫩的臉還沒長開，已經(jīng)初現(xiàn)囂張的神態(tài)，目光一沉再沉。

    “放心，我不打你?！备邆€子朝其他幾個同伙使了個眼神，壞笑道，“誰敢動林大少呢？你必須得全須全尾地回到家，保證你身上沒一道傷?！?/br>
    林汐涯蹙眉，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高個子話音一落，其余幾個人便圍攏過來，開始七手八腳地扒起少年的衣服褲子。

    “你們干什么！給我滾！”林汐涯劇烈掙扎起來，把自己抱成一團(tuán)。

    無奈對方人多勢眾，把他沒什么肌rou的胳膊和腿兒齊齊按住。

    三兩下，少年就被扒得只剩下一條黑色短褲，險伶伶地掛在半個屁股上。短褲后頭還印著一幅奧特曼打小怪獸的彩畫，充滿童趣，引來一陣惡意的逗笑。

    寒冬臘月，剛剛下過一場暴雪，此時室外的溫度在零下徘徊，就算穿著臃腫抗風(fēng)的羽絨服都冷得直篩糠，更別提打著赤膊。

    林汐涯清俊的小臉不知道是因?yàn)閼嵟€是純粹被凍的，一片通紅，抱著胳膊原地直蹦跶，活像只燒了屁股的螞蚱。

    他氣急敗壞叫囂起來：“還我衣服！你們這群狗……”

    然而這還沒結(jié)束，那群人不光不還衣服，還架著人往山后的景觀湖走。

    撲通一聲被推進(jìn)湖里時，刺骨的冰寒令林汐涯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那群人抱著他的衣服，在岸邊嘻嘻哈哈，冷嘲熱諷，做著千奇百怪的鬼臉。在水里泡了一會兒，少年冷眼看著他們，怒火驅(qū)散了他的寒冷，神經(jīng)末梢被凍得麻木之后，竟然奇跡般地冷靜下來。

    他擼了一把臉上的冰水，游過去。

    那群人守在岸邊，想等他游過來就再把人踹下去。

    只是他們沒想到的是，林汐涯不躲不閃，用嶙峋的胸膛生生受了一腳，再伸手緊緊抱住踹他的那條腿，使勁把人拖下了水。

    被他拖下水的那位兄弟是個旱鴨子，不會游泳，一下去就嗆了幾口水。

    “臥槽，好冷！唔唔唔唔……呸！姓林的！唔……”

    其他人傻站在岸邊，眼睜睜看著林汐涯把他們的同伴死命按在水里撲騰。他掐好了時間，等人在水下快窒息的時候就松手，等人吸進(jìn)肺里兩口保命的空氣又按下去。就這樣按下去，松手，按下去，松手，那人的腦袋就跟個水瓢似的，浮浮沉沉。

    在場的畢竟都是未成年人，見此情形，有人怕了，打起退堂鼓。

    岸邊瞬間就空了出來，林汐涯逮到機(jī)會，就艱難地爬上岸，把那個被水嗆得昏過去的倒霉蛋也一并拖上去。

    那些一時被嚇懵了的孩子回過神來，少年依舊是那個瘦弱的少年，癱在地上急促地喘著氣，于是又圍攏過來試圖恐嚇。

    林汐涯的目光被冰冷的湖水淬過，凜冽駭人，他隨手拿起身邊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就開始猛敲被他拖上來那人的腦袋。

    一下，兩下，三下……

    鈍鈍的石頭染上鮮血，羸弱的少年面無表情地鑿著活人腦門兒，場面特別驚悚。心理脆弱者觀此屠戮一幕，扯著嗓子發(fā)出一聲慘叫，抱頭鼠竄。

    “你你你……你知不知道你在殺人！”高個子也慌了，連退幾步，被樹根絆了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林汐涯的身上、臉上，白皙泛青的皮膚沾了血，活像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羅剎，他掂著石頭，吃力地從那人身上爬起來。陰鷙的目光從在場所有人的臉上剮過，細(xì)致認(rèn)真，仿佛要把每個人的相貌都鐫刻在腦子里。

    “你們每一個，我都不會放過?！鄙倌晟硢〉纳ひ粢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出威脅，“走著瞧?！?/br>
    “瘋子！神經(jīng)病！”高個子被他兇殘的眼神嚇到，爬起來拔腿就跑，“快，快去喊大人來救人！”

    眼看人一窩蜂都溜了，少年卯著的一股氣xiele，脫了力，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

    雙手沾滿鮮血，不可抑制地顫抖著，再也握不住那塊沉重的石頭。他俯身過去，探了探被他一通猛敲的那人的鼻息，發(fā)現(xiàn)還有進(jìn)出的氣兒，吊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熱血褪去，少年又重新感知到寒冷，吸吸凍僵的鼻子，紅了眼眶。

    衣服被那群四散的人順手抱走了，他穿著內(nèi)褲晃悠了兩圈，抬手摸了摸guntang的額頭，發(fā)現(xiàn)自己起了高燒。攢著勁兒走出一段路，就體力不支地歪在了湖邊的堤岸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剛躺下沒一會兒，身下的泥土突然一陣異樣的翻滾。林汐涯還沒來得及爬起，一雙雙烏青的枯手破土而出，不由分說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跟腳腕。

    還有一雙從他頸項(xiàng)兩側(cè)沖出來，向內(nèi)一合攏，就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眼前瞬間一黑，一陣令人作嘔的水腥味從身下漫了出來。

    林汐涯這才想起來他媽的日常叮囑，身體格外虛弱的時候千萬不要一個人在外逗留，因?yàn)樗昶鞘軗p，有共情的能力不說，還比正常人容易得手，是很多陰靈的覬覦對象。

    方才那場捍衛(wèi)尊嚴(yán)的大戰(zhàn)幾乎耗盡了少年所有體力，林汐涯瘦骨嶙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沉重的呼吸如同破了的風(fēng)箱，呼哧呼哧，喉嚨里泛起鐵銹般的血味。他的嘴巴跟眼睛都被手死死捂住，并且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沉降。

    過不了多久，等待他的，要么是被掐得窒息死，要么是活埋死。

    滅頂?shù)目謶滞灰u了少年還不成熟的心智，他慌亂地拼命扭動起來，引起那些手的集體憤怒。它們頃刻間生長出尖利的指甲，毫不憐惜地嵌進(jìn)嬌嫩的皮rou。林汐涯不敢動了，因?yàn)樗杏X到眼睛一陣刺痛，鮮紅代替黑暗，充斥了他整個視網(wǎng)膜。

    絕望的情緒像一張鋪天蓋地的巨大漁網(wǎng)，一下子兜住了弱小的少年。

    十三歲的林汐涯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想要變強(qiáng)的野望之火也第一次在胸腔內(nèi)燃燒得如此之迫切，燒得他咬碎了后槽牙，憤怒地嗚咽出聲。

    “咦，這個坑里居然有個半大孩子。”

    這時，一道清雅卻不著調(diào)的男音破開塵土，直直地闖進(jìn)耳膜。

    第24章 第 24 章

    林汐涯的視線被血色遮蔽, 只能從眼皮掀開的一點(diǎn)縫隙里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人影的邊緣被刺眼的日光虛化，面容浸沒在陰影里，什么也看不出，唯有他手上跳躍著的一團(tuán)火苗，分外清晰。

    火舌是奇異的藍(lán)紫色，即使在亮堂的白日，依然璀璨奪目, 落到濕淋淋的皮膚上竟然也不疼，相反，燒得林汐涯暖暖的。

    但那些趁虛而入為非作歹的枯手顯然沒感受到絲毫暖意, 林汐涯近距離地體會到它們深切的懼怕。那火苗一靠近，掐著他脖子的那雙手就略微松了力，而它顯然是什么領(lǐng)軍人物，退意一萌生, 其余禁錮他四肢的手立馬跟著顫栗起來，嵌進(jìn)骨rou深處的指甲也不再繼續(xù)生長。

    只這一點(diǎn)驚恐的痕跡, 少年就意識到來者是位高手。

    他得救了。

    死亡的威脅一經(jīng)撤銷，被高燒和疼痛折磨過度的羸弱軀體立刻像被繃到極致的弦，被倏地一松，就不管不顧地陷入了休眠。

    知覺重新回籠時, 林汐涯感到一陣有節(jié)奏的顛簸，腋下和膝蓋窩像是被手臂勒著，屁股和后背卻懸吊著，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自己這是被人打橫抱在懷里。

    眼睫□□了的血漬粘著，睜不開，狹窄的視野里只能透進(jìn)一點(diǎn)光。

    一件米白色大棉襖把他整個人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為了透氣，他抬頭拱了拱，窸窣的棉襖上傳來一陣清冽干凈的皂角香氣。

    “醒啦？”頭頂傳來陌生的聲音，有點(diǎn)喘，“醒得挺及時，我正愁不知道把你往哪里送。來，告訴叔叔，你是哪家的小孩？”

    叔叔？

    林汐涯心里翻了個白眼，雖然他小，但還是有點(diǎn)基本分辨力的。這道聲音薄且沙啞，想低沉低不下去，想亮出來又聲帶受阻，不尷不尬地卡在半道上，明顯剛過變聲期。怎么就成叔叔輩了？

    救命恩人有點(diǎn)皮，少年心里明白，但很給面子地懶得拆穿。

    “東皇觀林氏?！?/br>
    中氣不足的小小聲從棉襖里抖出來，顫顫巍巍，纖弱頹喪，像只飽受欺凌的可憐小奶貓。

    恩人腳下一頓，似是憐憫之心大起，放緩了步伐，走得不那么急了。林汐涯渾身痛，幾乎被顛得散了架，這一慢下來頓時好受多了，伸手揪住“叔叔”的毛衣前襟。

    他怕對方體力不支，再把弱小的自己給摔了。

    “小怪獸，你衣服呢？大白天的，光溜溜地到處跑，有點(diǎn)不大好吧。”懷里的人因?yàn)橹亓偼禄侨擞悬c(diǎn)吃力，往上掂了掂。

    沒成想小孩兒緊緊攥著自己的毛衣，這一掂，松垮的毛衣領(lǐng)口直接被拉到了前胸，領(lǐng)子后頭勒在頸脖子上，直接把人勒彎了腰。

    “松手?！彼麩o奈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