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jié)
“蘭亭,如果不是我,你現(xiàn)在應該已經順利地出國讀書去了。這是你一直的心愿。前些天,你不也一直在準備嗎?現(xiàn)在不過是我留下,你照著原計劃出去而已?!?/br> “你現(xiàn)在又何必因為我而不走?” 他的語氣十分平靜,掰開了她抱住自己胸腹的雙手,站了起來,進了浴室。 孟蘭亭怔怔地看著他又出來了,穿好衣服,最后走了過來,停在了床前。 “就這樣吧,你把東西收拾好。若渝那里我會安排,你不用管。明早我送你們去香港?!?/br> 他頓了一下。 “晚上我去八姐夫那里,有事,就睡那邊了,不回來?!?/br> 他說完,轉過身,走出了房間。 孟蘭亭聽著汽車離開的聲音從窗戶里傳入耳中,坐在床上,默默垂淚許久,終于止了淚,又發(fā)起了呆。 被他知道了自己和他結婚的初衷,她已經完全地做好了準備,準備著迎接來自于他的質問或者是憤怒。 她沒有想到,他的反應會是如此的平靜。 如此平靜的馮恪之,也是如此的冷漠。冷漠得叫她感覺到了陌生的無情。 這樣的一個馮恪之,甚至讓她感到有些惶恐和害怕。 馮媽等人也知道了她明早就要走的消息。雖然有點意外,但因為之前那些天一直都在做準備了,現(xiàn)在就走,想想也是順理成章,全都忙著幫她整理行李。 天黑了下來,天又漸漸亮了。 馮恪之一直沒再露面,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 第二天的清早,孟蘭亭披頭散發(fā),坐在梳妝鏡前,手里握著一把梳子,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fā)呆的時候,聽到樓下大門口的方向,傳來一陣汽車開來的聲音。 馮恪之很快就上了樓,站在門口,看著她說:“你弟弟已經在碼頭等你了。你好了嗎?七點半的船,不要遲到了。” 他的話里,帶著一種不容人反抗的命令口吻。 孟蘭亭轉頭看著他,沉默著,一動不動。 他走了進來,拿開她手里的梳子,大聲叫馮媽進來給她梳頭。 馮媽“哎”了一聲,急匆匆地進來,幫孟蘭亭梳好頭發(fā)。 她的腳上還趿著拖鞋。 馮恪之提來了她的皮鞋,蹲在她的腳前,幫她穿上鞋,仔細地扣好搭在腳面上的袢扣,又起身,拿了她平日經常穿的一件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少奶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他轉頭問馮媽。 “好了好了!都在樓下了!” 馮媽在一旁正背著身,用袖角在擦眼睛,聽到馮恪之問,急忙答應。 馮恪之握住了孟蘭亭的手,帶著她從梳妝凳上站了起來,走出了房間。 孟蘭亭仿佛一只提線的木偶,渾渾噩噩地跟著他下了樓,來到門口,看著老閆他們將行李裝上了車。 馮恪之打開車門,將她推了進去,“啪”地關了門。 孟蘭亭坐在后座上,轉過臉,隔著玻璃,看著馮媽和老閆他們站在一旁,眼睛紅紅地看著自己,終于,努力地牽動嘴角,朝他們露出了一個笑的表情。 馮恪之面無表情地上了車,發(fā)動汽車,踩下油門,汽車開了出去,很快,就將身后這座孟蘭亭才住了一個月還不到的房子拋在了身后,越拋越遠,徹底消失在了視線里。 到達碼頭的時候,七點二十分。 英國太古輪船公司常年往返上海和香港之間的一艘火輪停泊在江邊。乘客大多已經上船,幾個船員在岸邊,做著離開碼頭前的最后準備。 孟若渝已經上了船,卻沒有進艙,還在甲板上站著,左右張望,忽然看到馮恪之帶著孟蘭亭現(xiàn)身,眼睛一亮,大聲叫道:“jiejie,姐夫!” 英國船長正在碼頭上等著,看見馮恪之來了,臉上露出笑容,快步走了過來,和他握了握手,又轉向孟蘭亭,執(zhí)住她伸來的一只手,躬身虛吻了下,笑道:“夫人,您和馮公子的婚禮,當日我隨領事一道也有幸去了現(xiàn)場,記憶猶新,您太迷人了。歡迎您乘坐tsinan號。” 孟蘭亭強打精神,和船長笑著點頭致意,應了幾句。 馮恪之臉上帶著微笑,握著她的手,帶她上了船。 孟若渝奔了過來,幫著提起行李箱。 “jiejie,姐夫,我們真的就這樣走了?” “我送你和你jiejie到香港,我回來,你們去美國?!瘪T恪之應他,擁著孟蘭亭,入了客艙。 孟若渝一怔,腳步停在了甲板上,回頭望了眼身后的碼頭,遲疑了半晌,聽到輪船發(fā)出一陣長長的鳴笛之聲,啟錨,船身開始晃動,慢慢地離開碼頭,終于耷拉下腦袋,無精打采地跟了進去。 第83章 船今早出港,兩夜三天之后,將抵達香港皇后碼頭。 戰(zhàn)爭的陰霾,促使許多人決定逃離上海去往香港避難。這條火輪除了貨物,也滿載客源,其中就有這個英國船長原本定居在上海的家人。 馮恪之和孟蘭亭住一個單間艙房。開船不久,船長就邀馮恪之去喝一杯。 馮恪之讓孟蘭亭好好休息,自己出艙而去。 下午,船長太太來請孟蘭亭去她那里喝下午茶。 一個白天,孟蘭亭都沒見到馮恪之的人,孟若渝應該也是和他在一起。直到傍晚,他才回來,帶著孟蘭亭去餐廳吃飯。 這一夜,兩人同眠海上。 孟蘭亭照例是睡睡醒醒,枕畔的男人,睡得卻仿佛很是沉靜,和那個晚上一樣,幾乎沒怎么翻身,自然,也沒有碰過身邊的她。 第二個白天,和昨天的情況也是差不多,只是到了傍晚,因為明天船就到港了,船長為住頭等艙的客人開了個小型舞會,邀請馮恪之和孟蘭亭參加。 受邀的客人,無不盛裝出席,歌舞升平,一派歡樂。 自然了,馮恪之和孟蘭亭這對不久之前才舉行過一場轟動婚禮的新婚夫婦,最為引人注目。 但馮恪之沒怎么跳。除了一開始請船長太太跳了一支舞外,大部分時間,喝酒,和人閑談,看著孟蘭亭跳舞。 孟蘭亭受邀,和同船去往香港履新的一個姓威廉姆斯的英國外交官跳舞的時候,下意識地再次看向馮恪之的方向,發(fā)現(xiàn)他人已經不見了。 孟蘭亭本就是在強作笑顏,此刻心情愈發(fā)低落。倘若不是出于禮貌,簡直恨不得立刻退場,離開這個喧囂的,卻并沒有給她帶來過什么歡樂之感的舞會。 但是她的舞伴,威廉姆斯先生和她的想法顯然不一樣。他是個很會說話的年輕人,興致勃勃,從跳舞開始,就一直不停地贊美著孟蘭亭??渌袞|方女性的神秘之美,稱贊她的舞姿,贊美她說話的聲音,令他“想起故鄉(xiāng)肯特郡叢林里山楂樹上知更鳥的婉轉歌唱”。 孟蘭亭臉上勉強帶著笑容,心里盼著舞曲快些結束,忽然,船上的大副快步走進舞廳,附耳到船長的耳邊,說了句什么。 船長的臉上露出凝重而遺憾的表情,起身關了樂曲,示意紛紛停下不解看向自己的乘客稍候,隨即過去,打開了無線電廣播。 廣播里,傳出一道正在播送的聲音。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在短暫的幾天?;鹬?,喪心病狂的日軍,再次對上海發(fā)起了更為猛烈的進攻。 國府通電全國,宣布即刻起,進入全面抵抗的戰(zhàn)時狀態(tài)。 全面戰(zhàn)爭,就這樣爆發(fā)了。 舞會中止了,乘客們議論紛紛。有搖頭嘆息的,有暗自慶幸的,也有憤慨譴責的。 孟蘭亭奔出了舞廳,看到甲板的船舷之旁,站著一個背影。 她猝然停住奔走的腳步,慢慢地朝著那個背影走了過去,停了他的身后。 “恪之……” 她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海風勁疾,呼呼地卷著她身上的長裙,也將她的呼喚之聲吹得支離破碎,紙片般,瞬間消散在了這片蒼茫的夜海之上。 馮恪之轉過身,朝她微微笑了一笑。 “風大,進去?!?/br> 他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的肩上,隨即邁步而去。 孟蘭亭跟著他,默默地回了艙房。 今夜無月,星光也被陰云遮蔽,夜色下的海面,漆黑一片。 燈熄了,艙房里,暗得伸手看不到五指。 孟蘭亭睜著眼睛,一直到了下半夜,也不知道幾點,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卻又做起了噩夢。 她夢見自己尋不見回家的路了。 那座她熟悉至每一片檐頭殘破的瓦當和生長在臺階縫隙里的青苔的老屋,仿佛就在前方。但是每當她努力想靠近的時候,它卻又消失了。 她找了許久,卻四顧迷茫,混混沌沌。 這種感覺,可怕無比。 她在夢中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哭得傷心無比,直到感到一雙有力的臂膀將自己摟住了,仿佛有人在耳畔輕聲叫她的名字:“蘭亭,蘭亭?!?/br> 艙房里的床頭燈亮了,自己正被馮恪之抱在他的懷里。他的手掌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在低聲地安慰著她。 她慢慢地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朦朧的淚眼,和他對望著。 馮恪之慢慢地松開了摟住她身子的臂膀,低低地說:“天亮還有一會兒,你再睡……” 他轉過身,抬臂要去關燈。 一雙小手在被下悄悄地伸了過來,帶了點怯怯,捉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這樣對我……你這樣,我害怕……” 孟蘭亭輕聲說,眼淚流了出來。 他慢慢地轉頭,看著她。 “恪之!” 孟蘭亭眼圈再次一紅,嗚咽著,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撲進了他的懷里,兩只光裸的細細胳膊死死地纏住他的脖頸,像一只想博取主人歡心的貓咪,用自己的臉蹭他,親他,極力地討好著他。 馮恪之的身體停頓住了,片刻后,猛地收緊了臂膀,將她緊緊地抱住,一個翻身,壓在身下。 光裸的體膚相互摩擦,迅速升溫。 孟蘭亭閉著眼睛,緊緊地抱住壓住自己的那個年輕男人的充滿了力量的一副肩背,用軟軟的聲音,在他的耳畔一遍遍地叫著他的名字,歡迎著他的到來。 “恪之……我是喜歡你的呀,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