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孟蘭亭呆住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有一點,勞煩孟小姐轉(zhuǎn)告令弟,往后,切不可再犯這樣的事。” 孟蘭亭終于醒悟過來,急忙點頭:“知道了!” “醫(yī)院里的費用也都結(jié)清了,哪天方便,你可以直接將他接出醫(yī)院回家?!?/br> 孟蘭亭一時間說不出話,定了定神,向他道謝。 “唉唉,我可不敢居功?!?/br> 張秘書急忙擺手。 “我就一辦事的。反正恭喜你了,孟小姐,這件事就這樣結(jié)了,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我還有事,先走了。孟小姐你留步,不必送。” 張秘書傳完話就走了。 這個下午,孟蘭亭獨自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望著窗外那株沐浴在明媚陽光里的茂盛的梧桐,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得知了消息的周太太第一時間趕到了醫(yī)院,將孟若渝接到了家中。 孟蘭亭隱瞞了弟弟入獄的真相和過去那段時間的經(jīng)歷,只說他在戰(zhàn)場上被炮彈擊中頭部,想不起舊事,在外流浪了這么久,前些時日,清醒過來,聯(lián)系了自己,這才終于得以團聚。 周太太一番驚喜感嘆,自不必說。 當(dāng)天傍晚,奚松舟聞訊也匆匆而至,獲悉孟若渝身體已經(jīng)無礙,也為孟蘭亭感到欣喜不已。 這一夜,孟蘭亭柔腸百結(jié),輾轉(zhuǎn)無眠,一夜天亮。 第二天,她避開周太太,出了周家,來到電話局,往憲兵司令部里打了一個電話。 馮恪之接起了電話。 “什么事?” 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冷淡。 “馮公子,晚上你有空嗎?我想約你見面?!?/br> 孟蘭亭報上了地址。 那頭沉默著,沒有聲音。 “我會等你?!?/br> 孟蘭亭輕輕掛了電話,轉(zhuǎn)身出了電話局。 第64章 傍晚,盛夏白天的暑氣隨著日落漸漸消散。風(fēng)迎面吹來,雖然還帶著些殘余的溽熱溫度,但終于不再像白天,叫人悶得幾乎就要透不出氣了。 六點鐘,孟蘭亭洗澡,換了條之前從沒穿過的馮令美送她的裙子,梳理好現(xiàn)在慢慢快要齊肩的發(fā),對著鏡子,再用小指輕輕抹勻了涂在唇上的一層淡淡口紅,最后站在鏡前,看了眼自己。 她從沒穿過粉色的衣裳。因為職業(yè)的關(guān)系,從前都習(xí)慣往老氣里打扮,更是覺得這種春日海棠般的顏色太過嬌嫩了,不適合自己。她也穿不了。 但是今天穿上之后,粉嫩的裙,襯了雪色的膚光,倒也渾然一體,看起來并沒什么突兀之感。 孟蘭亭收回目光,出去和周太太說白天出去時,遇到了之大之前的幾個學(xué)生,邀她晚上同去看場電影,她推辭不過,答應(yīng)了,帶了鑰匙出去,讓周太太不必等自己回。 周太太雖然有點意外于她今晚這顯得有點反常的舉動,但本就心疼她從前的辛苦,現(xiàn)在弟弟終于找了回來,很高興,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就該這樣打扮,看起來才像個年輕小姐。從前太悶了。我沒說,有時啊,覺得你性子比我都要老成。放心去吧,應(yīng)該的,你只管玩,若渝我會照顧,你不必記掛?!?/br> 孟蘭亭笑著向周太太道謝,走出了周家。 六點半,她到了愛夢路,停在那夜獲悉弟弟沒了的消息后,馮恪之曾伴著她停留哭泣過的地方。 之大放暑假了,這條路上,傍晚來回經(jīng)過的人少了些,但還是有三三兩兩住在附近的居民和慕名而來的青年男女乘涼散步,私語聲伴著笑,不時地隨風(fēng)飄入耳中。 孟蘭亭往路邊樹下一塊平日被用來當(dāng)作歇腳凳的平整石頭上鋪了塊手帕,背對著林蔭道,面向夕陽的方向坐了下去,開始等著馮恪之的到來。 遠(yuǎn)山的山頭之上,夕陽只剩下了小半個圓頭還沒落。緋紅的顏色,叫孟蘭亭不禁想起了小的時候,家中天井院子里栽過的一從火紅美人蕉。 那時,院子中的那叢她打有記憶起就長在那里的美人蕉還沒枯死,父親也在世。祖父年代的高門赫赫和鐘鳴鼎食雖然早已不復(fù),變成了族人口中閑談時不經(jīng)意流露而出的懷念和掌故,但父母相敬如賓,書房里,父親教自己和弟弟讀書算數(shù)的慈和聲和廚房里飄出的母親做的飯菜香味,成了孟蘭亭童年記憶中最牢固的、也是最無法磨滅的印象片段。 她記得以前,曾讀過一個名叫弗洛伊德的西方學(xué)者所著的一本小書。仿佛說,人習(xí)慣依戀童年里曾給自己留下過美好印象的生活片段,此后終其一生,無論現(xiàn)實怎樣,在成人心理的那個世界里,幼年的生活模式,永遠(yuǎn)都會被長大后的自己下意識地懷念,并且有意無意向它靠近。 孟蘭亭不知自己今天怎么突然又記了小時候的那些事,或許是眼前的這片夕陽,讓她聯(lián)想到了從前院中那叢枯死的美人蕉的緣故吧。 夕陽徹底下沉了,天空開始慢慢地泛出蟹殼青的顏色。 白天過去,夜晚銜接而臨了。 電話里,她沒有和馮恪之約好幾點。 他想幾點來就幾點來。她會一直等,等到他到來,或是不可能到來為止。 周遭光線越來越暗沉。一對對戀愛的青年男女在她的近旁停留,嬉笑,喁喁私語,又離開,走了過去。 她耐心地等待著,等了大約也就不過一個多鐘頭,快要九點鐘的時候,晴朗的夜空漸漸變暗,云霧遮擋明月,風(fēng)也開始一陣陣地勁吹,仿佛一場夏夜雷雨就要到來。 林蔭道上,行人越來越少。 當(dāng)?shù)谝稽c涼涼的雨水落在她的額上,她再一次轉(zhuǎn)頭眺望的時候,看見一輛汽車由遠(yuǎn)及近地開了過來,停在附近。 車窗是落下的。馮恪之轉(zhuǎn)過臉,看向了她。 孟蘭亭撣去了落在自己自己裙上的幾片落葉,慢慢地站了起來,轉(zhuǎn)向他,等了一會兒,見他始終不下車,汽車也沒有熄火,似乎并沒打算過來的樣子,于是邁步,要朝他走去,卻見汽車熄了。 馮恪之推開車門下來,穿過林蔭道向她走來,停在了她的面前。 “什么事?” “要是道謝,就不必了。” 他說。 路燈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一道長長的,疎薄的身影的輪廓。他的臉隱在了夜色里,叫人有些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孟蘭亭望著他,面頰帶著笑容。 “謝謝你過來了。大恩不言謝,我也知道你并不需要什么道謝,但我還是必須要說的。倘若不是你的幫助,我大約再也不可能見到我弟弟的面了。我的感激真的無法用言辭來形容。還有我弟弟,他原本也想親口向你……” “不必,我對他沒有興趣!” “我也說過,道謝的話,就不必了!” 馮恪之仿佛一下子就不耐煩了,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孟蘭亭頓了一下,一時沉默。 “就這樣吧,你回去吧!” 他的肩膀動了一下,仿佛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請等一等!” 孟蘭亭叫了他一聲,上去了幾步,站得離他更近了些。 “馮公子,我知道我接下說的話,現(xiàn)在聽起來,時機或許并不好,并且,也顯得很是可笑,但這是我的心里話。” 孟蘭亭終于鼓足了勇氣,將剛才在等待的時間里不知道在心里已經(jīng)重復(fù)過多少遍的那句話,說了出來。 她說:“無論什么事,以后,只要我能,我都愿意為你去做?!?/br> 說完了話,孟蘭亭有些不敢看他,慢慢地垂下眼眸,屏住呼吸,心跳加快,手心也微微地沁出了一層汗。 又一陣風(fēng)過,挾著悶重的雨氣,唰啦啦地?fù)u動著頭頂?shù)臉涔?,孟蘭亭的裙裾,也被吹得貼著她一側(cè)的身體線條狂舞。 馮恪之停住了腳步。 “我現(xiàn)在要是讓你和我好,你也愿意了?” 過了一會兒,耳畔傳來他的聲音,語調(diào)平平,聽不出其中的任何情緒。 “是的?!?/br> 孟蘭亭低低地,但清晰地應(yīng),沒有絲毫的猶豫?!耙悄悻F(xiàn)在還愿意的話……” 馮恪之仿佛笑了起來。 “孟小姐,我馮恪之就娶不到別人了嗎?我把你弟弟找到,弄了出來,你以為就是為了讓你答應(yīng)嫁給我?” “不是的,你不要誤會,我也不敢自作多情到這種地步。雖然我的話或許是很可笑,但這真的是我想到的能向你表達(dá)我的心情的方式……” 孟蘭亭的臉有點燒,但面容還是帶著笑容,雙眸望著他,語氣誠摯。 “知道可笑,就不該說的。”馮恪之的語氣是冷的。 “不過,你既然特意把我叫過來了,我也來了,我順便問你一聲,孟小姐,倘若今天換成是奚松舟,或是任何一個別的男人,要是他們幫你弄回了弟弟,你大約也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這些話吧?” 孟蘭亭唇邊的笑容漸漸地凝固,遲疑了下,低聲說:“馮公子,我沒法回答這樣的問題……” “我代你回答,這就是事實?!?/br> 孟蘭亭沉默了。 馮恪之盯著她。 “你應(yīng)該還記得,在我曾榮幸地得到你第一次感謝的時候,我曾對你說過,我不是什么好人?!?/br> “實話告訴你吧,我就是很好奇,萬一我要是能幫你把人找了回來,一向清高的孟小姐,你對著我這種曾經(jīng)不假辭色加以拒絕的混蛋的時候,又會是個什么態(tài)度?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原來比我想象的還要……?!?/br> 他頓了一頓,撇嘴。 “算了吧,收回你的感謝,沒這個必要。我馮恪之也不需要。” 又一顆豆大的雨點,“啪”地打在了她的面頰上。 孟蘭亭慢慢地抬起眼,再次對上對面那個年輕男人那兩道陰鷙的目光,低聲說:“不管你的初衷如何,你幫我找回了弟弟,我欠你一個極大的恩情,這是事實。我只是希望你能感覺的到我對你的誠摯謝意。假使我剛才的話與我的本意背道而馳了,讓你感到不快或是厭惡,我向你誠懇地道歉,并收回我的話?!?/br> “不管你接不接受,無論如何,我還是很感激你。我會記住你的好。” “馮公子,謝謝你今晚到來,聽我說了這些。” 遠(yuǎn)處那座夕陽曾墜落的山頭上,亮起了一道扭曲的藍(lán)色閃電。 伴著一陣悶雷聲,孟蘭亭的頭頂之上,突然響起沙沙的聲音。 雨點密密落了下來,打在濃密的樹冠上。樹冠遮蓋不到的地面,泥土的顏色變深了,鼻息里,也飄來了一種夏泥混合了水之后散發(fā)出來的淡淡腥氣。 雨點也毫無遮擋地落在了馮恪之的頭上和肩膀上,將他人迅速打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