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她又不傻。 馮恪之的jiejie們,夫家非富即貴,個個都是有名有號的夫人。又近年關(guān),哪家不是忙于應(yīng)酬? 自己來了,不過一個多年沒往來的落敗故交的后人,就算兩家關(guān)系從前再好,也不可能一個下午就集齊了馮家所有的jiejie。 唯一的可能,就是馮家正在考慮這門婚事。 她被這個念頭搞得心驚rou跳,如坐針氈,終于熬到最后。 馮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個眼色,對孟蘭亭笑道:“蘭亭,三姐有些天沒來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隨便玩兒,就當(dāng)回了家一樣?!?/br> 其余幾個jiejie,也紛紛跟著起身,出來,立刻去找弟弟。 馮老爺已經(jīng)叫司機(jī)把家里的車鑰匙統(tǒng)統(tǒng)交到自己這里,以防兒子私自外出。午后馮恪之拿了把獵,槍,自己一個人去了后山,這會兒手里提了只山雞和野兔,正從外頭回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對面來了一群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的女人,一愣,撒手丟下東西,扭頭就想溜,卻早被眼尖的馮令蕙看到了,喊了聲“小九,你給我站??!”,追了上來。 馮恪之只好停住,看著六七個jiejie一擁而上,將自己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們剛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點(diǎn)了頭的,這回你就別想跑了!” 他還沒打完招呼,就被馮家六姑給打斷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幾個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說你還在考慮?你考慮什么?爹就你一個兒子,早就盼著抱孫了。正好趁著過年,我們都在,馬上把這事給定了!” “奚家的小兒子,比你還小倆月,前幾天說都生兒子了!”四姑奶奶說。 “二姐也知道了這事,特意打電話回來問。小九,二姐對你怎么樣,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讓二姐失望!” 眾jiejie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轟炸。 馮恪之頭暈?zāi)X脹,舉起雙手。 “姑奶奶們,我一身的汗,先讓我回房沖個澡,換件衣服成不?” 馮家jiejie們見弟弟的額角果然微微滲著汗,怕天冷受涼,這才放他過去。 馮恪之趕緊開溜。 一個下午,在馮家眾姐妹喜笑顏開的商議中,很快過去了。 孟蘭亭暗暗焦急。 馮恪之的jiejie們會留下一道吃晚飯,說吃了飯,再各自回家。 這個下午,在見了自己之后,她們具體都商議了什么,孟蘭亭不得而知,但那個疑慮,幾乎已經(jīng)可以說是板上釘釘了。 馮家弄出這么大的陣仗,除非馮家的兒子是傻子,否則他一定已經(jīng)知道了家人的計劃。 而從馮家人的反應(yīng)來看,他似乎沒有一口拒絕。 孟蘭亭推測,他應(yīng)該是抵不住來自馮老爺和上頭那八個jiejie的巨大壓力,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測沒錯,那么她即將面臨的情況,將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這個馮家的兒子綁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經(jīng)讓她惡寒。 她是不會嫁這樣的紈绔子弟的,哪怕馮家地位超然,權(quán)勢煊赫。 但是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她更沒法自己先開口表態(tài)了。 而一旦等馮家先開口,她再表明態(tài)度拒絕的話,即便她有一千一萬個理由,把話說得再委婉,也顯得理虧。 哪怕馮老爺能夠體諒自己,但徹底得罪馮家姐妹,那是毫無疑問了。 離飯點(diǎn)還有半個小時。 馮家客廳里已經(jīng)擺開麻將桌。除了大姐去休息,馮家其余姐妹坐下來打牌,女仆站在邊上端茶送水,大家說說笑笑,消磨著時間,電話鈴聲起起落落,馮家好不熱鬧。 孟蘭亭也被叫了過來,坐到馮家三姐的邊上,陪著湊了一腿。 她擅數(shù)學(xué),更長于心記。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現(xiàn)在心煩意亂,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輸了好幾圈。 “蘭亭別怕,往后呀,沒事咱們多打打。我教你,把她們的錢都給贏光?!?/br> 打麻將也是南京高官太太們的日常交際內(nèi)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說:“誰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這個牌精教,我們自個兒就樂意輸蘭亭?!?/br> 氣氛融洽得很。孟蘭亭跟著馮家的jiejie們笑,心煩意亂,隨后尋了個借口,先退了出來,回到自己房間,打發(fā)走阿紅,靠窗,望著天邊幾朵艷麗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時,門口傳來兩下敲門聲。 孟蘭亭回神,過去打開門,一愣。 門外,竟然站著馮恪之。 他還是一身獵裝,領(lǐng)口扣子隨意松了一顆,著了馬靴,雙腿被襯得愈發(fā)挺拔修長,雙手閑閑地插在褲兜里,兩道視線,從她頭頂直接越過。 也就只剩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蘭亭問他。 他這才垂下視線,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自顧邁開長腿,走了進(jìn)來,用命令的口吻說:“把門關(guān)上。我有話要說。” 孟蘭亭略一遲疑,關(guān)了門,站在門邊,看著他。 馮恪之在房間里踱了幾步,皮鞋底踏著打過蠟的光滑木地板,發(fā)出一下下的橐橐之聲。 他狀似隨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擺設(shè),阿紅放在桌上的來自jiejie們的見面禮,最后,視線從那張鋪著蕾絲花邊寢具的床上掠過,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親的意思,想必你應(yīng)該知道了?!?/br> 他開口,語氣冷淡。 孟蘭亭沒做聲。 “你應(yīng)該也是受過新式教育的。這種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應(yīng)該清楚。原本,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yīng)的。只是考慮到你無依無靠,境況艱難,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來投奔,而我父親他們,又向我施壓……” 他轉(zhuǎn)過臉,視線落到了她的臉上,和她對望著。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時候,考慮和你結(jié)婚。畢竟,遲早我也是要結(jié)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沒差別。但是——” 他頓了一頓,加重語氣。 “有一點(diǎn),你必須要清楚。做我馮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親,你要對我言聽計從。聽話點(diǎn)。我不喜歡不聽話的女人?!?/br> “孟小姐,我對未來的妻子,就只有這么一點(diǎn)要求。懂了嗎?” 他說完,房間里突然安靜了下來。 既沒了他皮鞋踩過地板的橐橐的腳步聲,也沒了他滔滔說話的聲。 孟蘭亭的耳畔,隱隱傳來樓下大廳里,馮家jiejie們洗牌時發(fā)出的清脆的骨牌碰撞聲和說笑的聲音。 孟蘭亭和他相對站著,忽然記起一件小時候的事。 那會兒,鄉(xiāng)下有個自家的佃戶,養(yǎng)了頭小黑騾,嚼口力氣都拔尖,就是脾氣很犟,喜歡和人作對。趕它往東,它要往西撒開蹄子跑,抽鞭子,脾氣上來,冷不丁還撂一蹄子,有回險些把人給踢壞。佃戶很苦惱,想便宜轉(zhuǎn)了。孟蘭亭的父親聽說了,就教那個佃戶,下回想去東邊的丁莊,就趕它往西邊的李莊。佃戶被點(diǎn)醒,大喜,回來照辦,從此再沒煩惱。 小時候的這樁趣事兒,本來早就已經(jīng)忘了。現(xiàn)在突然浮上心頭。 孟蘭亭的心里,也隨之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她和這個馮恪之,前后也就這么遇了這么兩回。原本根本談不上什么了解。 但就憑著這兩次的碰面,孟蘭亭也可以斷定,對方心高氣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 尤其,如果這粒沙,是來自自己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立刻就下了決心,決定賭一把。 這不是什么忍忍就能過去的小事。 再拖下去,只會越來越難以收場。 這門婚約,她固然無法開口先說不。 但馮家的兒子,他完全可以。 這就是個送上門的好時機(jī)。 和那頭騾子一樣,他也只是缺了一個正確的驅(qū)趕方向。 “聽不懂嗎?我的話,從來不重復(fù)第二遍?!?/br> 孟蘭亭慢慢抬眼,望著面前這個雙手還插在褲兜里,一臉倨傲地等著自己表態(tài)的馮家兒子,說:“馮公子,中午吃飯時,我曾用干將之器,不露鋒芒來譬你。但你知道這話的后半句嗎?” 馮恪之雙眉微微一抬。 “懷照物之明,而能包納?!?/br> “你當(dāng)?shù)闷饐幔课也贿^是不想令尊尷尬罷了。” 她笑了笑,說。 第12章 馮恪之眉頭一壓,看著她。 孟蘭亭沒有避開他的兩道目光,迎上。 “這回我來,確實(shí)是有求于貴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樣,想要履行婚約。” “你說得對,這樁婚約,是很荒唐,所以我?guī)Ц托盼飦恚疽庖仓皇菤w還給你們家,好徹底了結(jié)這件事。和你一樣,對于這事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我也是沒有想到的?!?/br> “實(shí)話和你說,如果我點(diǎn)了頭,那也是因為我有求于貴府,不忍辜負(fù)尊長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別的任何理由?!?/br> 重點(diǎn)來了! 孟蘭亭話語一轉(zhuǎn)。 “雖然這個抉擇非常艱難,但我已經(jīng)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負(fù)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給一個當(dāng)街強(qiáng)行剪了我頭發(fā)的人?!?/br> “馮公子,謝謝你剛才的建議。我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F(xiàn)在伯父還沒問過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會找我的。到時,伯父開了口,我只能拒絕。” 孟蘭亭看著他變得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用誠懇的語氣說:“馮公子,我也不想這樣的,但我真的別無選擇。要是因為我的緣故,讓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請你放心,關(guān)于你剪我頭發(fā)的事,我是不會對任何人主動提及的?!?/br> 馮恪之臉上開始的那種淡漠表情,幾乎已經(jīng)掛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