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李彥頓時大驚。那日他去皇閣村王豪宅前說話時,見一個錦衫孩童站在院門邊,一雙賊精精的小眼一直瞪著他,目光滿是厭憎。那孩童恐怕正是王小槐,尋常孩童哪里敢這般瞅瞪中官?回想那目光,李彥心里一寒。那王小槐號稱神童,恐怕知曉自己父親死因。他若見了圣上,說出此事…… 他忙問:“王小槐幾日來京?住在哪里?” “正月十五到京城,住在拱州知府京中宅子里?!?/br> “你趕緊尋人設(shè)法,不能叫那猴兒面圣!” 李彥惶惶不寧,用“括田令”反括楊戩一事只能暫且擱下。好在到了正月十六,那手下來報,王小槐已死。李彥這才放了心,知道這手下行事妥當(dāng),不敢大意。誰知,第二天便聽聞王小槐被燒死在虹橋上,開封府已在查問此案。他忙喚了那手下責(zé)問。那手下卻說,是暗中使人在湯里下毒,并未在虹橋上縱火,不知王小槐為何又被燒死。 李彥惱憤不已,又無梁師成那等權(quán)柄,能差人去開封府干涉辦案。他惴惴等到月底,幸而此案兇犯無從追查,那案子已擱了下來。他尚未松氣,另一個手下又從襄邑趕來回報,說王小槐在家鄉(xiāng)還魂鬧鬼,半夜里四處撒了許多栗子。李彥越發(fā)驚怕,出宮回到自己宅中,卻見妻妾慌作一團,扯著他去臥房。他進去一瞧,更是驚得險些栽倒。床上撒了許多栗子,并沾滿血污。妻子哭著說這臥房一直關(guān)著,并沒有人進來。今天聽他要回宅來住,才叫侍女開了門,來鋪床點香,卻見床上竟有這些穢物…… 李彥從沒這般驚嚇過,站在門邊,半晌手足才能動彈,他忙伸手叫侍女扶拽著,慌慌逃離了臥房,宅里都不敢再停留,急急上了車,躲回了宮里。 這一床血栗子,將他多年心病擊穿。其實,從十一歲入宮頭一天起,他時時都在怕,從沒安心過一刻,因而,他那牙始終在咬,大半不是為饞,而是為怕。怕人責(zé),怕人打,怕人害……狠氣長一分,怕意也跟著重一分。尤其升到這高處后,更怕人復(fù)仇,如同赤身行在夜林間,處處盡是狼影豺咻。 他躲在宮中自己那間昏暗宿房里,牙齒咬得聲響極大,小侍從在門外恐怕都能聽到。他慌慌尋思許久,才忽然想到了杜騁。這禍事是杜騁牽惹的,也得由他來解。于是他急急尋見杜騁,叫他去約請京中最負盛名的相絕陸青。 那天,他換了便裝,從潘樓后門偷偷上了樓,等候陸青。陸青見了他,只微微一拱手,不等吩咐,便坐到他對面,靜神注視他良久。那目光冷中帶厭、明利中又含些憐,讓他如同身浸寒水,卻又感到幾分春陽之暖。他想抗拒發(fā)怒,卻又不由得忍住,似乎有些情愿叫陸青看透,覺著那目光能驅(qū)凈自己心底積年之怕。 半晌,陸青才緩緩開口:“歷劫之相,卦屬未濟??嗪V鹄耍耧L(fēng)興波。爭帆奪桅,此傾彼側(cè)。舊險未盡,新患又生……” 他聽著驚怕不已,卻又忍不住想聽,如同醫(yī)者替他揭開積年舊瘡。他忙問:“如何解此禍難?” 陸青微微笑嘆一聲:“觀汝神氣,積習(xí)難斷。就算過得此劫,日后恐怕又陷災(zāi)禍?!?/br> “久遠之事,我顧不得。我只求解了目下之禍?!?/br> “目下解禍,倒也不難。清明近午,你可派幾個親信之人,去東水門外虹橋上攔住一頂轎子——” “做什么?” “對著那轎窗念誦一句話?!?/br> “什么話?” “咬牙攀上最高枝,轉(zhuǎn)眼春去近危時?!?/br> 第七章 乾 至健而易,至順而簡。故其險其阻,不可階而升,不可勉而至。 ——張載《橫渠易說》 陸青極懶,懶得連眼皮都不愿睜。 他足不出戶已近一年,獨自在那西郊小院中,備好米麥薪炭,后院種了一畦瓜菜,自家造了兩大缸姜豉醬菜。他只愛睡覺,每回睡前,都先燒起一大鍋水,再煮一碗青菜面,吃過后,將自己那片小宅院里外清掃一遍,用帕子將屋中桌椅抹拭干凈,再把床鋪鋪展平整,最后將燒好的水倒進浴桶中,慢慢沐浴一番。宅院身體都清凈后,這才上床,舒舒坦坦酣睡一場,一覺能睡兩三日。睡著時,渾身一絲都不動,也不做夢,睡得如同一棵樹。 醒來后,再煮些白飯菜蔬,就著豉醬慢慢吃過,便靜坐檐下一張竹椅上,看院中那株梨樹,由枯而芽,由芽而葉,由葉而花,由花而果……看得久了,那樹上每少一片葉,他都能發(fā)覺。 他這懶來自于厭。人人都巴望能借他的眼,看清自家的前程運命。他卻看了太多悲喜歡愁之心、吉兇福禍之命,就如獨坐于大筵中央,萬千菜肴密布四周,長年累月絡(luò)繹不絕,哪里還有絲毫舉箸之欲?何況人非佳肴,坦然從容和美之人何須問命?來尋他的,盡是懷揣心事之人。人心一旦被纏縛,不但面相難看,心里更是積了諸般煩悶、焦憂、愁苦、煎熬……一眼望去,污泥深潭一般。看得多了,哪能不厭?讓他不時生出悔意,不該習(xí)這相學(xué)。 九歲那年,他流落于杭州,有位相師一眼瞅見他,當(dāng)即便說:“這孩兒眼里有毒?!眳s不知,他那眼中之毒,來自這世道人心。 三歲不到,陸青父親便已亡故,留了數(shù)百畝地。他娘還算強干,獨自帶著他,將家計料理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親族鄉(xiāng)鄰們也都親善,時時過來幫扶。卻不知,那些人全都盯住了那片田。他一個伯父為首,先捏造他娘偷人,繼而說他并非本家血脈,鬧到了縣衙。沒有憑據(jù),他們便生造出來。他娘被逼得夜里偷偷投了河,他也被逐出了家門。 那年他七歲,心里發(fā)了個狠誓,要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殺死。他去一家酒肆廚房偷到了一把尖刀,時時留意那些仇人。過了一年多,他終于撞見了一個報仇之機。他那伯父帶著五歲的幼子來縣里赴宴,夜里回去時,吃得大醉,倒在了麥田邊。他一直悄悄跟在后頭,見那伯父倒下,忙趕上去,一把推開幼弟,拔出刀子,準備戳爛這條豺狼。那堂弟頓時哭起來,叫著“哥哥”,拽住他的衣襟,大聲哀求。他刀子連舉了幾回,都下不得手,只能恨恨離開,邊走邊不住抹淚,連聲恨罵自己。 哭過一場后,對這人世,他便已心死。 他野犬一般,在杭州街市間游走。餓了,也不愿向人乞討,能撿則撿,能取則取。挨了打,也并不覺著如何,抹抹血,繼續(xù)走。撿尋不到,他便餓著,能餓兩三天。走困了,便在街邊檐下鋪開一條氈毯,這是他從家中帶出來的唯一一件東西。他極愛惜,每天睡過后,都要將灰撣凈。 一年多,他一個字都未說過,直到那位相士瞅中了他。 那相士追著他,追了許多天,求他拜自己為師。他卻毫無興致學(xué)任何本事,并不睬那相士。那位相士便四處去打問他的身世來歷,而后又尋見他,問他:“你難道不想知道,那些害死你娘的人為何那般惡?”當(dāng)時他正嚼著撿來的半塊餅,心里略略一動,但隨即想,惡便是惡,哪有來由?即便有,知道了又能如何?于是,他又繼續(xù)邊嚼邊走。那相士又跟上來問:“你不愿想那些惡人,難道也不想知道你娘為何會忍心拋下你?”他頓時停住嘴,腳也再邁不動。 這樁事,陸青心里頭問過無數(shù)回。讓他心冷的,并非那些惡人,而是他娘。在他娘心中,那些惡人惡行,以及加給她的那些惡名,都勝過這個兒子。 陸青望向那相士,見相士眼中滿是殷切,便點了點頭。 于是,他跟隨這位相士,四處游走,東至登州,南到廣州,西達成都,北及河間。十來年間,行蹤萬里,閱人無數(shù)。 那位相師并非尋常卜卦謀財之徒,他精通望氣古法,觀人不重皮rou外相,而是看人意氣、神態(tài)、音聲、姿勢、動作……由這無形之氣,查知心性、稟賦、氣度、格局,從而斷定運命之高低、順逆、深淺、薄厚。 這相學(xué),一要歷世深、見人廣,二得心眼凈、神氣寧。陸青原本就已心冷,經(jīng)見了這許多山川風(fēng)物、人情物態(tài)之后,便越發(fā)通脫,難得有何牽念,更不被俗欲纏陷。到十八九歲,他已學(xué)成那套望氣相人本事。一個陌生之人,略打量片刻,便能道準七八分。 他也已經(jīng)明白,他娘為何會忍心拋下他。這世上之人,大多被一些物事死死困住,終生都掙不出來。他娘則是被一個“凈”字困死。他娘極愛干凈,見不得一點兒污跡,家中備得最多的是各樣帕子,不但擦嘴、拭臉、揩手、抹腳各有帕子,擦門、擦窗、擦柱、擦桌、擦凳、擦柜、擦鏡、擦鍋、擦碗、擦盞……都各歸其類,所有帕子用過后,都立即得洗凈,絲毫不容污亂。而相比于這些器物之凈,他娘視名節(jié)之凈,則更勝過性命。名節(jié)不似器物,一旦受污,永生都難擦拭干凈。殺他娘的,不只是那些惡人,更是他娘這憎污之心。 明白這些后,陸青再不怨恨娘,反倒生出幾分哀憐。這哀憐不但能讓他娘魂靈得安,也讓他自家得以松釋。 十年前,那相士帶他到了汴京,又見了許多貴戚重臣、富商名儒,他眼力越發(fā)通透精準。沒過兩年,那相士病故,陸青便承繼其業(yè)、自立門戶。幾年間,便在這京城立起“相絕”的名頭。 他原本住在城中,尋他之人,日日候滿在門前。他卻越來越倦于這營生,只得不斷提高相費。一般卦師,相看一回,至多三五十文錢。他起初便是三百文,后來升為五百文,求相之人卻仍增不減。他又升至一貫、三貫、五貫,每日仍應(yīng)接不暇。他索性加到一百兩銀子,這才略略清靜了些。他的名頭卻由此越發(fā)神異,來相看的,盡是尊貴巨富之人。這等人,大多自視極高,名為請教,實則極少能聽進逆耳之言。 人求他是為算命,可這命哪里算得來?即便能算準,某人某日注定被某片瓦砸死,你讓那人躲過此災(zāi),此人命便改了。他命一改,自然會波及身邊之人,這些人之命相應(yīng)都會改,由近及遠,世上所有人之命,都將因這一片瓦而改。這些人反過來,又會波及最早那人,那人命運也將再度改變……這只是一人一瓦。再多一些,其所波及不知將會繁雜紛亂到何等地步。 陸青這相學(xué),并非算命,而是察人。由人之形,觀人之神,查人之心,判斷此人天性涼溫、器量寬窄、心境明暗、稟賦厚薄、氣質(zhì)清濁、智識高低、心思粗細……從而得知此人行事高低、功業(yè)大小、處世難易、遭際順逆等。如同相馬,只能判定馬力之健弱、快慢、長短,哪里能斷言這馬命之好壞、壽之短長? 若想改命,唯一之法,是改變自家心性。但所謂本性難移,若非大智大勇之人,哪能輕易改得了自家性情稟賦?即便陸青明白指出其心中癥結(jié),絕大多數(shù)人也依然故我。心性不改,自然行事不改;行事不改,哪里能改得了命? 因而陸青越發(fā)厭倦,他原本就無心浸染這人世,又不愿違心敷衍。 有回,他偶然進城去到孝嚴寺,遇見了寺中住持了因禪師。閑談間,竟與了因禪師有些舊緣。了因禪師原本在拱州出家,陸青的祖父則是那州里富商。了因禪師見睢水上下幾十里地只有兩座舊木橋,便立志化緣,修造十座木橋。他尋到了陸青祖父,陸青祖父為人豪俠仗義,在外行商許多年,正打算賣掉田產(chǎn),回江南家鄉(xiāng),便一力承擔(dān)下這樁善舉,賣了帝丘那片田,將四千貫錢全部拿來資助修橋。 了因禪師與如今汴京作絕張用的祖父相熟,便從京城請了張老作頭來督造橋梁。沒想到才開工幾日,便惹出一樁官司。陸青祖父因一向瞧不慣草藥楊家欺壓窮苦佃農(nóng),便將那塊田賣了兩道。頭道錢捐給了因禪師,二道賣給了草藥楊家,錢則自家卷走逃離。了因禪師到處尋不見陸青祖父,心中不安,便去皇閣村草藥楊家,打算商議一個妥當(dāng)法子??煨兄翖罴視r,見一個孩童從院里跑出來,轉(zhuǎn)到側(cè)墻根下,把一樣?xùn)|西壓到一塊石頭下面,隨即跑回了院子。 了因禪師有些好奇,走過去搬開石頭一看,竟是陸青祖父那第二道田契。了因禪師猶豫半晌,怕善橋造不成,終沒能克制私心,便揣起了那張?zhí)锲酰o忙離開。 那十座橋順利造好,了因禪師卻心懷愧疚,便離開襄邑,做了個行腳僧,四處游方行善。多年前,他身體漸衰,才來到汴京,在這孝嚴寺做了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