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雖然疼得心都揪搐起來,他卻猛然想到,父親若見了,必定痛責。他忙閉起了嘴,用手背去擦嘴唇,一瞧,果然有許多血。他越發(fā)怕起來,忙忍著劇痛,跑到后院井邊,將木桶甩下去,吃力打上來一點兒水,用手捧著漱口。冰水一碰到牙齒,頓時又一陣鉆心痛,他頓時被疼哭,邊哭邊強忍著痛,急漱了兩口,吐盡血水,把嘴唇和手洗凈,而后躲到墻根一棵香樟樹背后,偷偷繼續(xù)哭了一陣。幸而他父親并沒發(fā)覺,出來后只罵了句:“來人家做客,斜嘴苦臉,做出這般丑相做什么?難成器的東西!”不過,幾天后,父親仍一眼瞧見,又痛責了一頓。 他原本就不多笑,自從缺了這門牙,便越不愿笑了。旁人瞧著他是鄉(xiāng)里巨富之子,常日間又溫溫靜靜,都羨嘆不已。他卻始終悶悶不樂,既無玩伴,又沒有可說話的人,心里始終念念不忘那雞屎,一直想著,能做些這等事情,該有多好??芍钡绞藲q,他都沒做成一件這樣的事來。 十八歲那年,他考入了縣學,可沒想到莫褲子和游丸子竟也一起考中。他只敢安心讀書,那兩個卻整日偷懶使jian,無所不為。他瞅著那兩人,心里既厭又羨。教他們讀經(jīng)的那老教授,嗓音刮耳,為人又急躁,常常責罵學生。路缺牙一見這教授,便想起父親,不由自主便憎怕,卻只能小心聽命。那老教授罵得最多的便是莫褲子和游丸子。 不過,那老教授有兩樣可笑處,一是愛犯困,二是愛背著人用食指掏鼻屎。有一回教完一段《春秋》,他讓學生們默寫,自己坐在椅子上,又打起盹來。路缺牙發(fā)覺莫褲子和游丸子偷偷比畫了一陣,隨后莫褲子輕輕走到窗邊,探出身子,窗外是一片菜園,種了一畦芥菜,已經(jīng)開始結籽。他揪了一把嫩種子,回來放到桌上,用硯臺將那些種子碾爛。芥籽極辛辣,他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幸而忙捂住嘴,沒驚醒老教授。他將那些芥籽汁抹到指肚上,而后拿著《春秋》走到前頭,拍醒老教授,指著書問:“這句怎么解?”老教授高聲講解了一番。路缺牙一眼瞅見,莫褲子拍醒老教授時,將芥籽汁迅即抹到了老教授食指上。過了半晌,老教授裝作看窗外景致,又掏起鼻屎,隨即便猛打起噴嚏,一個接一個,聲音尖厲之極,幾乎要將自己那干減肥體嚏散。路缺牙不由得咧嘴笑起來,全忘了自己缺牙,心里對莫褲子也越發(fā)贊佩。 莫褲子見他笑,似乎很中意,偷偷問他:“我們要去瓦子耍,你去不去?”他忙搖了搖頭,莫褲子頓時敗了興,他也暗暗后悔不迭。 后來,莫褲子和游丸子被逐出了縣學,他始終沒能跟著去做一件那等事,望著那兩副空桌椅,心里惆悵之極。 不過,沒過半年,他父親病逝,他也休了學,回家奔喪守孝。他的兄弟們隨即爭鬧著要分產(chǎn)析戶,他也正盼著能出去獨住。兄弟們將睢水邊那片田和幾間草房分給了他,那片田離得最遠,畝數(shù)又最少。他倒極中意,只是被兄弟欺負,又爭不過,心里始終有些不平。 他去看自己分的那片田,那田正在界石邊。那塊界石有一人多高,立在睢水岸邊,兩面分別鑿著襄邑和寧陵兩縣縣名,下頭小字又是帝丘、陽驛兩鄉(xiāng)鄉(xiāng)名。由于外形似一棵古柏枯干,鄉(xiāng)人都喚它古柏石。界石向南,一條土路直通到幾十里外的汴河。 他正瞧著,卻見莫褲子走了過來。莫褲子已經(jīng)聽說了這事,笑著問他:“被兄弟欺負,你就這般白受著?”他苦笑著搖搖頭,不愿多說,便岔開話頭:“那等事,你是如何做得出的?” “哪等事?” “譬如在學里時,拿芥籽汁害老教授打噴嚏。” “那算得什么?” “我想做,卻始終做不出……”他不由得黯然起來。 莫褲子笑道:“那等事,做不做有什么大不得的?你若真想做,該做件大的。你這塊田畝數(shù)不及你兄弟們的,不過有個法子能討回便宜,只看你敢不敢做?!?/br> “什么法子?” “瞞天過海的大法子,你若真敢做,我才說?!?/br> “我敢!你說!”生平頭一回,他總算堅定說出了一句心意。 “你看那塊界石,這兩縣丈量田畝,都以它為界。你這田在寧陵縣這邊。明年是閏年,又要核準田畝。寧陵縣來勘量時,你把這界石搬到田地那頭去,便丈不到你這里。等那邊襄邑丈量時,你再把界石搬回去。那些衙前書吏干辦們哪里會曉得?這樣,你這塊田就如一塊布褶子,藏在里頭,稅籍上便沒了名目。這塊田有六百畝吧,一年各項稅錢便省出來近二百貫,幾年便能將你兄弟們克扣去的找補回來了?!?/br> “這……” “我便知道你不敢?!蹦澴佑謷吡伺d,轉頭要走。 他忙急急思忖,從小到大,自己從不敢做一件壞事,這般活著,有何意趣?二百貫稅錢倒在其次,做一樁這等事,至少也算出一口悶氣。于是,他忙追上莫褲子:“莫兄弟,我愿意做!” “真的?你若真想做,先不忙。除了田,錢你也分了一些吧?” “嗯,將近五百貫?!?/br> “那便能再買七百畝地,你將你這塊田南邊的田地盡力都買過來。上千畝地,這事才值得做。另外,兩縣是以界石向南這條土路為界,向東一里地外,還有一條南北土路,界石搬到那里才更容易蒙混。這中間的大田還有幾家,不如將他們?nèi)紕襁M來,大家一起做,才更好。” “這個就難辦了,人多心雜?!?/br> “怕什么?你若真想做,我來替你做說客?!?/br> “有句話恐怕極冒昧,會沖撞莫兄弟……” “什么話,盡管問?!?/br> “這樁事……莫兄弟為何這么熱心?若真做成,不知該如何答謝?” “答哪般鳥謝?我只是見不得你受親兄弟欺負。另外,更見不得到處死潭子一般,又臭又悶,拿石頭砸一砸、棍子攪一攪,心里才舒坦。我也不知為何有這怪癖,生來便是這般,哈哈!” 那天分手之后,他興致極高,照著莫褲子所言,拿了那五百貫錢,在那兩條南北土路間,四處尋買田地,買到了五百多畝。莫褲子果真帶著他,先去拜訪王豪,一番言語說動了王豪。王豪又去約了兩條土路間有大田的六家豪富,說服了他們,將那片地的零碎田產(chǎn)全都買了下來。到第二年重核田畝時,等襄邑這邊核完,夜里偷偷將界石搬到東頭那條土路口。寧陵縣衙吏們來勘量田土,果然只堪到界石土路那里便停住了。 這樣一來,中間這一帶田產(chǎn),幾十頃地,便成了無籍無稅地,他們幾個將這片地喚作“褶子田”。 做成這事后,路缺牙無比歡欣,對莫褲子更是感激。他聽說莫褲子將家中田產(chǎn)賭去了許多,忙將免除的田稅拿出一半,換成銀子去寧陵縣里尋見了莫褲子。莫褲子見到那些銀子,笑著說:“想得的錢,我一定設法得來。不想得的錢,一文都不愿沾。這銀子你拿回去,汴京有專補牙的醫(yī)鋪,你去把你那門牙補起來,省得每回見我,說不敢說,笑不敢笑,瞧著急煞人。” 他只得收回那銀子,照莫褲子所言,去京城尋見一位牙醫(yī),用象牙、白錫、銀箔,將他缺了的那塊牙補了起來。雖說仔細瞧,還是有痕跡,卻終于敢開口笑了。 回到鄉(xiāng)里后,他雇人將那三間草房翻蓋作瓦房,砌起圍墻,建出一座小小院落,種了些花樹,請了一個小廝灑掃、一個老婦煮飯,清清靜靜、自自在在過起來。閑來無事,他便試著去做些當年想做而未敢做的事:走到人家田邊,有意揪幾把麥穗;去茶肆喝茶,趁著人多,不給錢便跑;往饅頭里填上一大坨芥籽泥,丟給狗,看狗吃了伸舌怪叫;見到婦人在河邊洗衣,偷丟塊石頭在水里,濺婦人們一頭一身的水,聽婦人們破口嚷罵……每做一件,他都暢快無比,能笑半里路。 他沒料到,有天又去做這等事時,竟會惹出那等禍來。 他一直記著兄弟們對自己的刻薄,尤其是兩個兄長。他大哥有個七歲大的兒子,名叫小角兒,不時跑來他這里討糖果子吃。他倒是不厭這孩子,不過,一直琢磨著如何羞弄一番大哥。有一天,莫褲子路過他家,進來討茶吃。他忙請進屋,讓老婦煎了茶,兩人在屋里坐著說話。他便向莫褲子請教好法子,莫褲子聽了,笑起來:“你是想單懲治大哥,還是兩個哥哥都懲治?” “兩個若能一起作弄,那最好不過?!?/br> “這有什么難!哪天你侄兒來,我做給你瞧?!?/br> 他聽了,按捺不住,忙喚那小廝,去村里設法哄小角兒來。小廝跑著去了。吃了兩盞茶,院外傳來小角兒的聲音。莫褲子忙過去閂起了門,而后站在門背后,朝他使眼色,他全不明白,只能愣愣看著莫褲子。 莫褲子側耳聽著小角兒快跑到門邊時,忽然開聲說:“這、這事,你、你千、千萬莫、莫告、告訴別人。” 他一聽,驚了一跳。莫褲子在學他二哥說話。他二哥說話有些口吃,莫褲子學的聲氣極像。他忙接過話頭:“二哥,什么事?” “小、小、小角兒……” “小角兒怎么了?” “小、小角兒,不、不是大、大哥的兒子。” “小角兒不是大哥的兒子?!那是誰的?” “我、我和嫂、嫂嫂生的?!?/br> “你和大嫂?!” “嗯。你、你千、千萬莫、莫讓大哥知、知道。” 他看到剛才門縫下頭一截被黑影遮住,自然是小角兒躲在外邊偷聽,他們說完后,門縫又亮了。他忙跑到窗邊偷瞧,見小角兒飛快跑出了院子,不由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