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聲些，驚到里頭的蠶?！?/br>
    “你不是啞子？”莫甘聲音仍然極高。

    “小聲些，小員外……”

    “這是我家的蠶，我想高聲就高聲?！?/br>
    他一聽，頓時喪了氣，不敢再勸阻。莫甘卻轉(zhuǎn)身推開門，要進(jìn)去。他一急，伸手扯住了莫甘衣袖。莫甘用力一掙，“哧啦”一聲，竟將那綢衫腋下撕開了一道口子。

    “哈哈！”莫甘竟笑起來，“被你撕破了，看你如何賠？”

    他頓時驚住，望著那衣衫裂口，不知該如何向娘交代。

    莫甘卻仍瞇著眼，笑瞅著他，半晌才又開口：“漢哀帝有斷袖之寵，你扯破我袖子，莫不是也想做我的男寵？嗯……我瞧你秀秀溜溜的，倒也像，你若答應(yīng)做我男寵，我便不叫你賠這衣裳。”

    他雖未聽懂，卻隱約覺察出其中意思，頓時紅了臉，忙垂下頭。

    “哈哈，往后我便叫你寵兒。寵兒，你多大了？”

    他低頭不答，心里羞憤之極。

    “你若不說，我便告訴我娘去，今晚就攆你們走?！?/br>
    “十二……”

    “比我小兩歲。你愛吃什么？”

    他答不上來，想了半晌，想起去年來莫家，員外娘子賞了幾顆蜜彈彈，便低聲說：“蜜彈彈?！?/br>
    “果然是寵兒，愛吃這些甜臜臜的膩物。你愛耍什么？”

    “我……我不知道?！?/br>
    “不知道？哈哈，我知道，你是專愛扯斷別人袖子，做人寵兒。嗯，你等等，我想起件事——”莫甘說著便跑了。

    他站在那里，呆望了半晌，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滋味。無論如何，至少莫甘似乎不叫他賠那綢子衣裳，也不來驚擾那些蠶了。他抬起那筐桑葉，搬進(jìn)旁邊的葉室里，將桑葉捧到木架的簟席上，細(xì)細(xì)攤開。才捧完，外頭傳來莫甘壓低的喚聲：“寵兒，寵兒！”

    他聽了一驚，想躲起來，可又怕莫甘大聲嚷，驚到蠶。只得走了出去，卻見莫甘兜著衣襟，正在四處張望，一扭頭看到他，立刻笑著走了過來：“這是給你的！”他低頭一瞧，那衣襟里兜了一大捧蜜彈彈。

    他大為意外，忙望向莫甘。莫甘瞇眼笑著說：“快接著。你既然做了我的寵兒，自然得賞些你心愛的物事才對。傻寵兒，快接著——”莫甘用一只手扯起他的衣襟，將那些蜜彈彈全都傾倒進(jìn)去。“抓緊，撒了！”他只得伸手抓住衣角。“我得去帝丘鄉(xiāng)，瞧游智去，明天再來尋你玩。你記著，往后只許做我一個人的寵兒。哦，不，只許做我和游智的寵兒，不許生了別心，哈哈——”莫甘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而后笑著跑了。

    他頓時又紅了臉，等莫甘跑遠(yuǎn)后，才低下頭，瞅著那些晶亮橙黃的蜜彈彈，像是剛做了場又怪人、又羞人的夢。這時，他娘提著只籃子回來了，見到那些蜜彈彈，忙問哪里來的。他低聲說：“小員外賞的。”“怪道我遠(yuǎn)遠(yuǎn)瞅見一個綢衣影兒跑過來，又跑走。這小員外最會欺頑人，如何想到賞你這些？難道是員外娘子差他來的？”他娘納悶絮叨起來，他忙將那些蜜彈彈倒到娘的籃子里，轉(zhuǎn)身去蠶室看蠶了。

    那些蠶身子有些發(fā)青，餓了，他忙端過一筐桑葉，一邊抓桑葉撒在蠶箔里，一邊不由得想著莫甘方才那些話，自己原本該羞憤，卻似乎憤惱不起來，而且并不是由于怕莫甘。那是為何？他想了一陣，卻想不明白。念及莫甘最后那句“明天再來尋你玩”，他有些怕，卻又不想躲開，甚而有些想見。旋即想到，莫甘那等豪富頑劣子弟，只會欺耍人，還是躲開為好……他默默想著，可畢竟只有十二歲，略多想一會兒，便想昏了，只好丟到一邊，悶悶抓桑葉喂蠶。

    這一向，他開始跟娘學(xué)織絹。娘說這是婦人的活計，他一個男孩兒家學(xué)來做什么。他卻不忍心看娘每日從早累到晚，而且自家也想學(xué)。莫家有幾臺織機(jī)，他娘拗不過，想著旁人也瞧不見，便教了他。才學(xué)了十來天，他便已大致學(xué)會。吃過晚飯，便和娘一起去織絹。他娘拿了兩顆蜜彈彈，一人一顆含著，各自織起絹來。那蜜彈彈委實香甜，他慢慢吮著，又不時念起莫甘。

    第二天醒來，他已忘了昨天的事。出去采桑葉，回來進(jìn)到小門時，才猛然又想起莫甘。忙四下瞅了瞅，莫甘并沒來，他心里略有些空落，卻沒有介意。直到傍晚，莫甘仍沒有來。他便真的空落起來，悶悶吃過飯，坐到織機(jī)邊，有些出神?？吹侥镞M(jìn)來，才忙開始織起來。他娘又給他喂了一顆蜜彈彈，他含在嘴里，發(fā)覺那香甜似乎散淡了許多。

    一連許多天，莫甘都沒來。那些蜜彈彈也全都吃完了，他也便漸漸丟下了此事。有天，他正在蠶室里喂桑葉，門邊忽然傳來低喚聲“寵兒……”，扭頭一看，莫甘從門邊探進(jìn)半張臉，笑望著他。他先愣了一下，隨即竟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能進(jìn)來不？”莫甘低聲問。

    他忙搖搖頭，趕緊放下桑葉筐，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莫甘手里拿著個油紙包，仍壓著聲音，笑著說：“這些天，我的寵兒想我沒有？那些蜜彈彈都吃完了吧？莫盡吃那些甜膩膩的物事，這回我給你帶了些蜜姜豉和咸辣味，不那般膩人。給你，接著啊——”

    他只得伸手接了過來。

    “這里說話，做賊一般，不爽快。走，咱們?nèi)ド@里耍耍。”

    莫甘伸手?jǐn)堊∷募绨?，便向外走。他身不由己，跟著一起走了出去。莫甘邊走邊講，說自己去帝丘鄉(xiāng)，如何召集了一班少年，如何埋伏在村外，幫游智懲治了他那后娘的弟弟，說得極得意。他只是聽著，那些事于他而言，遠(yuǎn)得絲毫摸不著邊際。唯一覺得，莫甘肯為朋友如此熱心出力，至少是個聰明熱誠人，他心里不由得增添了幾分敬慕。

    “對了，我把你的事告訴了游智，游智不想要男寵。既然如此，往后你便是我一人的寵兒，記住了嗎？”

    莫甘緊緊摟了他一下，又伸手勾了勾他下巴。他的臉頓時又紅了，莫甘看到，哈哈大笑起來。隨即，又跟他吹噓起自己和游智許多英豪事跡。他又只低著頭，默默聽著。

    莫甘說了一陣，說乏了，抱怨起來：“先前，我以為你是個啞子，那天發(fā)覺不是。今天看來，你仍是個啞子。跟你在一處，不好?！贿^，跟啞子說話，也有個好處。不似和游智說話，我說一句，他要搶兩句。好了，我娘恐怕又在讓人到處尋我，我得回去了，明天再來找你。小寵兒，乖乖等著寡人來寵幸?！蹦噬焓峙呐乃哪?，哈哈笑著走了。

    自那以后，莫甘每隔幾天，便要來一回。每回來，都要帶些新鮮吃食。而后攬著他，去桑園里走走坐坐。始終都是莫甘吹噓，他來聽。熟絡(luò)后，他才偶爾點點頭，或應(yīng)一兩個字。

    過了大半年，他們母子替莫家養(yǎng)完蠶繭、織完了絹，得回去了。他們走之前，莫甘來過一回，說自己和游智商議好，要一起讀書考縣學(xué)。他聽了，心里一陣空落，卻不敢流露。

    那之后，他便數(shù)年都沒再見過莫甘。其間仍舊和娘一起四處給人養(yǎng)蠶織絹，時日久了，也漸漸忘記了莫甘。

    直到十九歲那年，他和娘又受雇去莫家。那時他已是鄉(xiāng)里聞名的男織工，人們見他生為男兒，卻能織得這般好，又贊嘆，又覺好笑。他卻早已生成孤硬性格，不管旁人笑不笑，自家謀自家營生，而且他是真愛這織絹手藝。婦人們通常一年只能織四十匹絹，他卻能織六十匹，且織藝極精，兩匹抵得上旁人三匹的價，因而遠(yuǎn)近鄉(xiāng)里的富戶盡都爭著雇他。

    那天，他正在莫家邊院里織布，一個人忽然走進(jìn)來，高聲說：“聽聞我那寵兒，如今已是天上織女下凡了？哈哈！”

    他抬頭認(rèn)了半晌，才認(rèn)出是莫甘，比少年時倜儻俊逸了許多。莫甘盯著他也瞅了許久：“已變得這般模樣了？若是路上撞見，哪里認(rèn)得出來？不過，若是換一套齊整衣裳，倒也是位風(fēng)流子?！?/br>
    他一聽，臉頓時又紅了起來，忙站起了身，低聲拜問了聲：“小員外?！?/br>
    “哈哈，你這臉紅倒是一絲沒變。到處人都傳你，織絹織得如何如何好，我來瞧瞧?！?/br>
    他越發(fā)難為情起來。

    “旁人看得，偏我看不得？哈哈，算了，不為難你了。許多年沒見，咱們就坐著說說話?！蹦首脚赃呉恢恍〉噬希斑@些年，你過得如何？你也坐下。”

    他只得坐下，低聲應(yīng)了句：“還好?！?/br>
    “娶妻了嗎？”

    “沒。”

    “莫不是因為我，才不成親？哈哈。”

    他沒有答話，臉又有些微紅，忙低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