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嗯。不過……小員外得先答應一件事?!?/br> “讓我開通那水渠?” “嗯?!?/br> “是啥寶貝物件?給我瞧瞧?” 沈核桃取出那沉香匙,豎起給王小槐看。 “怎么落到你手里了?哈哈!”王小槐忽然笑起來,“你們望樓村這半年連著死了好幾個人,那些人都是你殺的?” 沈核桃頓時愣住。 “我家煮飯的那個長臉婦阿秦,那天賊兮兮的,一瞧便是做了歹事,被我攔住搜她的身,搜出了這把木匙。我用彈弓射了她幾栗子,她才哭著招認,說那姓竇的扁嘴漢是她表姐夫,許了她二十貫錢,讓她偷我的木匙。我一想,讓阿秦裝作偷走才好耍,就讓她把木匙給了她表姐。過了幾天,她表姐就上吊了,扁嘴漢卻再沒來。我正在想,我的木匙又被哪個偷走了?原來到你手里了?!?/br> 沈核桃驚在那里,脊背一陣陣發(fā)寒。看來頭一個得到這沉香匙的是竇好嘴,這半年,村西頭八家,除了自己和賀中棍兒,那六家先后死人,村人都說是招了邪祟,難道他們也如我一般,都偷了這沉香匙,才身遭橫禍? “給你瞧瞧這個——”王小槐卻仍笑著,從腰間一個白布袋里抽出一樣東西。沈核桃一看,越發(fā)震驚——一把沉香匙!和自己手中這把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色澤略紅一些。 王小槐晃著那把沉香匙,無比得意:“這把才是我的。你手里那把,是我娘怕我這把丟了壞了,又求我外祖父雕了兩把,留著防備。那把你也乖乖還給我,不然我便去告官,說你為偷它,連殺了幾個人。老孫,把那把木匙留下,讓這人走?!?/br> 那老仆人走過來要沉香匙,沈核桃已經驚得失了魂,怔怔交給那老仆人。王小槐舉起銀彈弓,瞄準了他,做出要射他的樣兒。那老仆低聲說:“快走吧!”沈核桃這才回過神,忙轉身快步離開,出了那院門,走了許久,心里都始終昏亂不已。 過了兩天,他才醒轉過來,一股恨意漸漸涌起:這孽畜該死,必須殺了他! 他不好去問其他七家,是否真的都曾偷過那沉香匙,但想來不會無緣無故接連死人。自己一人不知該如何下手,最好連同他們七家,一起商議,一同動手。 他正在思忖,那大保長來尋他,問他們?yōu)楹芜€不下手,等著明年繼續(xù)再旱?又說,得知了一個信兒:“王小槐正月要去汴京,十五半夜,有一頂轎子,頂上插著枯枝,會抬著王小槐出東水門。那是個下手的好時機,遠離咱們這里,官府也難查?!?/br> 他聽了,再不猶豫,一家一家去說動了那七個人,一同趕往汴京。正月十五那天夜里,他們躲在趙太丞醫(yī)館附近的街兩邊,分作四撥,竇好嘴、姜團在街左,黃牛兒、盛豆在街右,一起牽住一根長麻繩。等到近午夜時,那頂轎子果然行了過來,等那前頭轎夫走近,兩邊扯緊那繩子,將那轎夫絆倒。秦孝子和賀中棍兒裝作路人經過,忙去扶那轎夫,魯大則去遮攔住后面轎夫。 沈核桃握著尖刀從旁邊閃出來,趁亂掀開轎簾,朝那轎子里連刺了幾刀。這些年他每年都要殺豬,他便如殺豬一般,狠狠刺下,每一刀都深刺進rou中,王小槐只略一呻吟抽搐,便再無聲息。 他們忙各自散開,等那轎子走遠后,才聚到一起,快步走到北邊的新宋門,從那門出城,連夜趕往家中。途中,他們才怕起來,一路上誰都不言語。 行了三天,回到家后,妻子竟說那水渠已經挖開了,如今水仍結著冰,開春便有水了。他聽了大驚,忙問詳情,妻子說:“你們走后第二天,王小槐騎了匹馬來見大保長,說他父親王豪死前交代過,說要懲戒望樓村三年,到今年正月十五,正好滿三年。十六你們便可以開渠了。前天一早,大保長便召集了村里人,忙一起去將那水渠挖開了,并把那一百八十貫又還給了各家……” 他聽了,頓時呆住。又過了兩天,王小槐的死訊傳來。接著,王小槐還魂鬧祟。他從沒這么怕過,聽到相絕陸青來驅祟,忙去求拜。 陸青見了他,冷眼瞅了片刻,像是在瞧他心里的瘡疤一般,隨即演說了一段:“卦屬大壯。乘剛而大,稟正而壯。剛極則脆,壯極則衰。如羝羊觸藩,角掛于藜,進亦難,退亦難……”最后,教他去對那頂轎子說一句話,他聽了,胸口隱隱一痛: “萬夫之勇尚白發(fā),百年孤身橫幾時?” 火篇 界石案 第一章 晉 晉者,進也。物無壯而終止之理,既盛壯則必進。 ——程頤《伊川易傳》 莫咸照相絕陸青所言,清明上午來到汴河灣榆疙瘩街口,等著那頂轎子。 至今,莫咸仍不清楚王小槐是被何人所殺。正月里,望樓村最西頭那八家回來說,他們殺了王小槐。那八人不知道,莫咸其實還另選了一伙人去殺王小槐。得知王小槐死訊后,莫咸曾差人去汴京打探,那人回來說,王小槐被天火燒焦,官府也未能查出死因。 旁人只知莫咸怨憤王小槐,是為那水渠。其實,莫咸雖是望樓村大保長,在望樓村卻只有一百多畝地,不到他田產十分之一,且全都佃了出去。這些田旱了,他固然會少得些租糧,卻并不致大損。另有一事,讓莫咸更加寢食難安——那是一樁命案。 去年開春后,莫咸有天正坐在自家堂前那張烏木交椅上,曬著春日,院里站了一大群佃客,正一個個給他回報春耕農情。莫咸的田產雖全都佃了出去,他卻不愿放任這些佃客。他深知人之所以窮,頭一條便是由于懶,其次便是笨。那些佃客,大多非懶即笨,甚而又懶又笨。只知照著舊習耕種,難得查查天象、觀觀土情、問問行家,思量思量該如何更進農藝。除了懶和笨,這些窮漢更有各般jian頑偷滑,年豐哭收歉,一石匿兩升。原本只有羊糞球大一點兒心智,大半又都使在這些小jian小滑上頭。 因而,莫咸不但自家勤進,也不許佃客稍有懈怠。佃田時,他細心篩選,凡有這些陋習者,一概不佃。佃出去之后,他又時時查問。如此嚴督細察之下,同樣田產,他一畝地比別家能多收幾斗糧租。 那天,一個老佃戶的兒子笑著說自家今年種的粟,發(fā)苗發(fā)得極好,收成一定不少。莫咸一聽便惱起來,前兩天他已去那田里看過,那些粟苗雖然瞧著旺茂,根須卻扎得虛浮,輕輕一拈便能拈起。自然是老佃客看管不緊,這兒子使了懶,土碾得不夠緊實。莫咸才聽了一半,那張長方臉已鐵硬起來,他膚色本就黑,這時越發(fā)鐵暗。見那蠢漢好不自知,他抖著唇上那濃黑髭須,厲聲痛責起來。 正罵著,一個人走進了院里,是皇閣村王豪家的仆人,手里拿著張請?zhí)?,邀莫咸去赴桃花宴?/br> 莫咸大為意外,王豪這桃花宴在帝丘、陽驛兩鄉(xiāng)極有聲名。每年桃花開時,他都邀方圓百里最豪富的幾家聚在一處,歡宴一場。富只是一條,另一條是每家都得有一塊“褶子田”,因此,連王豪在內一共只有九家。鄉(xiāng)人都喚作“九豪宴”,并傳出一句俗話:“莫夸豪,莫夸富,九豪宴上能飲一杯不?”莫咸勤進持家大半生,一直有個心愿便是能赴這九豪桃花宴。只是家業(yè)始終不及那九家,更沒有那“褶子田”。 前幾年,那九家中有一家被“括田令”括去大半田產,家主氣病身亡,底下幾個兒子又絲毫不通持家理財之計。三兩年間,一個田產數百頃的巨富之家便迅即敗落。莫咸瞅準了那時機,知道那家長子好賭,便邀了幾個賭客,做成局,引那紈绔子入套,只賭他家那幾頃褶子田。半個多月工夫,前后假賠了三百多貫錢,便連輸的錢和那幾頃褶子田都賺到了手。 有了褶子田,便能赴桃花宴了。第二年春天,莫咸一天天看著桃樹發(fā)芽抽葉,結出花苞,耐住性子等著王豪來請??商一ㄎ撮_,望樓村卻因水渠爭斗,觸怒了王豪。王豪如期擺下桃花宴,卻沒有請莫咸。開宴那天,莫咸悶在家中不愿出門,手都在抖,將家里那十幾個仆人罵了個遍,連妻兒都訓斥了一番,卻仍未解氣。此后,為開那水渠,莫咸不得不低下頭去懇求王豪,又連連遭拒。 那兩年,莫咸一眼都看不得桃花,恨不得將方圓百里的桃樹全都燒盡。誰知去年,王豪竟回轉心意,邀他赴桃花宴。 莫咸早已知悉赴宴規(guī)矩,卻不放心,又細細問過王豪那仆人,這才開始全力準備。桃花宴有“四斗”:斗茶、斗酒、斗饌、斗美人。每家備一樣好茶,攜一壺好酒,烹一道好菜肴,請一位名妓。 莫咸多年來只知勤督佃客、cao持家業(yè),雖積下數萬貫家業(yè),卻從來未曾奢享過這些,連妻兒都不許穿上等綾羅。于這“四斗”,他自然絲毫不通。他慌忙騎馬趕往應天府,他有個表兄在應天府開酒樓。他尋見那表兄求教,表兄見他如此慎重,忙差人又趕往汴京,輾轉托人,替他尋買了一餅乙夜清供御茶、兩瓶宮中蘇合香酒。表兄怕自家的廚子手藝不夠,便去應天府頭一號正店馮廚家請了一位茶飯博士。又使重金,邀得應天府歌舞俱佳的一位頭等名妓。 四樣通共一算,竟用去二百六十貫錢,能買三百畝上等良田。莫咸疼得心頭像是被活撕去一塊,自己家中老少十余口,一年花費也沒有如此多。可再一想,勤苦積業(yè),不正是要在這些用場顯名?不然,如同爛鋪蓋蒙頭,黑地里瞎富,又有什么興味? 他用木盒軟布仔細裝好茶酒,帶著那茶飯博士和名妓,雇了輛彩繪廂車,趕回到家中。望樓村人從沒見過上等名妓,早已圍滿在他家院門前。車停下,那名妓掀簾下車時,揚眉一笑,滿村人頓時全都驚喚起來??粗@些驚羨面目,莫咸才覺著,這二百六十貫果然用得其所。 第二天便是桃花宴正日,莫咸讓妻子從柜里取出那套從未舍得用的官窯蝦青瓷器。那名廚使出平生絕技,烹制了一道上等菜肴——紅絲水晶膾。盛在瓷盆中,真如十幾塊水晶浸在紅油中,又亮又潤,更兼一陣鮮香撲鼻,莫咸從未見過菜肴竟能清透雅逸到這地步。他嘖嘖驚嘆,小心蓋好,又取過茶酒器皿,命四個仆人分別端著。仍用那輛廂車載著那名妓,前去赴宴。村里人又都蜂擁尾隨,一直跟到王豪家院門前。莫咸平素常皺著眉,難得笑,那時坐在車中,嘴角不由得便要揚起,心里也像種了片桃林,桃花一起爭相綻開。 可是,到了王豪家宅院前,卻不見王豪出來迎接,只有管家老孫候在門前,莫咸心里頓時一沉。老孫說主人王豪去接一位貴客,尚未回來。筵席擺在后院,讓一個年輕仆人引莫咸進去。莫咸心中沮懊,卻不好發(fā)作,只得跟著那年輕仆人進到庭院,穿過邊門,來到后院。莫咸從沒來過后院,一出圓月門,眼前頓時敞亮,一大片水池,一座假山,一帶亭臺,許多花木,青青碧碧,紅紅粉粉,果然富雅。池邊那片空地中央,十幾株桃花開得正艷,粉鮮鮮亮人眼?;湎聰[了一張黑漆雕花長桌,兩排圓凳。背后是一架白絹烏框圍屏,上頭繡了一幅青碧仕女圖。 莫咸生怕來得過早,被人恥笑,特意在家中忍了許久。四周一瞧,其他人都還未到,仍來早了。他獨自站在那空桌前,不知該站還是該坐。那名妓一直跟在身側,也讓他渾身不自在,兩天來他從未先開口說過一句話。那名妓見了桃花,極欣喜,莫咸只好陪她過去賞看,只覺得自己如同被丟進舉子科場的呆蠢農夫一般。 半晌,那幾家豪富才陸續(xù)到來。那些人莫咸雖然都相識,其中幾個還有些過往,然而首次在這桃花宴上相遇,雖都笑言問訊,彼此卻都有些不尷不尬。莫咸偷眼瞧他們所攜名妓,果然個個風姿妖嬈,服彩鮮麗。不過,自己帶來的也并不遜色,他才略略安心了一些。 那幾個豪富將自家?guī)淼木撇硕紨[到了那張長條桌上,菜肴都罩著,瞧不見。酒也封了口,不過單看那些瓷瓶,或白或青或黑,都極金貴。莫咸看那位次,是按家產排序,他自然是最末一個。他忙喚仆人將一盆菜和兩瓶御酒擺到長條桌最下首。 其中一個姓齊的豪富一眼望見那兩瓶酒,頓時咧嘴嚷起來:“蘇合香酒?背晦!背晦!”莫咸先一愣,再看姓齊的面前桌上兩瓶酒,也是官窯粉青冰裂紋瓷瓶,黃泥封,青綢勒。那勒口上垂下一小條黃綢,寫有四個泥金字,隔得遠,看不清,自然是“蘇合香酒”。其他人兩頭望望,一起哄笑起來:“老齊,你年年拿這藥酒來唬俺們,今年總算有人來捉對啦!哈哈!”莫咸見老齊撇著嘴,歪著瘦臉,心里頓時一陣難堪。 一個姓簡的豪富忽又問:“莫老弟,你拿的茶是啥茶?別又撞著誰的頭,撞出鼻血來。”“嗯……乙夜清供。”“???!”旁邊一個姓路的猛然怪嚷起來,“跟我又撞到一堆!今年不好耍!背晦!背晦!”姓簡的忙說:“快瞅瞅他的菜,莫不是也重樣兒了?”近處一個豪富忙揭開莫咸的菜,其他幾個一起湊了過來,其中一個姓回的頓時又嚷起來:“背晦!背晦!” 四樣竟跟人重了三樣,莫咸幾乎糧袋一般潰倒。那些人在兩旁不住聲地抱怨譏嘲,他一個字都聽不清,頭腦中像是有一群狂蜂亂舞。正在沮喪愧亂,卻見王豪引著一個人大步走了過來,一眼看到那人,莫咸更是驚得幾乎暈倒——那人是他弟弟莫甘。 莫咸已經十八年沒有見過弟弟,以為弟弟早已不在人間。他驚望向弟弟,樣貌并沒有大變,只是略老了一些,兩鬢已有些發(fā)白,神色間也少了當年油賴氣,多了幾分沉著。頭戴著簇新黑紗幞頭,身穿一領青綢鑲錦褙子,看衣著,境況不差。莫甘見到哥哥莫咸,似乎并不意外,笑著走了過來,輕聲喚了句:“哥哥?!蹦倘缭趬糁?,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悶出一聲“嗯”。弟弟莫甘盯著他,笑瞅了片刻,隨即轉頭去問候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