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jié)
就在那時,村里大保長莫咸叫了他們幾個去,交代了那樁事。姜團一聽,頓時怕起來,他寧愿死,也不敢做惹動官司的事?;氐郊依铮膊辉父嬖V妻子,只悶悶在堂屋坐著,喝了幾口冷粗茶,心里暗暗想,這條命恐怕熬不過今年了,熬不過也好,何必這么苦熬? 可是,一扭頭見妻子坐在紡車邊,不停搖轉(zhuǎn)手臂,紡著麻線。若是幾年前,妻子哪里坐得住,這等好天氣,早就包些果子點心,帶上繡作,去尋那幾個二三等戶的婦人說笑談天去了。這幾年,她和那幾家婦人早就斷了往來,連門都難得出,日夜忙著織作,趕完官府定的絹帛,再多織些,好換油鹽錢。她身上那件綠羅衫是幾年前置辦的,已洗得泛灰,磨破了好幾處,只隨意縫了縫。原本一個豐豐潤潤美少婦,如今面色黃淡、發(fā)髻粗挽,一雙手也磨得粗硬。 姜團嘆口氣,望向院子里,十二歲的兒子正拿著個木錘,在修釘牛車的木輪,那輪子樞軸昨天脫了下來,他們父子兩個費死了勁,才將車子從田里拖回了家。兒子幼時莫說修車輪,喚他去廚房取一只碗都喚不動,這兩年卻忽地知事了,做得動做不動的,都爭著去做。 看著一妻一兒,姜團又不忍撒手等死了。可不等死,又能何為? 他正在發(fā)悶,隔壁竇好嘴兩口兒鬧嚷起來。姜團沒有理睬,他妻子卻忙停下紡車,跑過去瞧。原先,他家遠強過竇好嘴家,因而來往不多。這幾年,他家敗落下來,兩個婦人反倒親近了許多。 姜團卻始終不喜竇好嘴,尤其是富的那時節(jié),一向能避則避,迎面見了也裝作不見。他受不得竇好嘴那張嘴。竇好嘴從來不識眼色,時時借故黏過來說些奉承話,并覺著自家那些話語極順帖、極入耳。卻不知窮漢在富戶眼里,如同沒穿衣裳,沒有皮rou,只有一副瘦骨頭和一團窮肚腸,一眼便能瞧個透。他嘴還未張,姜團一看神色,便已知他要動何等心思,倒不如那些臭硬愚直的窮漢順眼。竇好嘴卻自作高明,掀動那薄嘴皮,抖揚著稀髭須,左遮右掩,前閃后爍,團團繚繞,蠶繭兒一般。其實姜團眼里所見,此人骨縫里左右不過兩個字:一個饞,一個貪。 當(dāng)姜團遇難敗落,竇好嘴頓時變了神氣,眼里再沒了仰羨之色,暗暗壓著幸災(zāi)之樂,做出一副誠懇關(guān)切之貌。湊近時,兩眼卻不住脧探,恨不得撥開姜團眼皮,鉆進他心底,去好生瞧瞧富人落魄后是何等滋味。這讓姜團嫌惡無比,只要看到竇好嘴,立即低下頭,不讓他瞅見自己的目光。 這些,姜團倒都能盡力避開,也不過于介意。竇好嘴那張嘴,最令他記恨的是這村里的水源。其實,當(dāng)年王豪擴了那片水塘,引水灌溉自家東邊那片田地后,望樓村的大保長莫咸忙去求告王豪。王豪當(dāng)時立即答應(yīng),讓望樓村從他田間挖條水渠,將水引了過來。那些年,望樓村的田地全仗這條水渠,才得以免去荒旱。直到四年前,竇好嘴說了那句話,這水渠才被填死。 想起當(dāng)年那樁事,姜團不由得又氣恨起來。這時,妻子回來了,她進院門,先瞅了一眼姜團,神色瞧著有些異樣,隨即轉(zhuǎn)頭讓兒子牽牛去井邊飲水,兒子手里的活兒放不下,應(yīng)付了一聲。妻子竟惱起來,大聲催著,把兒子攆了出去,隨后關(guān)起院門,快步走進堂屋,拽著姜團進到臥房里,又關(guān)上了門,這才小聲問:“你們將才被大保長喚去說了些啥?” 姜團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說了。妻子聽后,咬著嘴唇思忖了一會兒,才回過神:“哦……原來是為這個?” “哪個?” “我聽著,竇好嘴兩口子似乎是為一把木匙才爭鬧起來的。他們兩口兒常日里極少口角,哪里平白會為一把木匙爭到這田地?既然大保長跟你們說了這事,那木匙恐怕不是尋常木匙。齊氏以前跟我說過,王小槐那小猴兒吃飯從來離不得那把木匙。他們一定是想弄到這木匙,好要挾王小槐,等開了渠,好領(lǐng)那一百八十貫……一百八十貫,上田都能典買二十幾畝呢,何況能免掉田稅,那更是一大注長久銀水……” 姜團聽了,心里也一動,但隨即又灰了心。那木匙既然如此要緊,哪里輕易能得?不過,這倒提醒了他,開始動心思去想其他法子。只是,他遭了刑獄之后,心智似乎愚鈍了許多,想了許多天,也沒能想出個一二來。 那天清晨,他駕了牛車,去睢水邊運了幾桶水,拿著長勺,正在田里澆灌。妻子慌慌忙忙跑了過來,瞅了瞅附近無人,才從懷里掏出一個舊油布卷兒,手都有些抖。她展開給姜團瞧,里頭是一把木匙,烏油油的。 姜團忙拿起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仔細摸瞧了一陣,又湊近嗅了嗅。木色光潤,上頭有一些絲縷細紋,隱隱散出一股幽香——是沉香。 姜團家原先有一枚沉香佛墜,家敗后,被妻子拿去典了三貫錢。和那佛墜比,這木匙要沉潤許多,顯然是上等品。這沉香唯有南海諸地才產(chǎn),枯樹沉埋水土中幾十上百年,樹身枯朽,樹心與枝節(jié)卻凝作香脂,沉如金、潤如玉、香如蜜,因而極金貴,一星兒便值萬錢。這把木匙雕工又極精細,恐怕至少得值二十貫錢,能換兩三頭?;騼扇€地。 “你是如何得來的?” “這幾天我一直在留意隔壁那兩口兒。昨天,我見齊嫂匆匆忙忙出門,往西邊皇閣村去了。我猜她一定是去尋王小槐那個廚婦阿秦,阿秦是她遠房表妹,雇在王家,每天照管王小槐飯食。要偷那木匙,自然沒人比阿秦更便宜。齊嫂回來時,藏藏遮遮的,一定是得了那木匙。今早天才剛亮,我聽見隔壁開院門,忙打開門縫偷偷去瞧,是竇好嘴,那走路模樣也是藏藏遮遮的。我不敢從前門出,趕忙繞到后邊,從小門出去,遠遠望著。竇好嘴走到自家麥田里,蹲下來,扒弄了一陣,才站起來往皇閣村去了。我等他走遠,悄悄尋到他蹲的那田角,尋了半天,見一叢亂草底下土有些新,挖開一瞧,底下埋的果然是這個——” 姜團聽了,忙往四周望了望,又看看妻子,心里又慌又怕,卻又有些暗喜。 妻子也有些心虛,卻清了清嗓,昂了昂頭說:“他們是窮慣了的,咱們卻原不該受這些苦。不如把這木匙藏起來,你去見王小槐,逼他答應(yīng)開渠。” 姜團知道妻子這話并不占理,心里卻不愿去論這些,他捏著那把木匙,低頭忐忑了一陣,隨即說:“好!” 只是這木匙如此貴重,藏在家里,雖說小小一個對象,倒也易藏,可一旦王小槐告了官、帶人搜出來,便是偷竊罪了。若藏在外頭,又怕如竇好嘴一般,再被別人偷去。他們夫妻兩個站在田頭商議了半晌,決計讓兒子趕緊拿到岳丈家寄放。 他們趕忙回到家里,偷偷囑咐兒子,讓他貼身揣好這木匙,立即動身送去外祖家,過幾天去接他。兒子不明原委,愣在那里,兩口兒不愿讓兒子知曉太多,又怕隔壁聽見,只能連哄帶唬,把兒子推出了門。 兒子納納悶悶走后,他們兩口兒惴惴不安,煮了夜飯,卻都只吃了幾口便再吞不下。這時,隔壁竇好嘴兩口兒忽又爭嚷哭鬧起來,他們忙側(cè)耳細聽,果然是為那木匙。鬧罵聲刀子一般飛過來,兩口兒又愧又怕,實在聽不得,一起躲進臥房,用汗巾子蒙住耳朵,躺在床上等睡??商觳藕?,哪里睡得著,倒捂出一身大汗來。實在躺不住,只得起身悄悄開了院門出去,不敢從竇好嘴家門前過,便一起往村西頭避去。 走到村外田野里,那哭罵聲才漸漸聽不到了。天凈無云,一彎月亮高掛天邊,原本干枯的田地這時墨圖一般鋪展開,迎面清風(fēng)微涼,四下里蟲鳴唧唧。兩口兒并肩慢慢走著,誰都不言語,只有腳步聲沙沙響。 昏亂了大半天,姜團這時才清醒了一些,心頭有些不安,又有些發(fā)酸發(fā)苦?;畹饺缃瘢约弘m有些孤傲,卻從沒求誰貪誰,更沒想過傷誰害誰,只想一家人安穩(wěn)度日。田產(chǎn)卻被猝然奪走,不但得不著一句慰撫,反倒受盡囚獄之苦。淪落到如今,竟要盜占別人對象,謀自家的利。原先他厭的便是這等人,如今自己竟也淪落到這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做下這等事,謀到那一百八十貫錢后,會活出何等模樣,但至少心里恐怕再難坦然??捎忠幌耄谷挥泻斡??能換得幾斗麥,還是幾尺絹?坦然了便能不被人低看?便能得一家安樂富裕?想到此,他心底那些悔疚頓時散去,反倒生出些惡狠狠的快意來。這世道如此待我,我便該如此待它。 他不由得牽住妻子的手。雖然成親已十三年,他從沒這般牽過妻子的手。妻子也有些意外,微微一顫,但旋即便停住,也用手指輕扣住他的手指。那手背微涼,手心卻溫?zé)?,只是比以往粗糙了許多,生了硬繭。觸到那些硬繭,他心里一陣疼惜,不由得握得更緊,心里暗暗告誡自己,為了妻兒,便是殺人放火,也值。 兩口兒牽著手,一直走了幾里地,快走到東邊村子時,才回轉(zhuǎn)了身,慢慢走回了家。隔壁竇好嘴兩口兒已經(jīng)不鬧了,只隱隱聽得見齊氏嗚咽啜泣聲。姜團心里想:你命不濟,我也命不濟,只是我搶到這一腳,便該當(dāng)我先行一步。 那一夜,走累了,他們兩口兒都睡得極香甜。直到清早,被隔壁的驚喚聲叫醒,隨即便聽到竇好嘴一家哭嚷,聲音極慘厲。姜團和妻子一起坐了起來,互相瞧瞧,都不敢言語,忙一起披衣穿鞋,小心出去,走到隔壁去瞧。才進院子就見齊氏躺倒在堂屋地上,竇好嘴和兒子、兒媳、女兒一起趴跪在她身邊哭。姜團忙走近一瞧,驚了一跳。齊氏臉歪向一邊,面色青僵,嘴咧著,舌頭伸出一截,脖頸邊丟了一根麻繩——自縊死的。 姜團驚得連退了幾步,妻子更是怕得忙拽住他的衣袖,兩個人縮到一邊驚望著,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時,四鄰的人全都先后涌了進來,院子本就小,頓時擠得沒有地兒。姜團心里慌怕之極,忙拽著妻子擠了出去。 可是,才慌慌走到自家院門邊,村里一個老漢從東邊顛顛趕了過來,朝他大聲喚道:“姜大郎,你家兒子出事了!” 他們兩口兒頓時驚愣住,那吳老漢走近前又說:“我去牽牛吃草,見一個孩子倒在大保長那片桑林邊的草叢里,湊近一瞧,是你家兒子。頭頂一攤血,身子已經(jīng)僵硬,早斷氣多時了——” 姜團頭頂被劈開一般,妻子更是尖叫一聲,兩口兒慌忙趕到那片桑林邊,瘋了一般四下哭尋,吳老漢急喘著氣趕過來,才給他們指出那片草叢。姜團湊近一瞧,果然是兒子…… 此后半年多,他們兩口兒全都失了魂兒,每日癡癡怔怔,活尸一般。那木匙不在兒子身上,自然是被人奪去。至于被誰奪去,大保長告了官,縣里差了衙吏來查問了許多天,卻尋不出兇手蹤跡。他們兩口兒也沒有絲毫心力去查問。 直到今年年初,沈核桃來勸說他報仇,說這些災(zāi)禍全是那個王小槐引來的。沈核桃是他們那通渠差事八人中的一個。姜團這時已稍稍恢復(fù)神志,聽了之后,點了頭,跟著沈核桃,一起殺了王小槐。 殺了王小槐之后,他卻越發(fā)空落失神,悲與悔日夜絞纏。自家先害了齊嫂一條性命,接著兒子又被人謀害,如今又去害王小槐性命……像是掉進了阿鼻地獄,不停吞人,又不停被人吞,不知哪里才是個頭。 后來王小槐陰魂鬧祟,相絕陸青來驅(qū)邪。竇好嘴他們幾個都去求告,他也跟著去了。陸青盯著他,像是個陰司判官一般,審視半晌才說:“大過之卦,只在一心。過分二相,吉兇互倚。若心高才亦高,則所成大過于人,獲大福德。若心為才所拘,則偏僻邪侈,無有底止,終難避大災(zāi)殃……”他聽了,心里一陣悲懼,等聽到陸青吩咐他去向那頂轎子說的那句話,更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借得他人錯,來掩我之過。冤冤疊相勝,苦苦自成囚?!?/br> 第三章 坎 坎,險也。 夫茍以險為心,則大者不能容,小者不能忠,無適而非寇也。 ——蘇軾《東坡易傳》 殺姜團兒子的,是魯大。 魯大也是那通渠差事的八人之一,今年二十九歲,家里只有二十來畝地,上頭一個老父親,下頭一個六歲的兒子,一家四口緊巴度日。三間舊茅舍,就在姜團家后邊,只隔著條窄路。 那天從大保長莫咸那里回來后,魯大心里暗暗琢磨,全村人苦求過許多回,王豪父子卻始終不讓開渠引水。這便是他不講仁,我何必談義?大保長說得極在理,殺了王小槐那賊猴兒,引過水來,不但自己家田地得救,全村一百多戶的水困都能得解。一條小命,換百十家安寧,老天自然也贊同。 雖說當(dāng)年得罪了王豪,卻也出于無奈,那是天老爺不給活路。那年,連著下了三天大雨,大水漫過王豪家那大水塘,沿著那條水渠往望樓村這邊沖過來。魯大、竇好嘴、姜團他們幾家的田在最西頭,水沖過來,先淹的便是他們。那天他們幾家人冒雨站在那渠口邊,眼看著水越來越大,自家田里水已經(jīng)漫出了田埂,若再不止住,莊稼便全被沖壞。大家正在焦急,竇好嘴高聲叫道:“得把這水渠堵死!”眾人聽了,都沒工夫細想,便紛紛執(zhí)鏟掄鍤,挖泥填土,又急找來些麻袋、竹筐,裝滿土石,費盡了氣力,才終于將渠口填滿,又將邊上田埂墊高,水總算被擋住了。 只是,洪水倒灌回去,將王豪家東邊那一大片田地全都沖毀。那時,王豪出門行商,幾天后才回來。那些田地的佃客全都去哭訴告狀,王豪免了那幾十家佃客的租子,一怒之下,召集他們一起把那水渠填死了。 從那時起,望樓村便斷了水,村里人紛紛抱怨他們這幾家堵渠的。魯大當(dāng)時惱得放聲大罵,村里那些人全都圍過來和他對罵。他一張嘴哪里敵得過那幾十張嘴,他吼啞了喉嚨,聲都發(fā)不出。那些人卻不依不饒,像是錯全由他一人做下,全忘了若不是堵住了那渠,大水沖毀魯大的田后,便是他們跟著遭殃。 魯大原先就聽過善事做不得,直到那回才真算透底領(lǐng)教,自此發(fā)狠,再不做任何一件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