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聽黃公公的意思,那兩位大人估計要下午接近傍晚才能到,現(xiàn)在雪天路滑,車馬也不敢走太快。 門外傳來通報,說是張璁大人來了。 虞璁眉毛一挑,心想張大人估計是來匯報莊田清理的事情,忙喚人把張大人請進(jìn)來。 張璁頭發(fā)花白,官袍上的二品錦雞補(bǔ)子也略有些冒線頭,一看便是cao勞過度,整個人都略有些疲憊和蒼老。 皇上一看有些心疼,忙賜座賜茶果,又噓寒問暖了一番。 老頭兒也不推辭,同他閑聊了半天,才慢慢繞到正題上:“老臣之前好像聽旁人提及,這徐階開始關(guān)心工部的事情?” 虞璁愣了下,心里突然反應(yīng)了過來。 在歷史中,這張璁跟老首輔楊一清干過仗就算了,還把剛?cè)雽m的徐階趕走過。 當(dāng)初這原主剛上位的時候,張璁建議削了孔子的尊榮和用度,朝中見他一副狐假虎威的樣子,也基本都鴉雀無聲,生怕落得跟楊慎一樣狼狽的下場。 在那個時候,唯獨徐階站了出來,毫無畏懼的同他對峙。 虞璁之前還納悶來著,這徐子升沒被貶到延平府里,怎么還當(dāng)上了國子監(jiān)的祭酒。 但當(dāng)時他要顧及的事情太多,壓根來不及考究這些歷史上的細(xì)節(jié)。 話說回來,這張大人怕是來找徐階麻煩了。 皇上端詳著玉盞上隱約的冰藍(lán)色圖紋,慢條斯理道:“張大人向來忖度深遠(yuǎn),繼續(xù)說?!?/br> 張璁沒有意識到皇上心里正盤算的飛快,忙不迭傾了傾身子,再度開口道:“這徐階——斷不可重用啊!” 虞璁一揚眉毛,露出青年人特有的茫然神情:“為何?” “其心可誅!”張璁露出一派嚴(yán)肅的神情,開口道:“當(dāng)初這徐階忤逆陛下的意思,還在朝堂上跋扈無禮,望陛下三思??!” 當(dāng)初那歪主意是你提的……人家反對的是你,壓根不是我好吧。 虞璁低頭抿了口茶,忽然道:“陸炳?!?/br> “臣在?!标懕陌堤幾吡顺鰜?,恭敬的行了個禮。 “朕身子突然不適,等下要派太醫(yī)瞧瞧,”虞璁連演技都頗為欠奉,僅虛扶著額首,懶懶道:“陸大人,你先送張卿回去,此事之后再議。” 張璁愣了下,沒想到皇帝突然來了這么一出,滿肚子的話都卡在喉嚨眼里,整個人頗為尷尬的坐在那。 陸炳應(yīng)了一聲,便再度行禮請張大人離座,連客套的神情都沒有。 虞璁意識到自己是不是裝的太假了一點,索性又揉了揉頭,哎喲了一聲。 朕不是個好演員啊。 張璁心里納悶歸納悶,此刻也不好意思再說些什么,只得起身告辭。 待陸炳回來之后,方才還在裝頭疼的皇上正翹著腳繼續(xù)嗑瓜子,還喚黃錦再端盤八寶酥過來。 “回來了?”虞璁一挑眉毛,略正了下姿勢,示意他坐在自己的手側(cè)。 徐階必然是要留下來的。 但是這張璁……也是該恩威并施的。 歷史上的中國雖然綿延了幾千年,但文官們耍來耍去的套路,也就那么多。 如果皇上不隨他們的心意,要么寫文章發(fā)動輿論,要么結(jié)黨哭喪著去文華門那跪著。 若是地位高些的,直接拿辭官當(dāng)威脅,不遂意便不干了。 這張璁如今在為自己奔波京畿莊田的事情,此刻要是撂了挑子,會讓經(jīng)部里現(xiàn)有的小機(jī)構(gòu)群龍無首,很多事情都一團(tuán)糟。 虞璁不敢表態(tài),也不急著表態(tài)。 他心里清楚,只要自己一句話說錯,這老東西定然會想著法子要挾他。 今天他整走徐階,明天就敢去動楊一清。 陸炳見皇上津津有味的磕著瓜子,便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一點存在感都沒有。 虞璁隨手又抓了一把瓜子,一瞥身旁眉眼深邃的陸大人,下意識的看了兩秒。 他意識到自己有些不對勁,清了清嗓子找話題道:“阿彷,朕有些事不記得了。” “從前這徐階,是不是被貶到延平府里過?” 陸炳沉默了一刻,開口道:“嘉靖二年,因議禮之事?!?/br> 哦,那我沒記錯。 “那……”虞璁動作一頓,緩緩道:“他又是如何回來的?” 這原主當(dāng)初在張璁的扶持下站穩(wěn)腳跟,趕走了楊家父子,又打了一溜大臣的屁股。 張璁添油加醋的說了不少徐階的壞話,原主那倒霉孩子還聽得相當(dāng)認(rèn)真,跑到哪個柱子旁刻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錄用’。 結(jié)果幾十年一過,這徐階拍拍屁股回來一路做到文貞太師,也可以說是相當(dāng)打臉了。 虞璁回憶了半天,沒聽到回應(yīng),好奇的看了一眼依舊沉默的陸炳。 “阿彷?” 那挺拔清瘦的錦衣衛(wèi)突然起身,在他的袍側(cè)徑直跪下,沉聲道:“回陛下,當(dāng)年是臣向陛下提議,把徐大人接回來的。” 虞璁瓜子嗑了一半,捏著瓜子皮也頗有些尷尬。 他雖然是個溫厚的性子,但原主不是。 當(dāng)初的徐階估計比現(xiàn)在還中二,一介小官就敢不卑不亢的站出來反對張璁。 如果原主當(dāng)時勃然大怒……之后這陸炳又想法子撈這徐子升的話,想必也會被遷怒吧。 皇上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瓜子,俯下身看著那仍舊垂眸跪著的陸炳,輕聲道:“那……朕那時候,發(fā)火了嗎?” 陸炳并沒有垂眸看他,僅低沉道:“陛下自然英明?!?/br> 哦,那就是脾氣很大,搞不好還把陸大人給一塊抽了一頓。 原主視他為親兄弟,他卻向著忤逆的外人說話,想想都知道會發(fā)生啥。 “先起來吧,朕不怪你。”虞璁神情復(fù)雜的扶了他的胳膊,在他起身時再度開口道:“那徐大人知道此事嗎?” 年輕的錦衣衛(wèi)抬起頭來,眼眸依然沉穩(wěn)平靜。 “此只陸炳一人所為,與徐階無關(guān)?!?/br> 虞璁也安靜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 “朕知道了?!?/br> 若是自己沒有穿過來,這陸大人身為帝王的爪牙,還將殺戮抄家無數(shù),然后被各路戲本寫作jian佞,想著法子嘲弄一番。 可即便如此,歷史中的陸炳對士大夫也折節(jié)有禮,不曾陷害一人。 朱厚熜在未來的幾十年后,將折騰出一輪又一輪的血案,他都會前后奔走,想著法子保全那些文臣。 “——帝數(shù)起大獄,炳多所保全,折節(jié)士大夫,未嘗構(gòu)陷一人,以故朝士多稱之者?!?/br> 這是當(dāng)初自己讀明史時,記得最清晰的一句話。 虞璁看了一遍又一遍,都沒有在書中讀懂過這個人。 他暴虐狠厲,將忤逆帝王的罪臣可以生生餓死,把楊爵打到血rou模糊。 可又是他,安撫著帝王的荒誕心思,不動聲色的保下文人志士,錦衣衛(wèi)每逢大案都日夜棍棒相加,卻只見血rou,難見殞命。 后來的朱厚熜曾質(zhì)問過他:“你的棍棒為什么從來打不死人?” 陸炳的回答是:“大臣們的命運都由您掌握,您是仁慈長壽的君主,即使我用重刑,大臣也會沾您的光保全性命?!?/br> 竟就這樣糊弄過去了。 “陛下?”陸炳見皇上陷入沉默中,略有些不安道:“臣知道自己妄為失度……” “不,徐階本來就是做官的料子。”虞璁打斷道:“他回宮以后也業(yè)績斐然,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這里你做的沒錯?!?/br> 皇上頭一次這么平和又坦然,陸炳反而有些不習(xí)慣。 過去的幾年里,他都適應(yīng)了陛下喜怒無常的性子,漸漸的也圓滑了性子,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 可如今的皇上,像是從鋒芒畢露的刀刃,變作了溫潤明凈的一塊玉。 他漸漸的越來越愛笑,也不再動怒叱責(zé),卻依舊可以駕馭群臣,從容不迫。 這頭的虞璁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復(fù)雜的眼神,還在悶頭想事情。 徐階的事情之后,朱厚熜肯定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也因此漸漸冷落了陸炳,不再跟他掏心窩子。 這當(dāng)皇帝的,都怕結(jié)黨營私,都怕親近的人收了好處,來吹些黑白難辨的妖風(fēng)。 可是虞璁不一樣。 他是現(xiàn)代人,他被劇透了有關(guān)這大明朝的一切。 他看得見陸炳被光榮照耀,被污血染遍的這一生,也看得見未來大明朝的風(fēng)雨。 “阿彷?!被实勖蛄丝诓?,緩緩開口道:“你去把張璁受賄貪污的證據(jù),都給朕搜羅過來。” 什么?張大人竟然…… 錦衣衛(wèi)里從來沒有相關(guān)的風(fēng)聞?。?/br> 張璁從來都一副勤儉樸實的樣子,誰都知道這可是個清官! 陸炳露出了一臉驚異,下意識的抬頭看向皇帝。 ——陛下怎么會如此篤定? 虞璁緩緩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朕說有,就一定有。” 第18章 “從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密史,可以調(diào)動查探所有的近臣,”虞璁隨手取下自己左手的血玉扳指,鄭重的放在了陸炳的掌心,將他的五指合攏:“記住,見玉如同面圣,誰不從都可以提著他的頭來見朕?!?/br> 他輕描淡寫的,仿佛只是又送了他一串葡萄。 可是陸炳知道,這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