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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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營地邊的一塊坡地上,本子一扔,權當坐墊,然后一屁股坐下。 褲腳因為這坐下的撐力微微提起,露出腳踝上紋身的一部分。 易颯把褲腳往上提,又把襪子往下拉,終于使得那個紋身露了全貌。 去死。 媽的,當初到底為什么紋這兩個字來著? 不記得了,可能是青春期叛逆,生命無限、活力旺盛時,就喜歡把死亡一類的詞當口香糖,整天嚼個不停,以彰顯自己特立獨行,她記得,紋身的那天,陽光很好,她在字體間舉棋不定,紋身師于是推薦瘦金體,說是這字“行筆瘦勁,至瘦而不失其rou”,就跟她這個人似的,纖瘦細弱,但整個人勁勁兒的。 她喜歡這恭維,于是就紋了。 現(xiàn)在回看,不自覺打了個寒噤,覺得命運里的某種讖言,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攀上蘸著墨的針尖,細細扎進她的皮膚里,像扁鵲見蔡桓公時提醒的那個“君有疾”,在腠理、在肌膚、在腸胃——待她窺破玄機時,已在骨髓。 早知如此,就該紋個“長命百歲”什么的。 不遠處有人經(jīng)過,易颯抬頭去看。 是丁磧。 丁磧也看到她了,下意識低頭想回避。 易颯吼了句:“姓丁的!” 然后朝他勾手指:“你過來?!?/br> 叫自己嗎?丁磧遲疑了一下,還左右看了看,確定沒其它的丁姓。 他走上前來。 易颯還坐在原地,瞇縫著眼抬頭看他,豎起兩根手指,作了個挾夾的姿勢:“有煙嗎?” 如果不是沒聞見酒氣,丁磧真要以為她是喝醉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提了幾分警惕:“沒有,再說了,你不是從不抽煙嗎,只抽煙枝的?!?/br> 易颯冷笑著垂下手,指尖觸地時,順勢揪了一把帶霜的苔蘚在掌心慢慢搓揉:“我換個口味不行嗎?我問你啊,現(xiàn)在處處巴結丁盤嶺,什么意思?” 丁磧不動聲色:“盤嶺叔是長輩,安排我做事,我做是應該的,合情合理,怎么就叫巴結了?” 易颯挑釁地笑:“不是,你是忽然發(fā)現(xiàn),丁盤嶺壓得住丁長盛,更有勢力,更有心機,你覺得跟著他會更有保障——但我告訴你,我無所謂,不管你跟誰,不管你腦袋上罩多大的傘,該朝你算的賬,我還是會算?!?/br> 丁磧皺了皺眉頭:“易颯,凡事何必這么較真,我想重新做人,你行個方便,對大家都好?!?/br> 易颯差點跳起來:“你放屁!重新做人這詞是這么用的嗎?” 她拿手指點向丁磧:“你不過是做臟事做膩了,厭煩了,又覺得有風險,會有我這樣的人窮追不舍,于是想換一種輕松的活法。那些前賬,你不消、不吭聲、不交代,指望著大家都不追究,放你一碼,就雨過天晴了,是吧?” 丁磧不想再糾纏:“大清早的,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他轉身想走,腳踝處忽然緊勒,低頭看,是易颯不依不饒,拽住了他的褲腳。 “我再問你啊,你跟井袖是怎么回事?你愛上她了?” 丁磧無可奈何,不懂她怎么會忽然發(fā)起瘋來:易颯之前,是跟他一直不對路,但不至于這么顛三倒四的啊。 他用力把褲腳掙脫出來:“我不知道什么愛不愛,我也不講究這東西?!?/br> 易颯譏誚地笑:“不是要重新做人嗎,那就從不禍害人開始啊,既然不愛,就別他媽假惺惺的欲擒故縱,又是送鑰匙又是送關懷的,惡心!” 丁磧盯了她半天,忽然笑了:“聽你這意思,井袖跟了我,就一定死路一條了?要不要打個賭啊,沒準她選了我,是這輩子最幸運的選擇呢?” 易颯喃喃:“說這話,真是連臉都不要了?!?/br> 她仰頭看天。 也不知道老天爺是怎么給人定壽數(shù)的,像割韭菜一樣,不定什么時候就要把她給割了,卻放任丁磧這種人繼續(xù)活下去,還活得好好的。 *** 宗杭一早起來,就不見了易颯。 洗漱完了,也不見人回,先還以為她是去找丁盤嶺了,但明明見到丁盤嶺和丁長盛在一處說話,又以為她去吃早飯了,然而臨時充作飯?zhí)玫暮喡獛づ窭铮矝]她的影子。 宗杭只好繞著營地找,中途拽住一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人打聽,正說著話,丁磧從旁經(jīng)過,臉色不是很好看,大概聽到了一兩句對答,冷冷說了句:“在那頭發(fā)病呢,也沒人管?!?/br> 發(fā)??? 宗杭額頭上青筋一跳:今天是19號。 他也顧不上高反了,發(fā)足向著丁磧說的方向狂奔,遠遠就看到易颯在地上坐著,抱著膝蓋,垂著頭。 到跟前時,上氣不接下氣,宗杭扶住膝蓋彎腰,一句話都被大喘氣分割得斷斷續(xù)續(xù):“易颯……你……沒事吧?” 易颯抬頭看他,眼睛里一片茫然。 就在片刻之前,她還是只脹滿氣的刺球,向著丁磧沒頭沒腦滾扎,但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隨便揪個人過來發(fā)泄,并不能讓自己好過。 于是就蔫了,覺得整個人沒了血rou,只余骨架,盡力撐起一幅耷拉的人皮。 宗杭覺得不對勁:“易颯,你怎么了啊?” 睡覺前不還好好的嗎? 易颯盯著他的臉看,忽然冒出一句:“宗杭,你的臉臟了?!?/br> 是嗎?宗杭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臉:應該不會啊,他剛洗完臉,照鏡子的時候,明明清清爽爽的。 易颯說:“過來,臉過來,低一點?!?/br> 宗杭依言低下臉去。 易颯伸出手,捏住他腮幫子上一塊rou,往邊上一提,又一提。 宗杭一下子反應過來,倏地抬起頭,捂住被捏紅的地方:“哎,你故意欺負人吧?” 易颯咯咯笑起來,差點笑出眼淚,她拿手指抹抹眼睛,說:“是啊,就是故意的,怎么著?” 怎么著?也不能把她怎么著,再說了,今天19號,不希望她生一點點氣,能開心最好。 于是岔開話題。 “你吃飯了嗎?帳篷里有飯,去晚了就只能吃剩的了。” 易颯搖頭,拿手拍拍邊上的地:“坐下說?!?/br> 宗杭坐下來,雙手攤開了向著她:“剛剛你的手好涼,要我給你捂一下嗎?” 易颯斜了他一眼:“你是想摸我的手吧?” 宗杭氣了:“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就是看你的手涼,很純潔地幫你捂一捂,你肯定這么坐著好久了,手凍得跟冰坨坨似的?!?/br> 易颯低頭看自己的手。 是冰涼的,而且剛搓了苔蘚,并不干凈,沾了些泥沙和草汁。 她撣了撣手,把手交握著遞過去。 宗杭趕緊雙手攏起,把她的手包住,還低下頭,朝掌內(nèi)呵了呵氣——是跟電視里學的,他覺得這樣,能暖和些。 他的手真是挺暖的,干凈修長,修剪齊整的指甲上泛健康的光澤,不敢去想,有一天,這手會干癟褶皺、指甲脫落。 抬頭看,他有一半的臉正浸在清晨初升的光里,面部輪廓很柔和,沒有那種給人壓迫感的冷峻和凌厲,這世界即便對他不是很友善,他也沒有對這世界緊繃—— 光潔的額頭上映出細得幾乎看不出顏色的茸毛,開心的時候,眼角和嘴角都微微上揚,那弧度,像是要盛住每一滴的笑,收個滿滿當當。 易颯覺得自己真是喜歡他,他這一輩子,眼角眉梢,都不該落陰霾。 她深吁了口氣,把胸臆中的種種繾綣都壓回去,失神了會,輕聲說:“宗杭,你回家去吧?!?/br> 宗杭隨口答了句:“我知道啊,等這事完了,我就回家了,都不知道怎么跟我爸媽解釋,實話不能說,編又編不出好借口來?!?/br> 易颯說:“已經(jīng)完事了,你可以回家了?!?/br> 哈? 宗杭納悶:“不是昨晚上才下了漂移地窟,丁盤嶺還說別急著下結論……” “是啊,等他查出真相,不定什么時候了,也許一年、兩年,難道你要一直等著,就是不回家嗎?” 易颯說的總是有道理的,宗杭腦子里有點亂:“可是丁盤嶺說,我是唯一特殊的那個,他覺得留著我有用,不會讓我走的?!?/br> “沒事,我去跟他說。你已經(jīng)幫了很大忙了,昨天晚上,差點讓太歲給夾死——多危險啊,三姓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吧,反正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你別傻乎乎幫他們賣命了?!?/br> 宗杭糾正她:“也不全是幫他們賣命,都是你去了,我才陪著去的?!?/br> 易颯嗯了一聲,過了會抽回手,從地上爬起來,順帶把那本軟面冊子卷起:“那你回去收拾一下,我去問問丁盤嶺,有沒有富余的車,如果有,盡快安排把你送回去。” 宗杭嚇了一跳:“這么快?” 這也太突然了,昨天晚上還一點跡象都沒有,宗杭語無倫次:“那……那你呢?” “三姓還有些事,我得忙一陣子?!?/br> “那我等你一起吧,反正……也不急這幾天。” “宗杭,你爸媽到現(xiàn)在都還以為你死了,你真覺得寄兩張明信片很安慰啊?之前是走不了,情有可原,現(xiàn)在有機會了,還磨磨蹭蹭,好意思嗎?” 她語氣有點重了,宗杭的臉噌一下漲得通紅,半天才小聲為自己解釋:“不是的,我是一時間沒心理準備……那明天行不行?” “非得拖一天?” 宗杭囁嚅了句:“你今晚會爆血管,有我在,萬一出什么狀況,我能幫你遮掩一下?!?/br> 易颯心里一暖,語氣柔和不少:“那我去問一問?!?/br> *** 丁盤嶺剛拉開被子,正準備補個覺,易颯就進來了。 整個人硬邦邦的,還帶著刺的那種。 丁盤嶺忽然覺得,易颯真像個銅豆子,再大的壞消息都砸不扁她,反而會讓她渾身戒備,愈加杠頭杠腦。 他和顏悅色:“颯颯,有事嗎?” “盤嶺叔,待會幫忙安排輛車,送宗杭回家。他的事你也知道,在柬埔寨出事之后,至今沒跟家里聯(lián)系過。這一陣子跟著我們東奔西跑的,壺口也去了,地窟也下了,他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沒義務再給三姓做苦力。” 丁盤嶺有點意外:“一定要安排得這么急嗎?颯颯,你真是說風就是雨的……” 易颯盯著丁盤嶺看:“盤嶺叔,你是不是漏了句話?。俊?/br> 丁盤嶺一愣:“漏了什么?” 易颯提醒他:“你之前不是說,宗杭是最特殊的那個,有他在,跟‘它們’打交道會穩(wěn)妥些嗎?這次怎么不說了、不留他了?還是你早就知道,特殊的不止他一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