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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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動用水鬼的招數(shù)了。 她把船泊到岸邊,開了瓶白酒,一手攥瓶頸子,另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 船頭立著的烏鬼搖搖晃晃過來。 易颯捏住烏鬼的脖子,捏得它嘴巴張開,手一抬,就把白酒朝烏鬼喉嚨里灌。 養(yǎng)魚鷹的人,一般都把它當(dāng)伙伴,老了也不會殺了吃rou,但也不會養(yǎng)它到壽終正寢,因為養(yǎng)一只不能再捕魚的魚鷹,很不合算。 他們沿用一個行當(dāng)里一直流傳的法子:拿白酒把老邁的魚鷹灌醉,然后活埋。 所以,對大部分魚鷹來說,醉了,也就離死不遠了。 水鬼三姓精心飼養(yǎng)烏鬼,且有意識地鍛煉烏鬼的酒量,是因為他們認(rèn)定:喝得越多、醉得越厲害的烏鬼,可以離魂,一雙醉眼,能看到人看不見的東西。 灌完白酒,易颯拉開水鬼袋,從香盒里撿出三根線香,同上次一樣,挾在左手除虎口外的指間,點上了之后,在烏鬼眼前晃了晃,然后穩(wěn)住不動。 烏鬼綠瑩瑩的眼珠子盯住香頭,再然后,搖搖晃晃地向著一個方向走。 易颯拎著水鬼袋,屏息靜氣地跟在后頭,有時候,烏鬼遲疑不動,她就湊上前去,再次把香穩(wěn)在烏鬼眼前,如果耗時太久,香燒盡了,就再續(xù)上三根。 這法子,是用來找水岸附近的尸首的。 據(jù)說,橫死在荒郊野外的人,因為沒人上香,會分走別處無主的香火。 你點上的無主香,會自然而然地向他們飄過去,人眼看不見,但烏鬼看得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烏鬼停下來,倒不是迷了方向,而是因為路不好走。 前方那一處,樹倒草雜,再加上藤蘿勾繞,水漫泥淖,很難找到地方下腳。 烏鬼還在團團轉(zhuǎn)著試探,易颯已經(jīng)踩著泥沼,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矮身鉆過斜倒的茂盛枝丫。 她看到了。 一片幾乎連成一體的綠色里,有一塊區(qū)域是黑色的,焦黑,被雨季連綿不斷的雨淋得發(fā)亮,中心處是泥潭,有一艘船,大半都已經(jīng)沉入泥水里,只剩下一邊的船頭微微翹起,像被吞進沼澤的人,絕望地揚起一只手。 船頭處,有一副倚坐狀的焦黑骨架,兩個眼窩黑洞洞的,恰朝著她看,像是專在等她。 船舷邊的水面,偶爾還泛出泥泡。 易颯站著不動,淤泥已經(jīng)沒過膝蓋,腳下很軟,這種塘底,是沒法長時間支撐重物的,偶爾站站走走可以,時間久了,就會下沉。 她認(rèn)出了這船的輪廓,也看到了船舷邊沒被火燒到的、殘存的熟悉的油漆色。 再遲來幾天,再受幾場雨,泥潭積更多水,淤泥更加稀軟易陷,這船,就會完全消失。 她還算幸運,船和人,都屏住了最后一口氣,等著她看最后一眼,做唯一的見證。 身后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響。 是烏鬼終于找到了路過來,腳蹼拍在塘面上,泥水四濺,偶爾一個踉蹌滾在泥里,再爬起來,像只狼狽的泥鴨。 易颯這才如夢初醒。 她退到稍微硬實一點的地上,放下水鬼袋,從里頭拿出膠皮手套戴上,又取出軍工鏟,拼裝好了之后,長吁一口氣,開始在地上挖墳坑。 挖了兩鏟之后,忽然按捺不住,一口惡氣從胸口涌上來,她猛然起身,幾步下了泥潭沖到船邊,揚起軍工鏟,發(fā)泄般向著船身狠狠劈砍。 鏟口和玻璃鋼的船體猛烈劈撞,發(fā)出刺耳的嚓鏘聲響,這聲音驚翻了不少鳥雀,撲棱棱沒頭沒腦在樹叢間亂飛,船體被砸得往一邊傾側(cè),烏鬼蜷縮著身子,腦袋都快埋得看不見了。 砸著砸著,易颯忽然停手。 她看到自己雙手上,有黑色的血管道道往上凸起,里頭血液快速流動,伸手去摸自己的臉,臉上好像也一樣,一道一道,像盤曲的根須。 易颯扔下軍鏟,跌跌撞撞淌著厚濁的淤泥上來,幾步?jīng)_到河岸邊,跪趴在地,緊張地伸手撥開河面密集的綠藻。 微晃的倒影里,她的臉上,布滿扭曲的黑色突起,丑陋、猙獰,而又陰森。 易颯拿手去撫胸口,盡量平靜地吸氣呼氣,然后對著自己的倒影低聲喃喃。 ——“別生氣,不要生氣,生氣不好?!?/br> ——“沒關(guān)系,不是大事,有辦法解決的?!?/br> ——“笑一下,不難,慢慢來?!?/br> 她向著水里的倒影笑,一次不行,就兩次,起初笑容恐怖,扭曲的水影自己看了都心悸,后來就慢慢舒展,到末了,那些黑色的血管凸起,終于漸漸消去。 易颯抹了把額頭的汗,汗水都是涼的。 她定了定神,又走了回去。 撿回軍鏟,船里和泥潭都細細摸淘了一遍之后,易颯把那副骨架搬到硬實的地面,看了下骨盆和牙齒磨損,估算了一下身高,這具應(yīng)該是陳禿的。 她繼續(xù)挖墳。 挖好了,看看籮筐大小的坑,又看陳禿的尸骨,忽然心酸。 陳禿喜歡大,住的房子大,開的船也要大,這么小的坑收骨,太委屈他了。 她重新挖了一個平淺的,長長方方,形如棺材,這才把尸骨送進去。 至少能讓他躺得舒展。 堆好墳頭之后,易颯在墳頭插了三柱香。 她覺得有點可笑:最初只是一個飄渺的假設(shè),居然真的順藤摸瓜,順出一個鐵板釘釘?shù)慕Y(jié)果來。 但這結(jié)果不足以去定丁磧的罪。 因為一切都是推測,沒有任何直接指向丁磧的證據(jù),而且依然存在疑點:他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呢?還有,她并沒有找到宗杭的尸體,如果是丁磧殺人,為什么不一起拋尸滅跡呢? 頭三柱香燒完了,易颯又續(xù)了三柱,覺得有必要跟陳禿交代幾句:從前跟他聊天,互相都遮遮掩掩,話只講三分,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用藏了,他死了,死了的人,你說什么,他應(yīng)該都聽得懂。 易颯說:“陳禾幾,就委屈你先在這兒躺一躺,你死了的事,先對外瞞著,方便我辦事?!?/br> 就好像馬老頭那樣,一直假裝自己不知道馬悠已經(jīng)死了。 她也需要假裝愚鈍,去麻痹某些人。 “我現(xiàn)在最懷疑丁磧,但沒過硬的證據(jù),沒法向他興師問罪,你可能不知道,我們水鬼三姓,其實誰也不服誰的?!?/br> 每一姓都盤踞一條大河,各做各的營生,各吃各的米糧,表面上客氣,色彩絢爛的塑料花情誼,其實自視甚高,私下里,互相瞧不上,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敢嗆丁長盛,丁長盛也敢不賣她水鬼的面子。 “我會先從丁磧查起,但我不能馬上回國,突然回去了,會引人懷疑,最好有個合適的時機……不過你放心,大家鄰居一場,我會給你個交代。” 說完了,易颯有點恍惚。 如果不是自己請陳禿在家里幫丁磧支張床,那么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fā)生了。 陳禿這人,經(jīng)歷過很多事,見了不少道上人不得善終的例子,年紀(jì)越大,膽子越小,一起喝酒聊天時,經(jīng)常絮絮叨叨囑咐她要少管閑事,切莫強出頭,能躲就躲,平安才是福。 易颯低下頭,伸手去摳抹腳踝上的淤泥——忙活了這半天,腿上帶著的淤泥都發(fā)干板結(jié)了。 摳下一塊,邊上的也皴裂落下,露出腳踝上的兩個字。 去死。 有些劫數(shù),躲是躲不過去的。 *** 船近浮村時,差不多是正午,柴油耗盡,熄了火。 易颯起身給推進器添油,添完了,忽然想到什么,不急著發(fā)動,先撥了龍宋的電話。 順勢一腳把烏鬼踹進水里:“你這臟的,自己洗洗。” 其實她身上比烏鬼還臟。 電話撥通,她報了姓名:“龍宋,我知道你在酒店做,業(yè)內(nèi)的朋友很多,幫個忙,我可以付報酬。查一下過去四十天的住宿記錄,找一個叫丁磧的男人,‘磧’字比較生,是石頭加個責(zé)任的責(zé)字……” “我想知道他在哪住,方便的話,幫我問問服務(wù)員,有沒有人記得他住下之后,接觸過什么人。” 掛了電話之后,她把船開去了陳禿的船屋,借著他的熱水器洗了澡,換了干凈衣服,正拿毛巾擦頭發(fā),龍宋的電話回過來了。 易颯撳下接聽。 龍宋說:“易小姐,還挺巧的,這個丁磧,之前住的是我們吳哥大酒店,后來退了房,可能是去別處旅游了。再回暹粒之后,大概是覺得我們的服務(wù)不好,換去了帕梅拉度假酒店,他在這兩家酒店,都叫過按摩服務(wù)……” 說到這兒,他覺得有必要跟易颯解釋一下:“我們正規(guī)的酒店,哪怕是客人自己聯(lián)系的按摩女郎,她們到了酒店之后,也得做出入登記……” 這行當(dāng)?shù)氖杖?,酒店會分一杯羹,畢竟提供了場地,所以一般要做登記,統(tǒng)計按摩女是從哪個場子來的,方便后續(xù)結(jié)算抽成。 “丁磧叫的是同一個女人,應(yīng)該是中國女人,叫井袖。” 第29章 易颯撥了井袖的手機。 井袖的手機倒是跟工作掛鉤,彩鈴是段按摩服務(wù)的中英文介紹,而且中文在先。 看來即便身在海外,還是接待中國客人居多。 井袖接起來:“hello?” 易颯說:“井小姐嗎,有個朋友向我推薦你,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想約個上門服務(wù)的全身按摩?!?/br> 井袖很爽快:“只要是在城區(qū)二星以上的酒店,都沒問題,什么時間?” 易颯走出門外,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午后了,如果她抓緊時間,馬不停蹄,晚上應(yīng)該可以趕到暹粒。 “能約今天晚上嗎?” 井袖說:“你稍等一下?!?/br> 聽筒里傳來紙頁翻動的聲響,井袖似在斟酌:“……我下午安排了一個,六點還有一個,晚上的話,八點之后應(yīng)該可以。” 這時間很寬裕了,易颯嗯了一聲:“那我晚點發(fā)你地址?!?/br> 掛了電話,易颯思忖著這一趟走,要做些什么準(zhǔn)備。 門口恰有條小舢板經(jīng)過,船尾帶出的水道金光泛亮。 撐船的人跟她打招呼:“伊薩,你把陳博士家當(dāng)自己家啦?” 是麻九,平日里撐船捕魚過活,暗地里接洽偷渡,當(dāng)年烏鬼能一路輾轉(zhuǎn)過來,有他的功勞。 他一貫尊稱陳禿為“陳博士”,因為陳禿開的是診所,開診所的人應(yīng)該叫doctor,叫成“博士”,顯得更有范兒。 易颯朝他招手,候他靠近之后,錢包里抽了兩張十美刀遞過去,又示意了一下不遠處的烏鬼:“幫我把它送去香姐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