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節(jié)
令容來之前已跟韓蟄商議過,便單刀直入,“普云寺的事我都聽說了。” 她會來這里,自然是得了韓蟄的允準(zhǔn),高修遠(yuǎn)猜想得到,便點了點頭。 令容頓了下,道:“為一個甄嗣宗賠上性命,值得嗎?” 高修遠(yuǎn)避而不答,只垂目盯著牢獄陰暗的角落。 …… 自父親高世南被誣陷流放,高修遠(yuǎn)孤身上京后,至今已有四年之久。 父子相隔千里,難以晤面,好容易冤案昭雪,待他重返故鄉(xiāng),得到的卻只有父親的死訊。除了幾間已被甄家豪奴毀壞殘破的屋子,就只有親友口中憤恨而無可奈何的轉(zhuǎn)述——他不止沒能見到父親,連他的遺物都已無處可尋。 滔天的仇恨與憤怒,足以讓人瘋狂。 至親被毀,悲痛之下,胸中澹蕩風(fēng)月亦蒙了塵埃,他無法安心提筆,難以潛心潑墨,更不及從前思如泉涌,窺探靈秀。 胸中唯有仇恨深藏,令人煩躁、憤怒,如同困獸般掙扎亂撞,唯一的出路,便是復(fù)仇。 回京之后,他走的每步路,執(zhí)筆的每幅畫,都是為了昨日那狠狠一擊。 在決意報仇時,他就已想過后果,生死的事能置之度外,無所畏懼。而至于曾經(jīng)的敏銳才思,在驚聞噩耗時驟然封存,他在京城沽名釣譽(yù),將虛名捧得煊赫,也能拿出令人贊嘆的畫作,卻唯有他知道,胸中靈泉似已干涸,虛名之下,他揮毫繪就的,并非本心所欲。 尋不到出路,死便是唯一的歸途。 更何況他費盡心思在普云寺行刺,終須給個交代,免得寺里受牽連。 值不值得,再問已無意義。 高修遠(yuǎn)眉目低垂,指尖按在冰涼地面,默然出神。 …… 令容瞧著他那模樣,總算明白了韓蟄的難處——愛惜才華不欲用刑,高修遠(yuǎn)卻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他慣于冷厲強(qiáng)硬,對她說句軟話都難得要命,哪會耐心勸解高修遠(yuǎn)? 執(zhí)掌錦衣司數(shù)年,恐怕這是他遇到最棘手的犯人了。 令容下意識睇向韓蟄,那位倒是坦蕩,巋然站在遠(yuǎn)處,魁梧身姿被火光照得半明半暗,悶頭翻著手里的卷宗,沒打算聽兩人說話。 令容也不知高修遠(yuǎn)會不會聽她勸解,但至少,她能轉(zhuǎn)達(dá)韓蟄不欲挑明的話。 “甄嗣宗滿口仁義,卻作惡多端,仰仗皇后和家門在京城收買人心,卻在遠(yuǎn)處魚rou百姓。這樣的人,雖身處顯赫之地,卻心在泥沼之中,實則微賤。而高公子的才能,卻是人所共睹,貴如珠玉。”她頓了下,看到高修遠(yuǎn)的手指停住,便緩緩道:“甄嗣宗那種人,不配讓你付出性命?!?/br> 片刻沉默,高修遠(yuǎn)的手指緩緩縮起,“為父報仇,天經(jīng)地義?!?/br> “要取甄嗣宗的性命,有許多法子。即便此次失手,他惡行昭彰,自有遭天譴的日子,你就不想看看?他不過一時得勢,活著榮華庸碌,死了卻也只能遭人唾棄,比之探微先生、思訓(xùn)先生的流芳清名,微不足道?!?/br> 她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高修遠(yuǎn)自忖未必有前輩的才思造詣,卻也孺慕神往。 他終于抬起頭,灰敗的眼底帶著點痛苦的神色,“可我……卻沒了從前的心境。” “會有的?!绷钊莺V定,“待甄嗣宗繩之以法,迷失的都能尋回來?!?/br> 她明明只是個閨中弱質(zhì),眼神卻是少有的堅定與篤信。 高修遠(yuǎn)只看了一眼,便將那目光印刻在心里。 心事注定埋藏,但有些東西超然在情誼之上。像是當(dāng)年引他入門的恩師,雖只一面之緣,從無交情,卻能鼓勵指點,帶他步步前行,從最初為難摹□□而煩躁沮喪、試圖放棄的幼童,到今日揮灑自如、得高僧稱賞的他。 高修遠(yuǎn)沒敢多看,盯著面前冷硬漆黑的鐵欄,目光漸漸聚攏。 “甄嗣宗會繩之以法?” “會?!绷钊蓊h首,“高公子興許對我夫君有些誤會,他雖有心狠手辣的名聲在外,卻非善惡不分的人。錦衣司雖讓人聞風(fēng)喪膽,卻沒羅織過冤案,相反,還懲治過田保那樣的jian佞,不是嗎?朝政上偶爾聯(lián)手,卻未必是同一路人?!?/br> 高修遠(yuǎn)怔了怔,面露愕然。 令容帶了點笑意,“高公子的才華不該因甄嗣宗那種卑劣的人埋沒。我夫君是真的愛惜才華想幫你,相信高公子能有判斷。保重?!闭f罷,起身告辭。 走到韓蟄身邊時,他已收了卷宗,低聲道:“說服了?” “算是吧。”令容也不甚確定,“該說的我都說了?!?/br> “那就足夠?!表n蟄沒再耽擱,送她到馬車上,才回衙署。 …… 因甄家忙著救甄嗣宗性命,這一整日都沒動靜,韓蟄直到晚間才去獄中。 高修遠(yuǎn)仍靠墻坐著,卻已不似最初頹喪。 聽見刻意放重的腳步聲,他睜眼抬目,見是韓蟄,遲疑了下,站起身來。 這舉動足以窺見態(tài)度,韓蟄淵渟岳峙,目光深沉,“想通了?” “多謝點撥?!备咝捱h(yuǎn)雙手作揖,真心實意,“韓大人胸懷寬廣,高某慚愧?!?/br> 韓蟄頷首,仍是錦衣司使的沉厲模樣。 …… 寧國公拜訪普云寺卻遇到刺殺險些喪命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傳開,據(jù)說行刺之人,是去歲在京城聲名鵲起的畫壇奇才。京城里半數(shù)人都聽過那名聲,不由詫異揣測,不信那樣驚才絕艷的少年會刺殺當(dāng)朝相爺。 隨即,又有消息傳出,將甄嗣宗構(gòu)陷耿直縣令,終因私怨而取其性命的事說得詳細(x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