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他瞧得仔細(xì)，自然期待他能賞評兩句。

    徐尚書也不負(fù)眾望，清了清嗓子，語驚四座，“這幅畫是贗品?！?/br>
    一語出口，眾皆嘩然，田保面色微變，永昌帝被人當(dāng)眾悖逆，臉色更是難看，罵得毫不客氣，“徐尚書怕是老眼昏花，看錯了。田保為這幅畫尋訪了五年，請名士鑒過，怎會是贗品。”

    “皇上恕罪，老臣這雙眼睛看旁的能昏花，看探微先生的畫作，卻從不走眼?！?/br>
    徐尚書是個頗有風(fēng)骨氣節(jié)的讀書人，也沒客氣，走至畫前，將高修遠(yuǎn)故意留的那處破綻指了出來。

    那破綻是高修遠(yuǎn)為敬先賢而留，細(xì)微隱秘，絲毫不影響畫的格局意境，旁人半點(diǎn)瞧不出，行家卻一眼就能識破。且刻意做舊的畫與真正歲月打磨出的色澤畢竟不同，徐尚書愛畫，為鑒真?zhèn)危€特地借好友牽線，了解過做舊裝裱的手法。

    京城里能有本事做舊古畫，以假亂真的就那幾家，他雖不點(diǎn)破，卻說得有理有據(jù)，連這畫做成不久的細(xì)節(jié)都推斷了出來。

    永昌帝即便聽得云里霧里，看底下眾人的神色，便知多數(shù)人都信了徐尚書的說辭。

    倘若徐尚書所言屬實(shí)，那田保所謂尋訪數(shù)年，特地獻(xiàn)寶的話就是在欺君了！

    永昌帝心里犯嘀咕，看向田保，就見那位臉色微白，目光躲閃。

    相伴十幾年的人，彼此的性情最是清楚，永昌帝立馬猜出實(shí)情，勃然大怒——當(dāng)初出身書香之家的甄皇后有孕，他正想送個雅致的東西，田保及時遞來這畫，他還龍顏大悅，深贊及時。誰知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他認(rèn)定的真跡竟被鑒為贗品？

    這臉丟得比韓蟄方才的軟釘子更甚，永昌帝臉色青紅交加。

    這欺上瞞下的狗東西！

    旁的倒罷，如今狗膽包天，竟然欺瞞到他頭上來了！

    堂下眾人七嘴八舌，韓蟄看都沒看那幅贗品，見永昌帝面色難看，趁機(jī)起身。

    “田保偽造贗品，因怕為人所知，已刺殺了做舊兩幅畫的老先生——原來費(fèi)盡心思，是為欺瞞皇上。人證如今就在錦衣司獄中，皇上可隨時提審查問?！?/br>
    “血口噴人！”田保沒做過這事，當(dāng)然不認(rèn)。

    不待永昌帝發(fā)話，甄嗣宗便開口，“竟有這樣的事？御史彈劾，便買兇刺殺御史。請人做舊，轉(zhuǎn)頭又殺人滅口。如此視人命如草芥，無法無天，豈能縱容！韓大人——錦衣司查田保的案子已有半月，還沒結(jié)果嗎？”

    “有?！表n蟄淡聲，取出備好的奏折遞上，“請皇上過目?！?/br>
    賞畫之事陡然轉(zhuǎn)為審案，永昌帝心有不悅，“今日是為祈福，此事明日再議?！?/br>
    “此事關(guān)乎皇上龍?bào)w安危，還請皇上過目?！表n蟄掃一眼田保，續(xù)道：“除卻先前羊御史所說的事，臣另外查出十余件命案，皆與田保有關(guān)。陛下信重田保，委以羽林衛(wèi)將軍之銜，田保貪心不足，卻暗中勾結(jié)收買禁軍將領(lǐng)，圖謀不軌?！?/br>
    前面的都不算什么，最末一句，卻叫永昌帝心驚。

    “收買禁軍將領(lǐng)？”

    “是，臣已查實(shí)?！表n蟄篤定。

    永昌帝面色微變，當(dāng)即看向田保，“此話當(dāng)真？”

    “皇上明鑒，老奴忠心耿耿，怎敢收買禁軍將領(lǐng)？”田保跪伏在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

    元夕那晚宅中失火，他的住處被燒為灰燼，田保當(dāng)時固然大怒，卻沒來得及深查。后來見錦衣司的人頻繁與跟他有過往來的人接觸，才覺大事不妙。旁的事他都不怕泄露，唯獨(dú)染指禁軍的事絕不能為人知曉，見韓蟄找上千牛衛(wèi)的那位，生恐泄露，花重金刺殺，打算滅口抹去痕跡，誰知又被韓蟄攪了。

    這陣子他坐立不安，拼了老命討好永昌帝，便是想表盡忠心，盼永昌帝仍能信他。

    奏折已被捧到御前，永昌帝隨意翻了翻，將旁的事都掠過，落在關(guān)乎禁軍的幾頁。

    他再貪玩荒唐，也知禁軍牽系性命，朝政的事他敢不過問，任由韓鏡做主，禁軍將領(lǐng)卻是他親自選的——得寵如田保，也只任羽林衛(wèi)將軍，不得染指別處。顯赫如相府，韓征進(jìn)了禁軍，也只能是羽林衛(wèi)的小將。

    奏折上寫得詳細(xì)，將田保跟對方往來的時間寫得清清楚楚。

    厚厚的一本罪狀擺在跟前，永昌帝想護(hù)都有心無力，怒道：“上頭寫的都屬實(shí)？”

    “皇上明鑒，老奴沒有……”

    “田將軍是要我將人請來，當(dāng)堂對峙？”韓蟄冷聲。

    他敢這樣說，顯然是有十分的把握。

    田?？吹们宄?，心知斗不過他，只能懇求永昌帝，“老奴不敢欺瞞，確實(shí)跟他有過往來，但老奴做這些都是為了皇上！老奴一個閹人，無嗣無后，身家性命全都仰仗皇上，怎么會有異心？送些東西給他，也是想讓他更加忠心，護(hù)皇上周全！”

    他跪伏在地，哀聲陳情，老臉上涕淚橫流。

    永昌帝看著親手將他帶大的內(nèi)監(jiān)，心里也遲疑——貼身照顧他的閹人染指禁軍，他確實(shí)想不到田保的打算。

    底下田保仍在苦苦哀求，韓蟄冷眼不語，見永昌帝漸漸偏信松動，才又開口。

    “倘若田將軍是為皇上著想，何必花重金，請人刺殺滅口？”

    田保哀求的聲音戛然而止。

    殿中片刻安靜，韓蟄淡聲，“人證物證都已在錦衣司中，可要對證？”

    田保聞言，臉色慘白。

    他只是個目不識丁的太監(jiān)，即便仗著皇帝寵信身居高位有野心手段，天資卻絕難與韓蟄相比。每回能保命，并非計(jì)謀周全，全靠表忠心和永昌帝對他的情分，這回自然也只循著這條路走，口中說辭便難自圓其說。

    是啊，倘若是為皇帝著想，坦蕩承認(rèn)便可，何必殺人滅口？

    永昌帝才泛起的信重之心又沉了下去，片刻后，看向韓蟄，“他勾結(jié)禁軍，圖謀什么？”

    “皇上幼時讀書，可知十常侍之亂？”

    永昌帝貪玩厭書，哪能知道這個？

    旁邊甄嗣宗充當(dāng)太師，耐心講給他聽。

    永昌帝活了這些年，竟不知太監(jiān)還有這樣的野心能耐，再看下田保時，神色整個都變了。旋即，便是nongnong的怒氣升騰而起，令他臉上漲紅——韓蟄爭鋒相對、公然抗旨，田保偽造贗品、令他當(dāng)眾丟人，方才被田保巧言令色，險(xiǎn)些再生仁慈維護(hù)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