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身后低低的說笑傳來,卻如魔音繞耳,令人心神難寧。 他知道相府有數位公子,是以韓瑤最初開口時并沒想到會是韓蟄跟令容,只專心上色,沒留意韓蟄的話。那聲音傳來,才知道是令容跟她夫君。 高修遠竭力凝神,瞧著那一點突兀的朱色。 其實也不難處置,那位置畫成凋落打旋的槭樹葉并不突兀,能叫人想起佛寺秋風,靜謐中稍添些許靈動,更有花開葉落,輪回無聲之感。 但身后是令容的斷續(xù)低語,他的手落下去,卻不聽使喚。 朱點稍加潤色,竟成一粒紅豆。 高修遠遲疑了下,沒再掙扎,自樹枝引了細若游絲的線,將那紅豆系住。 像是少年人許下的繾綣心愿,悄悄藏在佛像前的秀麗槭樹下,無人問津,卻隱秘悠長。 擱筆端詳片刻,高修遠吁了口氣,這才道:“畫好了,韓姑娘若覺得還行,明日裝裱起來,請人送到你府上。”轉過身,就見廳中三人并肩而立,韓蟄身材高健,墨青的衣裳貴氣莊重,那張臉剛硬冷峻,不負文武盛名。 令容夾在兄妹之間,披了銀紅的斗篷,帽兜出了雪白的狐貍毛,嬌麗的臉蛋嵌在中間,眉眼婉轉,眸光清澈,帶著盈盈笑意。她發(fā)間裝點甚少,除了珠釵,便只有嫣紅精致的宮花,襯得氣色極好。 韓蟄的手不知何時搭在她的肩頭,幫她理了理斗篷。 高修遠端正行禮,“韓大人,少夫人,久等了?!?/br> 韓蟄亦拱手道:“當日內子遭難,多蒙小公子相助,今日冒昧造訪,是為表謝意。“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大人客氣?!备咝捱h笑了笑,“鄙舍寒陋,怠慢諸位了?!彼旖袉∑头畈?,請三人入座。 …… 有韓蟄在場,韓瑤拘束老實了許多,幾乎沒開口說話。 令容當然也知道韓蟄的些微醋意——舉凡男人,不管對妻子感情深淺,大概都不喜妻子跟旁的男人過從甚密。先前唐解憂挑唆生事,韓蟄為此盛怒異常,這回他特地跟來道謝,當然不是真心,只為提醒她罷了??倸w謝意已表,她不愿給自己和高修遠添堵,也沒多說話。 幾杯茶喝下來,多是韓蟄跟高修遠閑談,說些詩畫的事。 臨走前眾人瞧那幅佛寺槭樹圖,氣韻靈動,入目雅麗。 韓瑤甚是喜歡,令容稱贊不止,就連韓蟄都多瞧了兩眼。高修遠的才華他是知道的,京城中少有的青年才俊,胸有丘壑,才思靈動,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不過見韓瑤興高采烈,令容也瞧得專注認真,他難得肯贊賞的兩句言辭又全都咽了回去。 高修遠隨手收了畫,請韓瑤稍安勿躁,過幾日裝裱后送往相府——當然會另做一幅送去,這枚懸著的紅豆送給韓瑤這位相府千金,若被人瞧出端倪,并不合適。 因馬車還停在筆墨軒外,眾人出了小院,踏雪慢行。 高修遠送到門口便駐足,瞧著韓蟄跟令容并肩走遠,那只手始終搭在令容肩上。 錦衣司使兇名赫赫,慣于冷厲殺伐,這般手攬嬌妻的親昵姿態(tài)有些生硬,高修遠不由笑了笑。 ——幼稚。 不過她能得夫君歡心愛護,畢竟是好事。 …… 筆墨軒外,韓蟄帶著令容坐入車廂,駛出這條街巷,命人向南而行。 后面韓瑤因難得碰上深濃雪景,只叫丫鬟仆婦擠在車廂,她卻尋了匹馬騎著。見韓蟄拐向南邊,忙提韁追上去,拿馬鞭敲了敲車廂,“嫂子,你們不回府嗎?” 側簾掀開,韓蟄眉目冷峻,“我們出城,你回吧?!?/br> “這樣大的雪,出城去哪?”韓瑤脫口問出,猛然醒悟過來,趕緊閉嘴。旋即調轉馬頭,一聲不吭地回去了。 韓蟄遂吩咐車夫從京城南邊的安化門駛出。 南邊民變愈演愈烈,韓家欲插手軍權,田保卻在永昌帝跟前百般挑唆,拖延阻撓。戰(zhàn)事緊迫,兩虎相斗,這個年勢必不會過得安穩(wěn)。在戰(zhàn)火蔓延,他再騎戰(zhàn)馬之前,他想帶令容去看一看城外雪景。 他已有許多年不曾到城外賞雪。 第60章 戲弄 京城外賞梅, 最常去的是兩處,梅林綿延十里,年底時臘梅盛開,游人如織。城南三十里的孤竹山下, 還有一處梅塢,占地雖不廣,里頭卻種滿了茶梅。孤竹山底下有溫泉,地氣也比別處和暖, 從十月底到次年春暮, 皆有茶梅陸續(xù)盛開。 不過梅塢有主人, 是先帝的授業(yè)太師, 曾跟韓鏡共事過的右相章瑁之。 章老先生比韓鏡年長十來歲,學富五車,德高望重。先帝秉性頑劣, 章老雖以太師的身份悉心教導,卻因老皇帝溺愛,費盡心思也只教出了個昏君,常引以為憾。永昌帝繼位時, 章老眼見皇帝代代昏聵,不愿再將余生荒廢在朝堂,遂辭了官職,安心詩酒田園。 永昌帝雖無才干, 對先帝的太師仍十分敬重, 章老便安心在這片梅塢頤養(yǎng)天年。 他跟韓鏡共事多年, 只是為政的手段不及韓鏡,辭官歸隱后跟韓鏡仍有往來。 韓蟄造訪梅塢,章家仆人自然笑臉相迎。 不過章老云游在外,梅塢就只他身邊的管事守著,韓蟄告謝,沒再去主屋,只帶著令容去看梅花。 半人高的茶梅開得正盛,綠葉之間點綴盛開的花,團團簇簇,疊萼重瓣。 深雪過后,花叢半被積雪掩埋,像是素紗遮面的美人,比平常更增韻致。 梅塢中少有人至,雪地里平整潔凈,偶爾有野兔踩出的腳印。 韓蟄叫飛鸞、飛鳳和數名隨從遠遠跟著,帶令容沿花間小徑慢行。 茶梅雪景,可供賞玩之處太多。梅塢沿襲數百年,能住在此處的或是鴻學巨儒,或是風雅知趣的顯貴重臣,韓蟄長于京城,對梅塢歷代主人的掌故知道得不少,邊走邊跟令容講——那座不起眼的茅亭里曾有怎樣轟動天下的才子題詞,那被雪半埋的石碑是誰留下的碑刻,懸在小丘涼亭里的銅鐘經過幾番戰(zhàn)火,甚至連角落里一支老梅,都曾有高僧倚而撫琴,跟梅塢主人深談佛法。 這些掌故令容都沒聽說過,見韓蟄講得有趣,便認真聽。 雪地綿延,茶梅盛開,韓蟄不時側頭,便能碰上令容的目光,腦袋微微偏著,故事聽得津津有味。紅梅白雪低矮,她一襲銀紅斗篷覆身,腦袋藏在帽兜里,唯有如畫眉目露出來,嬌麗柔旖,是雪中最動人的嬌萼。 韓蟄眼底漸漸添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