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容費(fèi)勁力氣才追上韓蟄，在他面前勒馬, 臉蛋被夜風(fēng)吹得微微泛紅，眼神卻頗倔強(qiáng)，繞到韓蟄跟前攔住他去路，道：“夫君, 就只耽誤一炷香的功夫, 我長話短說可以嗎？”因心中焦急, 竭力縱馬, 這會兒還微微喘氣，胸脯起伏。

    韓蟄將她瞧了片刻，“必須此刻就說？”

    “必須！”

    成婚之后, 她向來嬌軟乖巧，還從未這樣固執(zhí)過，那雙明眸牢牢盯著他，不似平常顧忌躲避。從熱騰騰的浴桶出來, 一路小跑疾馳，身上又出了層薄汗，此刻被風(fēng)一吹，她忽然抬手按住鼻子, 片刻后, 打個軟軟的噴嚏。

    這顯然是受風(fēng)寒了。

    韓蟄神色微動, 吩咐唐敦先過去，他隨后趕來，旋即翻身下馬，朝令容伸出手，“下馬?！?/br>
    令容扶著他的手臂下馬，沒忍住，又輕輕打個噴嚏，垂下腦袋。

    “不管不顧的追出來，受了風(fēng)寒，或是遇到歹人怎么辦?！表n蟄聲音有點(diǎn)僵硬，解了外裳給她披著，見不遠(yuǎn)處有個小客棧，帶令容走過去敲開門。

    這客棧緊鄰城門而開，常有趕路的客商深夜投宿，便安排了伙計通宵值夜。

    見兩人進(jìn)來，那伙計當(dāng)即殷勤招待，“兩位客官是投宿嗎？”

    “熬一碗姜湯?！表n蟄隨手丟了塊銀子過去，那伙計忙應(yīng)了，令容又補(bǔ)充道：“尋一副紙筆，多謝?！币蛞娊锹淅镆簧鹊窕ㄩT虛掩，像是雅間的模樣，便道：“去那邊說，可以嗎？”

    “好?！?/br>
    令容快步過去，將隨意塞在袖中的桃花箋取出，平鋪在桌上。

    “這不是我寫的。”她抬眉看著韓蟄，“不管夫君信或不信，我雖跟高修遠(yuǎn)有往來，卻僅止朋友而已，絕無越矩的舉動，更無旁的心思，天地可鑒！我靖寧伯府雖沒落，不比別處顯赫，爹娘兄長卻都知書識禮，臨出閣前，也曾教我為人妻室的本分和禮儀。且我自嫁給夫君，婆母便十分疼愛，瑤瑤待我如同姐妹，夫君也肯寬容照拂，既為人.妻，斷不會做此辜負(fù)盛情的事?！?/br>
    “而至于這信箋——”令容往韓蟄跟前推了推，“這兩句詩是玉溪生的，他的詩寫得雖好，卻因晦澀艱深，我并不喜歡。上頭的注解更是牽強(qiáng)附會，欲蓋彌彰！夫君試想，倘若我當(dāng)真存了異心，必定不欲為外人所知，哪會寫得如此露骨明白？”

    外頭腳步傳來，那伙計端著備好的筆墨，在外探頭探腦。

    令容推開門扇，待伙計放好紙筆走了，便鋪紙蘸墨。

    “最要緊的，這些字拆開時，每個都是我的筆跡，但湊在一處，卻又有破綻?！彼鞂⒛莾删湓姵诩埳希c那桃花箋并排放著，“寫這信箋的人雖能仿冒字形，卻仿得有形而無神。兩句詩纏綿悵惘，既是花箋寄情，寫時更該心緒纏綿，這些字卻規(guī)矩整齊，寫得跟清心寡欲的佛經(jīng)似的。”

    一口氣說罷，將毛筆往桌上一丟，蹭出一溜墨跡。

    韓蟄垂首再看，那花箋上的字還真有些抄佛經(jīng)的清靜之態(tài)，跟令容一氣呵成的詩外形相似，內(nèi)蘊(yùn)不同。

    令容打量他的神色，知道他是聽進(jìn)去了。

    懸在頭頂?shù)那рx巨石總算挪開些許，她這才探問道：“夫君這是從哪里來的？”

    “從你?？吹臅锏舫龅?，就在側(cè)間?！?/br>
    “那就更不能信了?！绷钊菥谷凰闪丝跉?，“銀光院內(nèi)外都是姜姑和宋姑合力打理，我看書時常會隨手亂丟，看完了也放在夫君的書架上，寫了這東西放在書里，我是嫌日子過得太順了嗎？”順道拍個小馬屁，“若我當(dāng)真做這種蠢事，不止陷自身于危境，更會辜負(fù)夫君對我的照拂，令容雖小，這點(diǎn)輕重還分得清。”

    “我知道?！表n蟄淡聲，“你就算要寫，也該偷偷摸摸寫?！?/br>
    “不是這意思！”令容發(fā)急。

    韓蟄唇角動了動，將那張?zhí)一ü{折好，收入袖中。

    當(dāng)時他丟下桃花箋離開，不止是因心浮氣躁，更因探出了令容的態(tài)度，偏于信她。在令容沒擦干頭發(fā)就跑來書房時，他便知道她心中坦蕩，這信箋必定另有玄機(jī)。及至她縱馬追出城門，心中更是篤定。而今她自陳心意，對照筆跡，更是疑慮盡消。

    既然不是她寫的，這信箋會來自何處？

    有人蓄意栽贓，手都伸到了銀光院，回去可得不能姑息。

    韓蟄眸色微沉，見令容猶自惴惴，便頷首道：“好了，我信你。”

    令容總算放心，滿身疲憊襲來，坐在椅中歇息。

    誤會消解，再看向皺眉沉思的韓蟄時，她又隱隱覺得生氣起來——名震朝野的錦衣司使，心狠手辣的篡位逆賊，多少老jian巨猾的陰謀詭計都逃不過他的雙眼，卻被這點(diǎn)簡單的伎倆蒙住眼睛，氣勢洶洶地闖進(jìn)浴房找她算賬，那赫赫威名去哪了？

    成婚半年，在他眼里她就是那樣水性楊花的輕浮女子？還蠢笨到輕易授人以柄的地步？

    害得她如臨大敵，平白追出來遭了趟罪，還沒見他有半點(diǎn)歉意！

    虧她還特意留了好酒，想等韓蟄回來給他嘗，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個！

    越想越委屈憤懣，令容又打個軟軟的噴嚏，別開目光，“夫君肯信，我便放心了。夫君若還有要事，就先去忙，我喝了姜湯，自會騎馬回去?！?/br>
    “城門早就關(guān)了?！表n蟄隨口道。

    令容愣住——方才急著追出來解釋，竟忘了這個！夜間城門一閉，出城尚需持手令，入城更是不易。想了想，她便站起身來，“那我暫且投宿客棧，明早回去，夫君先去忙?！?/br>
    說罷，將那寬大的外裳還給韓蟄，出去叫伙計栓馬，又要了間上等客房。

    韓蟄仍在回想今晚前后因果，拿起令容抄的情詩，覺得礙眼，隨手撕了，出來就見她已上了樓梯，走得飛快，頭都沒回。

    怎么回事？方才還好好的。

    那伙計已湊了過來，“客官您住店還是……”

    韓蟄皺眉，“她住哪間，帶我過去?！?/br>
    伙計應(yīng)命，帶著他上樓梯。

    韓蟄敲了敲屋門，就聽里頭道：“是誰？”

    “我。”韓蟄聲音低沉，揮手叫那伙計不必再伺候。待屋門吱呀開了，進(jìn)去一瞧，令容已解了斗篷，滿頭青絲攏在肩頭，神色淡淡的，退后半步請他入內(nèi)，“夫君不用去忙嗎？”

    “不必去了?！表n蟄自回身鎖上屋門。

    令容“哦”了一聲，指著里面，“那邊有溫水?！闭f罷，也不幫他寬衣，自往榻邊去鋪床。

    待韓蟄隨意擦洗后出來，就見她已在床榻內(nèi)側(cè)和衣而睡，面朝里側(cè)，呼吸均勻。榻上唯有一床被褥，不過足夠?qū)挸ǎ钊菟诶飩?cè)，給他留出大半，中間的被子壓出一道半尺寬的痕跡，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