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那是令容從前最期待的模樣。 甚至在兩個月前,她還因宋重光的到來而歡呼雀躍,慫恿著他去后院的丁香樹上瞧鳥窩里小小的蛋。因在假山上沒踩結(jié)實(shí),險些摔下來,被宋重光及時接著,沒讓她摔傷。 娘親得知后責(zé)備她淘氣不懂事,她當(dāng)時卻不知悔改。因府里所有人雖疼她,卻總怕她磕著絆著,連騎馬都要派人跟隨,許多事都不許做。唯獨(dú)宋重光會順著她,哪怕闖禍后惹得長輩生氣,也總獨(dú)自扛著,替她挨罵甚至挨舅舅的揍,過后仍舊帶她各處玩耍,將她護(hù)在身后。 于十二歲時尚且淘氣不夠懂事的令容而言,有這樣縱容她的表哥,哪能不喜歡? 然而此時令容瞧著他,卻生不出半分歡喜。 腦海里翻滾的,唯有前世銘心刻骨的記憶。他帶著妾室回來,頂著烈日被舅舅罰跪在地,在她跟前歉疚甚至落淚,卻還是按著舅母阮氏的安排,納了那女子為妾。他每晚來敲她的屋門,搜羅她喜歡的東西送來討好,卻在聽說那妾室身子不適時,仍舊擔(dān)憂去瞧。甚至去赴任時,還帶了那妾室隨行。 年少時的誓言全被拋在腦后,他口中訴說情意,卻將一根根針刺在她心上。 那份隱痛隔世猶記,此時再想所謂的表兄妹青梅竹馬,便格外諷刺。 令容絞弄衣帶,平復(fù)心緒,察覺娘親宋氏的手落在背后輕撫,如同安慰。 令容一怔,忽然明白宋氏應(yīng)是錯會了意,以為她為沒能跟宋重光結(jié)親而失落。 其實(shí)遠(yuǎn)離宋重光,高興還來不及,哪會失落? 令容心里豁然開朗,聽見傅錦元問她今日龍舟賽是誰拔得頭籌,便抬眸回答,順道又將龍舟賽上各府爭逐的熱鬧講起來。因她語聲尚且嬌嫩,素日又比傅益活潑些,說起來繪聲繪色,提起趣事時,惹出陣陣笑聲。 側(cè)臉如被微茫刺著,令容知道那必是宋重光在看她。 偶爾分一點(diǎn)眼神過去,目光相觸時,令容視若無睹,談笑如舊。宋重光卻漸漸沉默起來,臉上笑容漸漸收斂殆盡,到后來,寡言少語。 舅舅宋建春察覺異樣,頗憂心的打量她,卻絲毫未提宋重光的事,只叫令容寬心,不必害怕,進(jìn)京后倘碰見難事,萬勿藏在心里。若韓家待她不好,宋家和傅家必會竭力維護(hù)。 直至宴席盡時,長輩們?nèi)ズ髨@散步消食,令容因累了,帶著宋姑和枇杷先回住處。 …… 靖寧伯府修得精巧秀致,曲廊亭臺相接,以月亮門劃出數(shù)座院落。 令容腳步頗快,行至一處蕉形洞門,才悶頭跨過,墻后側(cè)卻閃出個身影,險些叫令容撞上去。蟹殼青的衣裳攔在眼前,少年挺秀的身影萬分熟悉,令容不必抬頭都知道那是誰。 “表哥?!彼肆税氩剑鲱^瞧他,“這兒不是去后園的路?!?/br> 宋重光臉上不見平常的笑意,只低聲道:“嬌嬌,你在躲我?” 他出現(xiàn)得突兀,這兒又臨近女眷住處,平常甚少讓外男靠近,宋姑和枇杷都覺得意外,忙道:“表公子……” “我有話跟她說?!彼沃毓獯驍啵熬蛶拙??!?/br> 宋姑為難,想再勸,令容卻指了指前面的水榭,“宋姑,你和枇杷先去那等我吧?!?/br> 水榭離這兒不算近,聽不到說話聲,卻因無物遮擋,能隨時瞧見這邊動靜。 宋姑見慣了宋重光對令容的照顧順從姿態(tài),陡然看他面色不善,猜得是為韓蟄的婚事,暗自捏了把汗,卻還是按令容的話去前頭等著。 兩人走遠(yuǎn),令容才抬眉道:“表哥想說什么?” “剛才為何躲我?”宋重光盯著他,神情似有點(diǎn)傷心,“給你賀了生辰后,我便去了外祖家,月底聽到你被賜婚的事,忙趕過來。韓蟄是怎樣的人,你沒聽說?嫁給了他定有受不盡的委屈。” “我知道,既已決定遵旨,不管坦途還是坎坷,都得往前走?!绷钊莸?。 “可你不該受這般委屈!”宋重光目光灼灼,“婚期雖定了,塵埃落定之前,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府上的老太爺有爵位在身,姑父和我爹又在朝堂為官,咱們一道想辦法,總會有對策。” “然后呢?” “然后——”宋重光頓了下,想去觸令容的肩膀,被她躲開,眸光一黯,遂大膽道:“然后等這事風(fēng)頭過去,幾年之后,我會請爹來提親。爹拿你當(dāng)女兒一樣疼愛,娘也是,哪怕我家中比不上相府顯赫,我的心意你卻知道,這輩子我辜負(fù)誰,也不可能辜負(fù)你?!?/br> 是嗎?令容牽了牽唇角,瞧著旁邊一方湖石不語。 半晌沉默,令容態(tài)度冷淡,宋重光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兩個月前,她還如剛出樊籠的黃鶯般笑著迎他,纏著他帶她去玩耍,親近依賴。而今日,他千里迢迢地跑來,想勸她拒了婚事,再請長輩做主。來的路上他甚至覺得她會答應(yīng),誰知見面后,她卻總是冷淡躲避。 “你……不愿意?”宋重光終于覺出不對,語氣遲疑。 “表哥覺得我應(yīng)該愿意嗎?”令容抬眸,輕笑了笑,帶些嘲諷味道,“這些年表哥的照顧我都記得,令容心中視你如長兄,別無他意。如今我已有了婚約,這種話還請表哥莫再提起?!?/br> 說罷,退后半步微微屈膝,抬步就走,留下宋重光愣在原地。 走至水榭處,令容仍覺得如芒在背,卻半點(diǎn)都沒回頭去瞧。 宋重光憑什么篤定她會愿意抗旨不尊,轉(zhuǎn)而嫁給他,就像前世篤定她最終會原諒他納妾一樣? 韓蟄即便惡名在外、叫人敬畏,令容卻清楚地記得,前世舅舅曾不無感嘆地說,韓蟄為官數(shù)年,從未收過半個同僚贈送的姬妾,也不曾因女色而在審案時有半分手軟。只這一點(diǎn),就比宋重光這胡亂心軟沒定性的人強(qiáng)多了。 這般賭氣想著,回到屋中躺了會兒,又不無憂慮地想,韓蟄對誰都心狠,對她必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出閣之后可怎么自保才好呢? 第7章 嫁衣 洞門前的事并未張揚(yáng),晚間宋氏來蕉園時,令容坐在廊下,正在喂兔子。 這兔子是年初時傅益給她送的,據(jù)說出自金州有名的莬園,通身白毛清秀,耳朵中粉紅柔軟,紅血珠似的眼睛分外漂亮。令容從前愛吃兔rou,自打養(yǎng)了它,反倒不舍得多吃,每晚還要趁著空閑親自喂它。 宋氏手搖團(tuán)扇,緩步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揮退旁人。 “嬌嬌,今兒見了你表哥,怎么不似平常高興?從前你可最愛纏著他玩,整天念叨盼望?!彼従彄嶂畠喊l(fā)絲,柔聲道:“你舅舅見了,只當(dāng)是重光得罪了你,還要訓(xùn)問呢?!?/br> “表哥沒得罪我呀?!绷钊萏痤^來,就勢將兔子抱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