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江姑娘被關(guān)起來后，晉王也再未踏入過倦勤院，反倒是從前的文姬和孫氏都接回了府，若不說這倦勤院，晉王后院倒和從前沒什么分別。

    晉王府的膳房近來多了好些大廚，一到餐飯時便分外忙碌，各個廚子皆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各類珍饈令人眼花繚亂。

    長亭坐在榻上發(fā)了會呆，她這兩日也試了，她的內(nèi)力淤塞，一直止步不前，她心中發(fā)急，只想趕快恢復(fù)功力，好離開晉王府這個地方，她心中實在是有些懼怕，趙權(quán)心思難測，她不知他會做些什么，雖是對他有歉疚，可那些情意也只是她失憶時的錯付罷了，好似鏡花水月，終究并非她的真心。

    她失憶前與趙權(quán)雖歷經(jīng)種種磨難，她敬他，護(hù)他，與他同生死，可終究并未涉男女間的□□，失憶后種種作為，那也只是因為失憶不記得前事罷了，如今她恢復(fù)了記憶，倒好似她負(fù)心薄幸一般。

    趙權(quán)是何等人物，長亭一個山野丫頭，哪里敢想這些事，偏是這老天愛捉弄人，倒讓她被困于此，有苦難言。

    外間的人似往常一樣，準(zhǔn)時準(zhǔn)卯地將飯食送了進(jìn)來，初夏命侍女為長亭布好菜，自己取來酒杯，為長亭斟了一杯酒。

    躬聲道：“姑娘，這是殿下今早派人送來的酒?！?/br>
    趙權(quán)真是可笑，明明是他將她囚禁于此，在吃喝上卻從未委屈她，這滿桌的山珍海味，珍饈佳肴，一個比一個用心，味道也是一等一的好，恐怕比之宮中御膳也不遜色，最可笑的是，知道長亭好酒，竟連酒都為長亭備好了。

    長亭接過那酒，鼻尖一聞，清新沁鼻，心道：“十年的石凍春，倒是好酒?！毖鲱i便飲盡了杯中酒，放下酒杯，持箸吃了起來。

    周邊侍女們少不得暗暗納罕，這江姑娘被殿下如此對待，既未心如死灰般尋死覓活，亦未終日惶恐哭求殿下回顧，日日被鏈條鎖著，竟也未暴怒狂躁，殿下送來的吃食，她倒是一一笑納，真不明白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這般不在意地作態(tài)難道是要激得殿下回心轉(zhuǎn)意，恐怕也難，殿下一旦厭棄后院姬妾，便棄之如敝履，再未見過殿下肯回顧的，這江姑娘尚未正式冊封便已失寵于殿下，恐怕今后的日子難過。

    第80章

    長亭怎會在意這些侍女所想, 她如今每日依舊卯時準(zhǔn)點(diǎn)起床打坐，每日推敲著她經(jīng)脈之事，只想將趙權(quán)徹底拋到腦后。

    她心中雖恨趙權(quán)那夜對她做的事，可她自小山中長大, 她師父又是極散漫灑脫的性子，哪里會用什么世俗禮教困她, 因此她雖是恨趙權(quán)辱她, 可并未覺得她便要因此與趙權(quán)有什么瓜葛。

    只盼著功力早些恢復(fù)，這破鐵鏈, 長亭看了看足下, 心中忍不住冷哼：竟想憑它就困住我？！趙權(quán)也忒小看她了！

    想罷悠悠閑閑地滿上一杯酒, 似是砸了砸嘴，自言自語道：“比之流霞倒是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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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漸臨，長亭用過晚膳便斜倚在榻上嗑瓜子，她極是無聊，便一顆一顆向上扔了用嘴去接, 接住便歡喜一笑, 接不住也不惱，撿起來便并指一彈，將瓜子扔進(jìn)外間那個天青色的瓷瓶里。

    想到白日里初夏所說, 這瓷瓶乃是趙權(quán)心愛之物便忍不住樂起來, 那瓷瓶放在外間, 離長亭幾丈遠(yuǎn), 可是以長亭的功力準(zhǔn)頭, 自然顆顆入內(nèi)，周圍侍女雖覺不妥，可也不敢上前相勸，殿下吩咐過，只要她喜歡，愛做什么便由著她。

    長亭正玩得不亦樂乎，忽的一警覺，側(cè)眸看去，窗外影影幢幢的黑影中，淡淡的映出一人的身影，和著那斑駁的樹影，倒讓人一時察覺不出。

    那人身影修長如青竹，風(fēng)吹動他冠后的穗子，他卻一動不動，也不知在那處立了多久。

    屋中侍女早已察覺，只是不敢出聲罷了，一時間四周靜謐，只聽見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蟲鳴聲，長亭仍舊一顆一顆地扔著瓜子，并未理會窗外之人，再一瞥去，窗外只剩斑駁的樹影，方才之人已不見蹤跡。

    長亭一垂目，繼續(xù)磕著瓜子，心中卻煩躁起來。

    夜色深深，王府中人早已入眠，此時正值春末夏初，伴著淅瀝的小雨，天公竟沉悶地響起了春雷。

    “轟轟隆隆”，低沉而緩慢，似從遙遠(yuǎn)的地方趕來，又似是急著奔向遠(yuǎn)方。

    長亭被雷聲驚醒，雷雨的夜里，總讓她想起山中歲月，想起師兄，她本有些恍惚，可心中乍然一凜，猛地睜開眼，屋中黑沉，可床前卻佇著一道黑影。

    長亭霍然起身，剛要開口責(zé)斥，卻借著外間閃電的亮光看清眼前之人，那人一雙鐵畫銀鉤似的眉濃如墨畫，面上卻并沒有什么表情，只目光沉沉地盯著她。

    長亭一驚，皺眉道：“王爺有何要事？需三更半夜擅闖女子居舍！”

    趙權(quán)負(fù)過手，神色有些清凌，睥睨著她半晌，外間一陣“轟隆”，閃電透過窗紗映著他的臉，卻越發(fā)襯得他如天神般俊美風(fēng)華。

    長亭別過臉，不再看他，良久，趙權(quán)方緩緩開口道：“你以前不是說你怕打雷么？”音色低沉溫柔，好似從前。

    長亭身體一僵，眸色閃了閃，忽地想起這是她失憶時纏著趙權(quán)撒嬌時說過的話，她耳中還回響著趙權(quán)沉溺如水的聲音，可她寧肯趙權(quán)對她兇狠些，也不愿見他這般模樣。

    半晌，長亭聲音如常地回道：“只是幼時有些怕罷了，現(xiàn)在早已不怕了?！?/br>
    趙權(quán)神色有些怔忡，長亭亦是無言，良久，趙權(quán)動了動，他在長亭床邊坐下，長亭忍不住向后退了退，神色有些警惕地盯著他。

    可看趙權(quán)平靜的臉色，似乎并不是想做什么，趙權(quán)亦盯著長亭，忽的伸手拉過她的手，長亭一掙扎卻掙不開。

    正瞪著趙權(quán)，卻見他從懷里摸出一團(tuán)銀白織物，長亭莫名，趙權(quán)卻只低著頭，面上沒什么表情，手上輕柔地展開那織物，原是一條三指寬的銀白緞帶，他動作清緩，將那緞帶在長亭腕上繞了幾圈，然后有些笨拙地打了個結(jié)。

    那緞帶不知是何物織就，冰涼絲滑，柔若無物，借著窗外淡薄的光線，竟隱隱泛著寒光，好似月華一般清寒。

    長亭心中疑惑，忽然想起一物，更是不能置信，只滿面疑慮地看向趙權(quán)。

    趙權(quán)嘴角柔和，竟似是笑了笑，抬眸看向長亭，眸色幽深如海，此刻卻有些情深的模樣，只見他嘴角一揚(yáng)，柔聲道：“想不到這冰蠶絲竟真的這般難找，我尋遍大周，也只集到了這些，只夠織就一條絹帶罷。”

    說完啟唇低聲問道：“你可喜歡？”

    長亭低頭看著手上那條絹帶，想起她與趙權(quán)墜落山崖，便是那條冰蠶絲救了兩人的性命，只是混亂中冰蠶絲也丟了，那時他便說要賠一身冰蠶絲織就的衣衫給她，她只當(dāng)笑言，誰曾想，他竟沒有忘記，暗夜里給她送了這條絹帶來。

    屋中依舊黑沉，偶有天光映進(jìn)來，及至看清兩人面容前便又散了，長亭收回手，沉默半晌后低低道：“王爺……”

    “不要說本王不愛聽的話……”趙權(quán)在黑暗中淡淡開口。

    長亭輕嘆了口氣，心中卻似是壓了一塊巨石，只好閉口不言，趙權(quán)默了一刻，緩緩起身往外走去。

    長亭心中一疼，對著他的背影叫道：“趙權(quán)……”

    “你不可能關(guān)我一輩子的……”長亭平靜地說道。

    趙權(quán)霍然回首，長亭看不清他的臉，卻隱隱感受到了他的怒火，只是這怒火不似那夜，隱隱中有些無奈與不甘，只聽他沉聲道:“你想通了便不會是一輩子！”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長亭，轉(zhuǎn)身大步朝外走去，長亭想起過去兩人在山中落難的經(jīng)歷，心中微痛，小聲對著他背影道：“趙權(quán)，你放了我罷！”

    趙權(quán)的腳猛然頓住，只見他霍然拉開房門，外間風(fēng)雨鋪面而來，他卻身如磐石，只聽他沉沉開口，一字一句，似是可斷金玉，“你做夢！”

    “砰”一聲，房門被他摔上，和著風(fēng)雨聲，“噼啪噼啪”地震顫不已。

    長亭再看去，早已不見那人身影，長亭摸著手上的絹帶，只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地吁出口氣。

    清晨長亭正在穿衣，卻一下瞥見妝臺上放了一壺酒，長亭慢慢將衣帶系上，緩步上前。

    初夏在旁察言觀色，小心道：“昨夜好似殿下來過，這壺就便是殿下帶來給姑娘的。”

    初夏等自然是要將長亭日常行動一一報與趙權(quán)的，長亭昨日偶然提了一句，初夏也沒想到殿下竟上了心，夜里竟親自送了酒過來，殿下對江姑娘的心，可真是……

    令人有些害怕……

    長亭垂著眼，卻并未看她，慢慢拿起那壺酒，揭開壺蓋，酒香四溢而出，清雅撲鼻，不是流霞又是什么。

    長亭心中沉重，只默默將壺蓋蓋好，卻握著酒壺不知想些什么。

    “姑娘，先坐下，婢子替您上藥。”初夏在旁輕言道，也讓長亭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長亭聞言坐了下來，初夏從身后侍女手中取過一只玉瓶，蹲下身，長亭訝道：“你干什么？”

    初夏抬頭柔柔一笑，解釋道：“姑娘，這是一早殿下遣人送來的，姑娘腳上……”說著看了長亭腳上的鐵鏈一眼，斟酌道：“這鐵鏈粗重，姑娘的腳腕該磨傷了，殿下……殿下?lián)鷳n姑娘，這玉容膏散瘀祛疤是極好的，婢子替姑娘抹上罷?！?/br>
    長亭看了看足下的鐵鏈，禁不住冷笑一聲，讓開初夏的手，頗為諷刺道：“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他當(dāng)我是什么？無心無肺的玩意嗎？”

    初夏從未見過長亭生氣，只見她目光清凌，哪里是可欺之人？

    長亭一把將她拉起來，和聲道：“這個就不必了，你替我把頭發(fā)梳上罷！”

    午眠后，長亭讓人取了一副人體經(jīng)絡(luò)圖來，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推演著，不時催動內(nèi)力運(yùn)行于十二經(jīng)絡(luò)，試圖找出自己內(nèi)力淤塞的癥結(jié)所在。

    直至傍晚時分，卻有侍女來通傳，說是薛采薇來看她了，長亭放下筆，忙讓人請她進(jìn)來。

    薛采薇方進(jìn)屋便見長亭迎了過來，面上一笑，卻忽然聽見她足下鐵鏈作響，禁不住面露驚詫，疾步上前道：“jiejie這是……”說著望向她腳下。

    她想不到，長亭究竟如何觸怒了晉王殿下，他竟這般狠心，將長亭用鐵鏈鎖了起來，這與犯人何異？！

    長亭一笑，似是并不在意，搖頭道：“不必在意，快過來坐?！闭f完攜著薛采薇在小榻上坐下，又吩咐侍女奉上茶來。

    薛采薇皺著眉，面色有些沉重，滿面憂色地開口問道：“jiejie這幾日可還好？”

    長亭灑脫一笑，道：“衣食未缺，倒也沒什么不好?！?/br>
    說罷見薛采薇看著她腳下的鐵鏈，寬慰道：“左右皆是被困于此，多條鐵鏈而已，并沒有什么分別，你不必在意?！?/br>
    她雖說得輕描淡寫，薛采薇卻放不下心中沉重，輕嘆了口氣，仍舊問出心中疑問：“jiejie這是何苦？晉王殿下待jiejie之心這府中上下皆是看在眼里的，jiejie心中亦應(yīng)明白，況且依我所見，jiejie之前對殿下亦是情深義重，為何……”

    薛采薇握住她的手，擔(dān)憂道：“為何倒弄成了此番模樣？”

    長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眉頭微鎖道：“此中曲折誤會甚多，如何說得清，不過是造化弄人罷了……”

    薛采薇忍不住開口勸道：“jiejie既從前可與殿下心意相融，為何如今便不能了？我觀殿下待jiejie一片赤誠，jiejie何忍離開？”

    薛采薇原是在風(fēng)月中蹉跎過，負(fù)心薄幸虛情假意見慣了，如今卻見堂堂晉王殿下如此待一個女子，莫說他的天之驕子的身份，便是他一身風(fēng)儀，亦是世間女子求不來的情郎，況長亭又曾救過她，禁不住勸道：“jiejie何不放下心結(jié)，留在晉王府，與殿下似從前般相伴相守？”

    第81章

    長亭憶起趙權(quán)從前待她種種, 神色不禁有些恍惚，良久，方道：“我與王爺之前種種不假，王爺那樣的人……”

    長亭憶起她隔著蘆葦蕩, 看著趙權(quán)乘扁舟自薄霧中緩緩而出的模樣，低聲道：“一個失憶無助的女子愛上他是再容易不過的事。可那畢竟是我失憶之中錯付感情罷了, 如今我憶起前事, 終究我仍是從前的江長亭，我有我來時的路, 亦有自己的去處, 我與王爺天差地別, 所求所想皆非一路，何敢輕言攜手終身？況……”

    長亭想起師兄，神色一柔，對薛采薇一笑，道：“況我早有承諾于人, 怎能背信忘義, 移情他人？”

    薛采薇聽得一怔，想到晉王殿下絕世無雙的風(fēng)儀，再看面前神色雖緩卻堅定不移的長亭, 禁不住心中暗嘆, 亦只有長亭這般豁達(dá)自在的個性方能吸引晉王殿下, 只是這兩人, 性情南轅北轍, 意趣志向全不相投，出身更是云泥之別，偏偏遇上了，如今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叫晉王殿下如何放得了手？

    及至入夜，薛采薇與長亭一起用過晚膳方告辭離去，紅棠在前打著燈籠，薛采薇未走多遠(yuǎn)，便見前方□□盡頭的小亭里立了一人。

    雖感意外卻并不驚訝，長亭被趙權(quán)關(guān)起來后，這般陣仗若沒有趙權(quán)的首肯，何人能入內(nèi)去探望長亭？

    今日薛采薇亦非冒然前來，午后張勉路過她的院子，順便與她交代伸冤之事，無意提到長亭被關(guān)，想來甚是寂寞，她如何聽不出言外之意，這才晚間時分去探望長亭，果然沒有侍衛(wèi)留難。

    薛采薇提了裙角，示意侍女打著燈，輕聲往小亭走去。

    趙權(quán)負(fù)手背立，因天色已黑，他身邊只有一個內(nèi)侍在旁舉著燈，皆是靜默無言，他身如松柏，身影投在地上竟隱隱有些落寞的氣息。

    薛采薇垂目不再看，及至亭前方頓住，斂衽，盈盈拜下，低聲道：“薛采薇拜見晉王殿下?！?/br>
    趙權(quán)緩緩轉(zhuǎn)身，淡淡道：“薛姑娘免禮。”

    薛采薇起身謝過，垂首躬立在側(cè)。

    趙權(quán)看了一眼下首的薛采薇，卻并未開口問話。

    薛采薇垂首望著腳下，只見到兩人身影被燭光映在一側(cè)，濃黑一片，竟是交疊的模樣。

    許久，也未聽趙權(quán)問話，薛采薇緩緩抬眸，入眼，卻是趙權(quán)一雙極濃烈的眉眼，此刻卻不復(fù)往常所見驕矜冷峻，低低的竟有些沉郁。

    薛采薇暗嘆口氣，輕聲道：“江jiejie……是好亦是不好，殿下暫可寬心?！?/br>
    薛采薇把握他心中所想，也十分清楚兩人之間的齟齬，只用了“暫可寬心”安慰趙權(quán)，她心中暗暗驚訝趙權(quán)竟這般情深，長亭日常起居他如何不知？過得好與不好都有侍女去報，他又何必非要等在這里，親耳聽她說？

    他讓張勉去提點(diǎn)她，想必是想讓她寬慰寬慰長亭，可是以長亭的心胸決斷，哪里是她能左右的，他皆是明白，所以不發(fā)一言，卻仍想聽她提起長亭，所謂近鄉(xiāng)情怯便是如此罷！

    趙權(quán)臉上并未有半分波動，對薛采薇所說之言未置一詞，側(cè)過身去，望向遠(yuǎn)處的蓮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