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待趙權(quán)緩過氣來,長亭小聲叫了句:“相公?好些了嗎?我扶你進(jìn)去休息罷!” 趙權(quán)未說話,心中卻是又酸又疼,半晌方低聲道:“這些東西怎么能吃呢?”似是在問長亭,又似是在問自己。 長亭被趙權(quán)見到這么窘迫的一面,只能小聲應(yīng)道:“我以后再不吃啦……相公,我扶你回屋躺著罷,莫再招了風(fēng)寒。” 趙權(quán)回頭又看了看那碗野菜根,什么也沒說,慢慢扶著墻回屋去了。 夜里,長亭在程大嫂院子里,一桶一桶地打水起來,和程大嫂一起把今日送來的衣物漿洗干凈,架起竹竿,晾了滿滿一院子,又燒了熨斗,把前兩日晾曬干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熨得挺直,直忙活到半夜才算完。 長亭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家屋里,也不點(diǎn)燈,西西索索地解了外衣,小心地上床躺在了趙權(quán)旁邊。 還未及合眼,趙權(quán)卻似是被她吵醒了,伸手將她攬了過去,趙權(quán)和她雖然一直同榻而眠,可趙權(quán)睡覺卻極規(guī)矩,少有像這般親密。 長亭雖是驚訝,心中卻有些歡喜,順從地抱住趙權(quán),心滿意足地枕在了他肩頭,聞著趙權(quán)身上熟悉的味道,嘆了口氣,口中喃喃地叫了聲:“相公……” 趙權(quán)手上緊了緊,口中低低地咳了兩聲,另一只手卻握住了長亭的手,只聽長亭“呀”了一聲,似乎趙權(quán)握疼了她。 趙權(quán)有些焦急地聲音響起:“怎么了?” 長亭小聲道:“沒事……沒事……” 趙權(quán)似是想到了什么,也不再問,輕輕握住長亭的手,長亭手指冰涼,似乎還有些水汽,指節(jié)間有幾處腫脹,原是近來冷水里浸久了,長了凍瘡,還有幾處似是水泡,正是燒熨斗時(shí)不小心燙的。 趙權(quán)心中一疼,眼眶都有些酸意,慢慢地牽過長亭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吻了一吻,然后攬著長亭側(cè)身緊緊地抱住了她。 半晌,長亭方聽見趙權(quán)悶悶地聲音在頭頂響起:“你受苦了……” 長亭眼眶一熱,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出來,這些日子以來的辛酸恐懼忽然就在趙權(quán)這一句話中爆發(fā)出來,長亭伸手抱住趙權(quán),口中只低低地叫了聲:“相公……”卻再說不出別的話來,只任由淚水不斷滾落。 趙權(quán)抱著長亭,頸窩處似是烙鐵一般燙,那是長亭的淚水,一滴滴不是滴在他身上,卻仿佛都落在了他心里,和著他的guntang的血,永遠(yuǎn)留在了他身體里。 月光透過小小窗戶越進(jìn)來,似乎也散發(fā)著陣陣寒意,照著破舊的床上的兩人,似乎天地間再沒有其他人。 第59章 “吱呀”一聲, 長亭拉開房門,外間白雪映著朝陽,亮堂堂一片。 朝陽雖是燦爛,可寒氣卻依舊襲人, 長亭禁不住縮了縮脖子,朝手上哈了口氣, 回身對屋中笑道:“相公, 真的下了雪!” 趙權(quán)坐在床邊,含笑看著長亭, 今日天色極好, 清晨的陽光灑在長亭的臉上, 映著她歡喜的眸子,配著她不描而翠的雙眉,竟似流光溢彩般奪目。 趙權(quán)心中柔情頓生,仿佛很久沒見過這般神采的長亭了。 趙權(quán)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沒走兩步卻咳嗽不止, 長亭忙去扶著他在桌邊坐下, 趙權(quán)平息了胸口隱隱約約的血腥氣,方才抬頭對長亭道:“你等一下去程大嫂家借些筆墨和紙過來。” 長亭柔柔地答了聲:“好?!壁w權(quán)并未交待做什么用,長亭也不懂這些, 但是既然相公喜歡, 她自然會替他辦到。 長亭進(jìn)進(jìn)出出地忙了一會兒, 兩人梳洗好, 又用過朝飯, 長亭便端著笸籮去了程大嫂家。 程大嫂正在喂院中幾只雞,見長亭過來,忙擦了擦手,招呼她進(jìn)屋里坐。 長亭還了昨日的笸籮,又道明來意,程大嫂忍不住嗔了她一眼,嘆口氣道:“你呀,對你相公是真好!” 長亭臉紅一笑,只低聲道:“相公待我也是極好的?!?/br> 程大嫂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其他的不論,你家的人品樣貌倒是配得上你,也難怪你這般死心塌地,若換了其他女子,怕是淪落街頭也是有人愿意跟著他的?!?/br> 說罷一笑,又道:“你先坐著,我去貴兒屋里給你找找看?!?/br> 不多時(shí),程大嫂便拿了幾張裁好的宣紙,兩只用過的筆和硯臺出來,長亭忙接過來,又再三道了謝。 那程大嫂安慰她道:“你家的好歹也是個秀才,若是病好了,再去謀個教席,你也就不必這么辛苦了?!?/br> 長亭低頭笑了笑,只道:“我只想他早些好起來罷了?!?/br> 程大嫂嘆口氣,似是替她著急,道:“你呀……” 長亭辭了她,相約晌午過后去城中,便抱著紙筆回到了家中。 因是破舊的土房,外間日頭雖好,屋中卻有些黑黢黢的,長亭便將桌子移到窗邊,又給趙權(quán)鋪小心地鋪好紙,拿著墨卻不知該如何。 趙權(quán)見她一副呆相,不禁笑了笑,往硯臺里添了一點(diǎn)水,握著長亭的手,慢慢研起墨來,口中柔聲道:“墨是這般用的?!?/br> 長亭抬頭偷偷看了一眼趙權(quán),低眉一笑,卻并不說話。趙權(quán)見墨磨好了,便放開長亭的手,輕咳了兩聲,持筆飽蘸墨汁,低頭沉吟了一刻,方才運(yùn)筆急書。 長亭站在桌前,就看著一個個如驕龍般的墨字自趙權(quán)筆下流出,而他卻身如松竹,挺拔飄逸,面色平靜無波,卻透著一股高貴凜然的氣息,哪里是那個虛弱的病人。 長亭看得幾乎都呆了,神思卻有些恍惚,仿佛記憶中有這么一副場景,也是趙權(quán)低頭寫字的模樣,但這明明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家相公寫字的模樣,長亭搖了搖頭,尋思自己恐怕是在夢中見過罷! 趙權(quán)一氣呵成,放下筆后,看了看桌上的墨字,呼出口氣道:“稍后你把這副字送到城中字畫鋪里賣掉。” 說完似是自己也笑了,搖了搖頭,低聲又說了句:“想不到我趙權(quán)竟也到了賣字為生的地步……” 長亭觀他神色,似乎并不是真的不開心,便繞到桌前,認(rèn)真地看了看這幅字,似是寫了一首前人的長詩,不禁贊嘆道:“相公,你寫得真好!” 趙權(quán)嘴角微揚(yáng),側(cè)頭看著長亭道:“哪里好?” 長亭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討好道:“哪里都好!” 趙權(quán)心下大悅,伸手將墨字卷了起來,遞到長亭手中,看了看長亭身上打著補(bǔ)丁的粗布衣裳,心中一嘆,扶著長亭的肩道:“換了錢別給我買藥,年底了,你去買件新衣裳?!?/br> 長亭用手撫了撫手上的墨字,低頭含羞一笑,道:“我穿什么都一樣的。” ===============分割線================== 因再過幾日就過年了,長亭幫工的這戶人家亦是忙忙碌碌,到處透著一股喜氣。 這戶人家姓趙,是陳黎城中有名的大戶人家,又因他家待下人向來寬厚,雖是家大業(yè)大,上上下下卻全無奢靡之風(fēng),程大嫂在這家做慣了,對這家也放心,便一直帶著長亭一起幫工。 長亭今日在灶上幫廚,年下了,廚房總歸是忙得不可開交,長亭正拿著谷草蘸著草木灰與其他婦人擦洗著過年要用的禮器,卻聽門口有人叫自己,她在這里呆了好些日子,與這家下面的人多少也熟悉了些。 長亭回過頭去,見是王大嫂,廚房里一個小管事的,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在水里清了清手,快步走了過去。 王大嫂只朝她招了招手,口中道:“快跟我來,小姐要見你?!?/br> 長亭莫名,暗想這家的小姐她雖是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過幾次,可她一個外間幫工的,連這府里的人都不算,哪里有她見小姐的份,便小心問道:“不知小姐見我是為何事?” 那王大嫂哪里還同她啰嗦,拉著她急匆匆地往前走,口中只道:“這個我也不知,是管事的吩咐下來的,你只管去了就知道,我只叮囑你一句,這家里內(nèi)院里的大小事務(wù)都是小姐在管,你見了她直管問什么就答什么,小姐不會為難你的?!?/br> 說完不待長亭再問,又交代了長亭這家里規(guī)矩,剛說完,兩人已經(jīng)來到了一座小榭前。 王大嫂讓長亭站在階前,自己進(jìn)去稟過之后,這才出來叫長亭進(jìn)去。 長亭剛到門口,已有人為她打起了簾子,長亭朝那丫鬟模樣的姑娘笑了笑,朝屋中一看,屋中上首正坐著一個妙齡少女,小姐模樣的打扮,想來必是這家的小姐,長亭忙按照那王大嫂所說,上前行禮問好。 那小姐正看著桌上的墨字,見長亭近前,忙笑道:“這位jiejie不必多禮?!?/br> 長亭抬頭看向她,那趙家小姐看清面前女子的容貌,心里不禁暗暗吃驚,這女子雖是農(nóng)婦打扮,全不著脂粉,可眉如墨畫,目若秋水,端的是個美人,又見她雖是站在下首,卻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毫不見貧賤酸腐之氣,哪里是個做腌臜活的蠢笨之人? 因笑道:“這位jiejie如何稱呼?” 長亭對她淺淺一笑,道:“小姐喚我長亭罷!” 那趙家小姐點(diǎn)頭一笑,道:“我看jiejie年歲似乎要比我稍大些,我便還是喚你做長亭jiejie罷!” 說罷攜起長亭的手來到桌前,問道:“這幅字可是jiejie的?” 長亭一看,桌上的墨字正是早上趙權(quán)所書,卻有些疑惑怎么到了這家小姐手中,口中答道:“正是,只是不知為何會在這里?” 那趙家小姐歉然道:“jiejie可是將這副字放在了下人屋中?他們不知道便以為是誰拿了我兄長寫的字,交給管家時(shí)我正好在,便將字帶了過來,jiejie莫怪。” 原是如此,長亭本打算幫完工之后去城中書畫鋪把墨字賣掉,身上不方便帶著,便托相熟的人放了起來,想來是同屋的人不知情,給送了出去,因笑著搖了搖頭,道:“小姐客氣了,原是我不該隨便帶東西進(jìn)府,倒讓他們誤會了?!?/br> 那趙家小姐回身撫平了桌上的宣紙,眼中盡是贊嘆之意,這紙墨都并非上乘,不過是坊間極尋常廉價(jià)供窮酸秀才用的,可這上面的字卻飄若游云,矯若驚龍,竟隱隱有蓋代風(fēng)姿,不知何人能有此筆力? 趙家小姐看了一會兒,收回落在墨字上的目光,回身對長亭笑道:“讓jiejie見笑了,我大哥自小便醉心于書法,向來喜歡收集前人的書墨,若是讓他見了這副字,恐怕定要去找這寫字的人去。” 說著躊躇了一下,有些猶豫道:“長亭jiejie,恕我唐突,不知jiejie可否割愛,將這幅字讓與我,我大哥近日回府探親,我想送他這副字定比其他禮物討他歡心?!?/br> 長亭遲疑了一下,那趙家小姐察言觀色,柔聲道:“jiejie若是有難處便就作罷,我怎好奪人所愛?!?/br> 長亭釋然,笑了笑,道:“實(shí)不瞞小姐,這幅字是我相公所寫,倒也不是什么貴重之物,難得小姐這般看重,小姐若是喜歡,便就送與小姐罷!” 趙家小姐心中驚訝,這幅字竟是眼前女子的夫君所做,可她一個閨閣小姐,周朝雖是民風(fēng)開放,她卻不便多問,親自將墨字收起,歡欣道:“多謝jiejie!” 將墨字遞與邊上的丫鬟,垂目一想,她本是個玲瓏剔透的人,管著這偌大的一個內(nèi)院,心思自然不同于其他閨閣弱質(zhì),因笑道:“方才我聽周嫂子說起,你家中有病人?” 長亭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趙家小姐朝她的丫鬟點(diǎn)了點(diǎn)頭,丫鬟便轉(zhuǎn)到后面去取了一個荷包出來,奉與趙家小姐。 趙家小姐回身對長亭笑道:“若論銀錢,非但辱沒這么好的字,也唐突了這寫字的人,只是jiejie家中有病人,想來看病吃藥總少不了,我亦無他物可贈,銀錢雖俗,只權(quán)當(dāng)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萬望jiejie不要推拒!” 說著將一包銀子放在長亭手中,長亭哪里肯收,她是個實(shí)心的人,見趙家小姐這般看重趙權(quán)的字,便知道自家相公的字定是極好的,有人如此看重,她若真是論銀錢,就如趙家小姐所說,真真是辱沒了趙權(quán)的字。 趙家小姐怎會與她推來推去,便向管事的周嫂子使了個眼色,那周嫂子便是總領(lǐng)后院大小諸多院子里的管事,長亭平時(shí)自然見過,更聽府里的下人提過,知道她向來公正嚴(yán)厲,府里下人對她都有些怕。 周嫂子拿過那包銀子往長亭手里一放,卻并沒有什么笑容,只道:“小姐并沒有其他意思,你家中的情況我也是知道的,病人要請大夫吃藥,你一個女子能扛多久?況且馬上就過年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你就收下罷!” 長亭見她面色雖是嚴(yán)肅,可話語卻盡是為自己著想,心中一熱,躊躇了一下,周大嫂已經(jīng)將那包銀子塞在了她手中,嘴角還帶了絲笑意,朝她點(diǎn)頭道:“收下罷!” 長亭接過銀子,這么一大包銀子,夠她給相公請個好大夫,好好瞧病的了,心中不由得涌起對趙家小姐的感激,上前行了一禮,由衷道:“多謝小姐!” 那趙家小姐并非是個目無下塵的人,見過長亭的人又見了趙權(quán)的字,心中暗暗猜測這對夫妻多是遇到難事,否則以她相公之能,怎么讓兩人落魄至此? 第60章 趙家小姐給的那包銀子足足有三十兩之多, 成色也很足,長亭從其中取了十兩送與程大嫂,貴兒開春后便要考秀才,少不了要拜會老師, 與同窗結(jié)交的,長亭感念程大嫂對她夫婦二人的收留照拂之恩, 硬是塞給她。 因著趙權(quán)向來喜潔, 她便另取了一小塊銀子,去城中添置了條新棉被, 另外再買了些日常的米面油鹽和一只肥雞, 想了想又去布料鋪?zhàn)映读藥讐K布, 和程大嫂兩人大包小包,歡歡喜喜地回了家。 長亭雖是在趙家廚房里幫廚過幾日,可卻從未親手殺過雞,程大嫂見她縮手縮腳的樣子,也不像能做這些事的, 便讓她先去自己家里。 生火燒了一大鍋滾水, 也不要長亭幫她,一個人拿著刀麻利地殺了雞,把雞往木盆里一丟, 熱滾滾地倒了一盆水進(jìn)去, 那雞蹬了幾次腿兒也就死透了。 程大嫂拎著雞爪將雞在滾水里翻了幾次, 待雞毛都浸透了, 水也涼了些, 迅速趁著熱氣把雞毛一把一把地薅了下來。 長亭在旁看得又驚訝又佩服,口中道:“程大嫂,你可真厲害!” 那程大嫂邊薅雞毛邊抬頭笑道:“不然還能怎么,難道就吃活的?” 長亭挽了挽袖子,上前要幫忙,程大嫂忙攔住她,努了努嘴,示意道:“去幫我再打盆水過來?!?/br> 長亭脆生生地“哎”了一聲,端著盆打水去了。 兩人不多時(shí)就將雞收拾了干凈,程大嫂洗了洗手,端著木盆又幫長亭提著好些東西,笑道:“走罷!這么多東西你一個人也拿不了,我送你回去。” 兩人剛進(jìn)院子,卻見院中立著一人,正是趙權(quán)。 趙權(quán)聽見院門口的聲響便回過身,含笑看著長亭,溫言道:“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