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放心他一個人帶著四五個暗衛(wèi)和一個醫(yī)師深入敵營，純粹是相信他的實力，可以用最少的人數(shù)達到最好的效果。在南安掀起內(nèi)亂的過程，豈是講話和打交道這么輕松的描述。

    方瓊忽然道：“秦夫人不要勉強?！?/br>
    羅敷愣了愣，差點捏碎腕上的釧子，拽了寫得密密麻麻的白紙就走，拋給徐步陽一句話：

    “你看著他，別讓他死了。”

    徐步陽打圓場：“呵呵，我這師妹什么都好，就是見不得有人在藥理上拆她的臺。公子您別看她年紀(jì)小，當(dāng)初司嚴(yán)那解藥也不是交給她來辦的嗎？”

    接下來的幾天，羅敷泡在藥房里，連頭發(fā)絲都浸著藥汁的氣味。她起早貪黑，伸出手就能回憶起方瓊當(dāng)時紊亂的脈象，寫了幾十個藥材組合，幾乎要燒高香讓菩薩保佑河鼓衛(wèi)快點把藥方找到。王放不在望澤，她也不好催事務(wù)繁忙的河鼓衛(wèi)統(tǒng)領(lǐng)，天天干著急。

    這一日王府里傳開前方大戰(zhàn)告捷的喜訊，羅敷還穿著黑裙子忙活，連徐步陽敲門都沒聽見，最后一張寫著天書的黃紙貼在鼻尖她才正眼看。

    河鼓衛(wèi)的藥方終于到了手。他們專門派人去了趟南海，與洛陽那邊的暗衛(wèi)互相核實，弄出一張四十年前的老舊方子。徐步陽母親是南海夷民，難為他還認(rèn)識字，艱難地把蝌蚪似的文字翻譯出來，發(fā)現(xiàn)加入藥材和酒的釀造是同一個過程，于是羅敷所有的藥材組合都不能用了。

    捷報頻傳，所有人都高高興興的，趙王一家三口也敢從寢房里出來散步了。東面的翠竹林卻格外寂靜，方瓊被勒令禁足在屋里，不許進行任何費心力的舉動。

    羅敷和徐步陽下了血本，把王府藥庫洗劫一遍，參考方子給的步驟，制出誘發(fā)性的藥丸，企圖讓方瓊在眼皮底下犯一次病。他們預(yù)備了好幾種可能對癥的藥材，打算和病人商量后依次試驗，方瓊基本上有求必應(yīng)，讓羅敷懷疑他是不是要羽化成仙，棄*如敝履。

    徐步陽先去了竹林里的小閣給方瓊喂藥，她隨后拎著瓶瓶罐罐趕到，藥效正好發(fā)作。

    方瓊比上次在玉水城外好些，卻仍咬緊牙關(guān)，背上汗如雨下，羅敷鎮(zhèn)靜地收拾著物什，覺得自己太過殘忍。她第一次見他是在莫辭居里，清雅絕倫的小侯爺坐在她對面，素袍纖塵不染，眸中笑意淺淡，仿佛不知道什么是人世煎熬。

    藥材試到一半，他面無人色，羅敷抿著唇，目光落在銀亮的刀上。

    徐步陽沒來得及阻止：“師妹你干啥？”

    她飛快地掀起袖子，在左臂上劃了一刀，鮮紅的血液順著刀刃滴在白瓷小碗里。

    方瓊伏在榻上，低低道：“你……”

    羅敷草草包好傷口，端著碗威脅：“是你自己喝還是我給你灌下去？”

    方瓊偏過頭，她不與他計較，喊徐步陽：“灌！”

    兩人一左一右架著他，羅敷給人灌藥輕車熟路，全是跟王放學(xué)的，捏著鼻子就下去了，方瓊掙扎無果，捂著嘴干嘔。

    她忍著暴跳的青筋：“有那么惡心？”

    方瓊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不言而喻。

    羅敷拿指頭沾了點放在舌尖，血腥味沖得她一個激靈。她清了清嗓子，坐在榻邊等效果。

    事實證明她的血比其他藥有用多了，一炷香之后，方瓊停止了出冷汗。

    她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既然□□可以傳三代，那么尋木華的藥力說不定也可以，當(dāng)年有一部分木芝都直接給她父親吃了，到她這才第二代。

    “現(xiàn)在有沒有好些？”

    方瓊盤腿趺坐，道：“差不多和原先一樣?！?/br>
    她將信將疑：“真的？”

    “除了想吐。”

    羅敷于是認(rèn)為他沒說假話，裝作沒聽見：“我們回去照著完整的藥方琢磨解藥，這期間你要是再犯，就只好放血了。因祖上欠你們方氏，所以就不收診金，你要是愿意給錢就直接簽個帖子，送給洛陽你們方氏在城南的錢莊，我錢都存那兒?！?/br>
    “公子別聽她的，我?guī)熋锰锂a(chǎn)千畝，坐擁玉霄山，不缺錢?！?/br>
    “都是匈奴的?！绷_敷撇撇嘴。

    “匈奴……哎？太皇太后那兒還有沒有剩下的尋木華？”徐步陽福至心靈。

    羅敷也愣了，她怎么從來沒想過這個？四十年了，樊桃芝隔那么久還能給小公主用，如果真留下一丁點……

    “別想了，”方瓊淡淡道，“我還不至于要匈奴人的東西?！?/br>
    羅敷豎起眉毛：“公子這般有氣節(jié)，現(xiàn)在就把血吐出來還我?！?/br>
    方瓊笑了，字字見血：“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br>
    ……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徐步陽眼看兩個人要斗起來，忙勸架：“好了好了，我們這就回去研究。公子跟我們回京吧？”

    “不能回，削藩過后南三省百廢待興，方氏既然南遷，必須在這里安置好?！?/br>
    羅敷看著他眼底的凝重，抑制住脫口的諷刺。

    畢竟他也不容易。

    *

    端午節(jié)前塵埃落定。

    越藩麾下的南安衛(wèi)所節(jié)節(jié)敗退，上直軍靠從西突厥借來的良馬日行百里，活捉了正在上吊的卞巨。大大小小的叛黨太多，浪費囚車，今上索性下令就地問斬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吏，位低的則關(guān)進當(dāng)?shù)乩畏俊?/br>
    眾人驚訝于今上早早就定好了新官員的人選，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其中不少是十年前受到劉太宰衛(wèi)喻一事牽連的被貶官，衛(wèi)喻是當(dāng)世大儒，桃李滿天下，先帝血洗洛陽時將一大批人趕出京城，來到洛陽南端。隨之而來的是陸家軍復(fù)名的消息，黎州衛(wèi)中那一支老當(dāng)益壯的隊伍在數(shù)次戰(zhàn)爭中搶足了風(fēng)頭，不僅受到祁寧百姓的愛戴，在軍中的威望也日益高漲。

    戰(zhàn)事結(jié)束后，今上在望澤祭天，一杯酒敬了早已入土的陸將軍，一杯酒敬了在趙王府中總領(lǐng)兩省事務(wù)的帝師。方繼在南安披了九年州牧殼子，今日方大顯身手，把原平和祁寧治理得井井有條，與亂糟糟的南安對比極其鮮明。

    玉水城的百姓被忽悠著攻占義倉后，各地民眾前仆后繼，當(dāng)?shù)弥锰媚习仓菽翞槠顚巼I心瀝血，并且是越王千歲阻止讓他回京述職、把他逼去鄰省的，民憤達到了頂峰。一個貴胄壓榨人民、廉吏棄省而走的地方，還有什么值得留戀？還有，傳說王妃對王爺失望透頂，投江自盡，王爺也沒有在府中辦喪事悼念發(fā)妻，真他娘的不是男人。

    越王世代在這里扎根百余年，大廈傾覆，不過短短幾個月。

    今上仁德，沒有苛待百姓，越藩打著愛民的旗號，軍隊所經(jīng)之處也沒有太過擾民。南人都是最識時務(wù)的，有糧吃，有買賣做，稅收不增，便萬事大吉，何況現(xiàn)在的鹽價低得驚人。方氏出面澄清，之前迫于越王要挾，不得不假意順應(yīng)，為表歉疚，還砸了巨款修復(fù)被戰(zhàn)火破壞的城墻與民居。

    新的官員提拔上來后，方繼將帶著家眷出發(fā)去楚州治連云，在摘掉牌匾的越王府內(nèi)坐鎮(zhèn)南三省。今上給予他五年時間，一切南部要事皆可自行定奪，此前洛陽沒有任何一個大員能有如此權(quán)力，不少人議論今上膽子太大，不怕養(yǎng)出禍國的本源。

    端午節(jié)陽氣正盛，王府里的蒼翠草木沐浴著明媚日光，煥然一新。

    羅敷幫挽湘提著一籃粽子，做著侍女的活計，跑前跑后地奔波。她在方繼跟前表現(xiàn)得不能再勤快，想給他留下個好印象，以后回京就難以見到他們了。

    她舍不得挽湘，抱著她不撒手，挽湘摸著她的頭發(fā)，眼圈也紅了：

    “你成親的時候，我和介玉來洛陽看你好不好？”

    羅敷搖搖頭，悶悶地道：“先生不喜歡京城，而且你還帶著孩子，不能出遠門。”

    挽湘把一個包裹交給她，柔聲道：“送你的，留作紀(jì)念也好。”

    王放和方繼說完了話，來到這邊把她拉開，羅敷拿他的袖子擦擦眼睛，轉(zhuǎn)過身。

    州牧的轎子晃了晃，開路的侍衛(wèi)高聲屏退百姓，不一會兒就消失在王府的街口。

    另一輛車停在石獅子間，趙王和王妃只送到影壁，便被河鼓衛(wèi)請回。

    羅敷身子一輕，被他抱上了車，簾子打下來，她按捺不住拆開包裹，從荷包繡囊間拎出兩件小衣裳來。

    她看著看著就翹起嘴角，贊嘆道：“這個做的好精細，我只會繡自己名字。”

    “你名字繡起來也挺難，”王放半個月沒碰她，手臂從腰上慢慢纏緊了，“聽說一旦當(dāng)了娘，繡工都會變好，咱們試試?！?/br>
    他猛地將她壓在小榻上，羅敷連忙推他：“外面有人！”

    王放吮著她的唇瓣，手指伸進袖子，摩挲到一處粗糙的凸起。他喘息著剝?nèi)ニ鸟刈?，“怎么弄的……?/br>
    白皙光潤的肌膚上印著一道猙獰的疤痕，顏色泛著紅，觸目驚心。

    他的心涼了半截，蹙眉：“自己劃的就不疼？”

    羅敷知他猜到，便不瞞他：“方瓊留在南安，從京城寄藥太遠，前兩天放點血做了簡單的藥丸，讓他帶在身上?！?/br>
    王放沉默，她安慰道：“總歸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回京會針對方子好好做解藥，肯定不會一直放血，隔那么遠，送過去也壞了?！?/br>
    他吻著她的額頭，愧疚得說不出話，她那么怕疼，卻眼都不眨地在自己胳膊上割開口子。她承諾過他，不管怎樣都要治好方瓊，所以真的是不計手段。

    車廂里不透光，比露天涼爽，可是他蹭的她有些熱，想要躲開些，簡直是妄想。

    褙子掉在榻邊，她的襦裙玲瓏有致地勾勒著身段，裸.露的肩頭映在他眼中，如一抔白雪。他的唇悄無聲息地滑下，蜻蜓點水地落在鎖骨上，她微微一顫，被他攥住手腕，動彈不得。

    “今天是端午……”她垂死掙扎。

    他從鼻子里應(yīng)了聲，繼續(xù)放肆地動作，羅敷快哭了：“五月初五忌——”

    王放封住她的唇，極盡繾綣之能，“……忌行房？”事情總這么多，他很不樂意，“先放過你，子時一到，你別想睡?！?/br>
    他松了力道，把她的頭發(fā)放下來，重新挽了一個髻。羅敷手忙腳亂地拾起衣服，從小鏡子里看見他低垂的睫毛和認(rèn)真的神情，心倏然就化了。

    “什么時候能到洛陽？”

    羅敷掀開簾子，陽光穿過玻璃，靜靜地鋪在他檀木般的黑發(fā)上。窗外的遠山逶迤起伏，小橋流水潺湲明媚，行人倉促往來間，市井的喧鬧模糊可聞。

    他們就要離開南方了。

    王放從身后環(huán)住她，嗅著她發(fā)梢的幽香，喃喃地說：“別到了，就這樣?！?/br>
    第163章 丟人

    洛陽的槐花開得正盛。

    月如銀鉤，風(fēng)里夾著靡靡的甜香。幾只烏鴉停在槐樹上，沖腳下幾座年久失修的房舍嘎嘎叫了幾聲。

    這里是城外的一所殘破義莊，茅屋里裝著無處安葬的流民、當(dāng)街橫死的乞丐，屋子后是一片偌大的亂葬崗，省了棺槨的錢。

    官府每年出錢雇傭外地人搬運尸體，就地掩埋，此處在京城的幾所義莊中最為荒涼，陰氣也最重，連干久了這行的漢子也不愿在這過夜，然而今晚卻不得不就著水井湊合一宿——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

    月光凄凄地流進窗口，草席間露出一張僵硬慘青的面孔，看上去剛死不久。

    是個臉盤稍圓的青年，五官清秀，眼角至左頰卻缺了塊皮，暗紅的血rou赤.裸地長在臉上，甚是可怖。

    抬尸體的兩個大漢正圍著篝火喝酒。

    “今兒真是晦氣，你說這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卡在關(guān)門前讓我們給送出去，要不是藥局給的錢多，老子才不接這生意?！?/br>
    另一個人道：“我這心里總是發(fā)毛，這人以前是做大夫的，肯定是醫(yī)壞了人，才被仇家給剝了臉皮、打斷右腿……若真如此，死后陰氣不散，危險得很。”

    他們下午接到官府命令，抬尸時木板不小心在墻上撞了一下，白布里溜下塊東西，掀開布定睛一看，居然是死者的臉皮。兩人不禁打了個寒顫，現(xiàn)在的大夫少有醫(yī)德，被人打殘打廢的光城南就有幾十個，這人還是惠民藥局的醫(yī)師，被“重金”送出，絕對不正常。

    藥局里報官的舒醫(yī)師給了他們二兩銀子，要他們抬到東邊的義莊好生安葬，但他們想趕上閉城門的時辰，就直接抬到最近的地方。沒想到回城時剛好遇上關(guān)門，那天殺的衛(wèi)兵看他們不掏銀子賄賂，就是不讓進，語氣粗暴地叫他們明日一早再來。

    “兄弟擔(dān)什么心，依我看哪，這人在京城無親無故，連戶籍都沒有，生前是個混飯吃的，死后也翻不起浪?！?/br>
    洛陽的外地人相當(dāng)多，后頭亂葬崗里，基本全是沒有京城戶籍的小嘍啰。

    說話那人抿了一大口酒，打了個嗝，“上次咱們抬的那個老家伙，也是大夫吧？”

    另一個笑罵：“你糊涂了！他不是，他主子才是——還葬在柳蔭山上呢！雋金坊的大官人，一死就死全家，連管家都克！”

    “對對！是司府的管家！我就納悶了，他平日沒存錢買墓么，倒讓咱們胡亂埋了?！?/br>
    “像這種沒家室、沒給別人留話的，就算他有錢，經(jīng)由官府做主，定是隨隨便便命人弄出城，生怕污了天子眼皮底下。至于那存的錢嘛，天知道被誰摸了去?！?/br>
    兩人興致勃勃地罵起官府，忽然一陣風(fēng)刮過，月亮被云層遮住，四周立時暗下來。篝火幽幽地閃動，大漢們的臉色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