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看著那只虛弱的手，它的形狀很優(yōu)美，只是太瘦了，纖細(xì)的骨節(jié)在薄薄的皮膚下凸出來，青藍(lán)色的血管浮在手背上，指甲是脆弱的蒼白。

    她忽然心酸，下意識地握住這只手，想讓它比看起來暖和一些，卻發(fā)覺原來自己的手比它還涼，只一瞬便放開了。

    帳子被她撥開，午后的鳥鳴開始聒噪，她在藥味里嗅出一絲香燭淡淡的氣息，從面前人的衣上化開。

    這位前公主的面容一如她想象的那樣美麗而矜貴，只是這美麗已經(jīng)衰老，染了風(fēng)霜，矜貴的氣質(zhì)下也刻上了在漫漫時光里鑿就而成的痛苦。

    一個被送去千里之外的西域和親的公主，沒有宗室的血緣作為義務(wù)，也沒有皇室的靠山可以依憑，所幸她的丈夫?qū)λ诲e。然而她新的家人身死離散，她獨(dú)自一人南下求援，迎接她的卻是兄長一族的覆滅。

    羅敷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什么來，只有再輕輕喚了一聲，“外婆？”

    黑色的道袍襯得她的身軀越發(fā)羸弱，她的眼睛卻有著一種淡泊而從容的清明。羅敷又生出了不安，這樣平靜的目光注視著她，就像她瞳孔中映出的是一個毫無關(guān)系的路人。

    “我mama是真雅，她是西涼唯一的公主，我的外祖是悉居林，現(xiàn)任的西涼王阿延多是他的弟弟?！?/br>
    黎國公主還是慢慢地打量著她，披散下來的白發(fā)落滿肩頭，她用手不經(jīng)意地捋至而后，那動作重新點(diǎn)燃了羅敷殘存的記憶。 她的母親也會這樣優(yōu)雅而柔和地理順頭發(fā)，不過發(fā)色不像她年輕時的黑，也不像她這時的白。

    公主拉起她的左手，一根根地?fù)徇^手指，在沉默中開口：“阿雅？我記得她……她是我女兒。我年紀(jì)大了，許多事記不得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孩子，你過來些?！?/br>
    羅敷咬著嘴唇坐到榻邊，那雙手攀上她的臉，細(xì)細(xì)地描著輪廓。她喉嚨里的苦澀蔓延到全身，感到動作一停，便聽到那一縷風(fēng)似的語調(diào)溫柔地說道：

    “現(xiàn)下想起一些來了……你叫什么呀？生的不像阿雅。阿雅呢？”

    羅敷握住她的手，“mama在軍中和家人走散了，到了突厥，”還未說完，公主的身子猛然一顫，“是那些人把她帶走了！阿雅才十六歲……她還那么小，突厥人……突厥人！”她的眼中迸發(fā)出劇烈的痛苦，斷斷續(xù)續(xù)地咳嗽了一會兒，又漸漸平復(fù)到原來空茫的狀態(tài)，靠在枕上一言不發(fā)，只是無意識地死死抓著袍角。

    羅敷撐住額頭，低聲道：“外婆，你是不是又想不起來了？那就別想了。我爹爹姓秦，給我起的名字是這兩個字?！彼龜傞_公主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因?yàn)楫?dāng)時是春天，我出生在軍營里。mama被他救了出來到了匈奴，他們一直過得很好?！?/br>
    公主好像只有眼睛和記憶出現(xiàn)了毛病，思維卻異常清晰，搖頭道：“過得不好，阿雅離開了我，肯定是過得不好的。她是個小女郎，什么也不會，西涼都要亡了，匈奴……要是人家知道她的母親是個齊人，她能過得好么。”

    羅敷一怔，她又接道：“算了，我估摸著明日又會忘記，姑且就信了吧。孩子，你下山去吧，用不著來看我。我只記得我有個女兒，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她的孩子，我看不清也記不得，你以后不用費(fèi)這個功夫來了。我在這里感覺很安全，不愿意看大夫，也不愿意再接觸山下的東西了?！?/br>
    羅敷的心驟然被敲下來一塊，又用簡單的西涼話說了幾句，公主再不應(yīng)答。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唱的歌謠，起了個頭，公主跟著哼起來，臉上的皺紋夾著笑意，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小女兒依在膝旁聽曲子的情景。可是她的女兒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唯一在世的親人又被她歸屬到山下的世界里去，她獨(dú)坐靜室，守著殘存的一點(diǎn)回憶，讓人可憐，就算傷了人也無法責(zé)備。

    公主哼著哼著就閉上眼睛陷入了沉睡，嘴角還微微上揚(yáng)著。

    羅敷給她拉上薄被，在床頭坐了一會兒，還是按上她的腕脈診了片刻，方知她時日不多。

    臨走時她嗅了嗅桌上的藥碗，辨認(rèn)出里面的藥材應(yīng)該是吊著性命的那種，有幾味很是貴重。

    屋外初冬的日光灑滿了寂靜的院落，也許是中午沒吃什么東西，羅敷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她邁著沉重的腿朝自己廂房走，心里盤算了幾下，還是止不住地難受，索性什么也不想了。

    回到房間不久，兩個年輕的女冠抬來一桶水讓她凈身，羅敷思緒正一團(tuán)亂，看到水總算好些，道了謝便不客氣地鉆進(jìn)桶洗刷起來。熱水中身子舒展開，她將自己埋在靜止的水里，直到水涼得差不多才出來，草草擦了一番，對著鏡子照了照，覺得沒有異樣才換了衣服出去找人。

    羅敷打開屋門，光線夾著樹影霎時充滿了身后狹小的空間。不遠(yuǎn)的古樹下站著她要找的人，身著月白長袍，里面仍是那件被她扯過的中單。

    他的雙眼望過來，蘊(yùn)著寧靜而清涼的笑意，像夏日里迎風(fēng)飄蕩的槐花雪。那樣的神采她似曾相識，在相同的距離里一定有人這么看過她。

    在哪兒呢？

    她不禁走到樹下，愣愣地盯著他的臉看。

    王放指了指一處樹蔭，近前一步，道：“怎么洗過了還是這副樣子，須知現(xiàn)在天冷，打水可不大方便?！?/br>
    羅敷一下子側(cè)過頭，拿袖子遮住面容，極快地揉了揉眼睛。

    “多謝陛下讓女冠送水過來?！?/br>
    他揚(yáng)著唇角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她顯然沒有心情打理，一頭烏發(fā)松松散散地挽著，鬢邊還滴著水，一路滑到白玉般的脖子里去。真是懶散慣了，見別人也是這個衣冠不整的模樣么？

    羅敷被他看的不自在，斂眸自顧自地說道：“陛下來這里是祭奠陸將軍的么？山下和山上的人對這里諱莫如深，也是陛下授意的吧?！?/br>
    王放靠著樹干，悠然道：“阿姊不問我早來了多久？只謝我給你準(zhǔn)備熱水這一樁？”

    “多謝陛下告知觀主，還讓那位守凈下來接我?！?/br>
    他越發(fā)不滿意起來，忽地笑了聲，低低道：“我不在船上，阿姊當(dāng)真哭了？到現(xiàn)在眼睛還是紅的?！?/br>
    羅敷只當(dāng)沒聽見，“多謝陛下這些年關(guān)照外祖母。”

    王放看著她秀致的側(cè)臉，道：“阿姊，你若是心里為其他事忐忑不安，便不用謝我，我不需要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人對我表示這些無足輕重的感謝。”

    他突然想像兩個時辰以前那樣去觸碰她的睫毛，看她皺眉的樣子，腹誹的樣子，她放在心里的事比表露出來的多得多，他不介意花上一些時間把它們一件件挖掘出來。

    羅敷在腦子里過了好幾遍，方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前晚是坐船來的，就是派人一直在盯著我，所以我要做什么陛下都知道。我要過江，陛下捎我半程，我要上山，陛下讓人下來接，然后，是否我要做的事就是陛下也想做的，或者說陛下想要我做些什么？”

    王放的笑容倏爾隱去，拂去衣上枯葉，轉(zhuǎn)身道：“跟上。”

    羅敷自覺有理，便小跑著跟他走東面第二間廂房，緊鄰著給她安排的那間，桌椅床凳沒精致多少，倒也算得上干凈整潔。

    甫一關(guān)門，他就丟了塊帕子過來：“將頭發(fā)擦干，水別滴到我身上?！?/br>
    她捏著帕子有些窘迫，卻反應(yīng)過來，身上？

    王放適時道：“你說了那么多，就偏不問問我的傷如何？你要做的事是醫(yī)師的職責(zé)，我想讓你做的事就是讓你履行義務(wù)，難不成還委屈你了？”

    羅敷看他臉色比往常更白，嚇了一跳，不等他親自動手，奔到榻跟前三下五除二解著他的腰帶，匆忙中拉了個死結(jié)。她被他鄭重的語氣弄得心急，掐著時間一把扯開，等看到棉紗透了水，都快要上火了，抬頭就問：

    “帶藥了嗎？”

    王放指指桌上先前被他丟下的包袱，羅敷嘩啦啦地抖開，一個小瓶和一疊干凈的棉紗呈現(xiàn)在眼前。她猛地頓住了動作，陰森森地問道：

    “你的傷是不是已經(jīng)好了？”

    王放訝異道：“我怎么知道。這不是你該計算的事么？”

    羅敷深吸一口氣，走過去穩(wěn)住手揭開那塊浸水的紗，扔石頭似的甩到桌上，下面露出兩個多月新生的健康肌理和刀痕。她留下的藥中途被換下，這是另一種效果更好更快的，也不知他從哪里尋來。

    她感到耳朵被擦了一下，抬頭一看，王放正拿過她手里的帕子吸著她發(fā)上的水珠，擦完了塞到她手里，面色平靜地道：

    “看夠了？”

    羅敷咬牙切齒地說道：“陛下是不是感覺在江里游了一段，神清氣爽得很？”

    他拉上被她一日之內(nèi)扯開兩次的中衣，一只修長的手閑閑地系著衣帶，正似清晨剛起身時的慵懶形容。

    羅敷這才發(fā)覺不妥，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手里的錦帕攥成涼涼的一團(tuán)。

    王放察覺到她的埋怨，了然笑道：“阿姊方才進(jìn)門前問我存了什么不軌之心，我若說沒有，你也是不會信的，那何必又再問呢？”

    羅敷蹙眉道：“我雖不信，姑且可以聽一聽啊。”

    他被她高傲的語氣勾起了興趣，“阿姊，誰給你底氣這么說話的？”

    羅敷差點(diǎn)忘了面前的人最不能頂撞，郁郁地說抱歉，替他把東西按原樣收好。她不慣做收拾物件的活，看得他在一旁指指點(diǎn)點(diǎn)，要求多到難以預(yù)料，真是坐實(shí)了難伺候的名。

    王放靜靜地坐著，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顫動的濃密睫毛，眼瞼敷著層淺淺的紅，櫻桃色的唇角抿著，山明水凈的五官有著中原人的秀氣，輪廓又稍微深一些，外族血統(tǒng)全部反映在淺褐的瞳色里。

    西涼產(chǎn)良馬、出美人，陸家人的相貌也大多出眾，她父親那一族的皮相一向也甚好。至于她，長得不錯，只是太疏離了，他就是看不慣她裝模作樣，看不慣她在他眼皮底下還藏著防備的心思。

    于是他朝她的肩抬了抬手指，羅敷會意，立刻拿帕子擦了兩下，轉(zhuǎn)頭看時并沒發(fā)現(xiàn)丁點(diǎn)水跡。

    他心中舒服許多，無視她的氣憤：“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適合跟我商談，先回去休息，晚上想好了再過來。今日在江上是不是很怕？”

    剛說完最后一句，羅敷掉頭就走，差點(diǎn)踢到門檻上去。

    王放靠著床柱，對她的背影凝視了半晌。

    她要問的被他擋了回去，他其實(shí)并不擅長轉(zhuǎn)移話題，只是每每對著她，自然而然就多出許多話來，換了三個身份，幾個地點(diǎn)，連他自己都覺得成了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習(xí)慣。

    第73章 父債

    道士忌葷少食，青臺申初夕食后，觀內(nèi)十來名女冠都去往各自的靜室習(xí)誦經(jīng)卷。羅敷沐浴過后沒什么胃口，喝了半碗白米粥，拿油紙包了個饅頭回房，走在半路猛地想起身上揣著小半瓶玫瑰醬，是她離京前一天在點(diǎn)蓉齋買的，方氏還給打了折扣。

    她邊走邊摸出一指高的瓷瓶，揭開蓋子聞了聞，實(shí)在忍不住往饅頭上涂的沖動，等走到院子里的樹底下，晶瑩透亮的嫣紅已經(jīng)倒了一半出來。她早上便沒吃多少，玫瑰的香氣格外濃郁，她面朝樹干避免被人看到，滿足地咬了一大口。

    然后就聽到背后傳來幽幽的開門聲，她一個箭步?jīng)_向房間，還捂著嘴邊半點(diǎn)醬汁，狼狽得好像后面追了個要債的。

    王放只一眼便掃到她在做什么，吃個饅頭也要抹八錢銀子一瓶的醬，難怪要帶回房去，就是怕被人說矯情。

    確實(shí)是個養(yǎng)的過分好的女郎。

    他在院子里獨(dú)自站了很久，夕陽漸漸地沉下了山頭，山頂上的水汽飽滿的云霧翻滾而下，遠(yuǎn)處暗藍(lán)的群山也一點(diǎn)點(diǎn)看不清了。天色暗了下來，東面的一顆星子伴著弦月露出燦燦的光輝，安然地灑滿了整個院落。

    晚鐘響過，女冠們已經(jīng)早早睡去，夜晚的風(fēng)極涼，鋒利如刀片，他仍然佇立在歪倒的碑石邊，安然看月亮西移。

    明日他祭奠故人，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河鼓衛(wèi)已經(jīng)籌備好，只等一聲令下，便能了結(jié)這所有令他從前失了分寸的過往。

    月上梢頭，石頭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支短簪的影子，簪頭雕飾成一朵蘭花的形狀。他不動聲色地移開了靴底，仿佛不忍踏碎它初綻的芳華。

    “陛下一直在這里么？”

    王放回眸，皎皎月色一層層地鋪滿她寬松的長衣，襯得整個人便如臨風(fēng)開放的一朵雪蘭。他望著她好一會兒，清湛的眼神才落在她黑發(fā)間的那根玉簪上。

    花在他的瞳仁里，影子在他腳下。

    他在這樣近的距離里轉(zhuǎn)過頭，唇角卻是微翹的，“你耳力不算好，沒聽見關(guān)門聲?！?/br>
    羅敷輕聲道：“陛下何須再騙我，我坐在屋子里發(fā)了一下午的呆，要是隔壁進(jìn)房關(guān)門怎么可能聽不見。”

    他見她神情沉凝，袖中的手指摩挲著某個物件，把嗓音放的溫和了些，“你現(xiàn)在比下午清醒得多，還要問我問題么？”

    羅敷都忘了下午要從他嘴里撬出什么來，她明明沒有做過讓自己虧心的事，在他面前卻總是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好不容易扯出的搪塞，自己都聽不下去。

    也許是這張臉太過璀璨奪目，那雙眼睛太過透徹犀銳。

    樹影搖曳，夜梟啼鳴，濕潤的霧氣纏繞在周身，她在一片潮水般涌來的夜色里說道：

    “其實(shí)沒想問什么，就是想知道，陛下來祭拜的是不是陸家人？如果是的話，那么我就不會再猜疑了。陛下可以帶我去衣冠冢看看么？”

    王放的身上吸納星月光輝，融融的潤彩無聲流淌，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這里不是宮中，無需再跟我拐彎抹角。 ”

    她被他無奈的語調(diào)弄的有些懵，過了許久，才小聲道：“我沒什么可說的。我回房了?！?/br>
    他目力甚好，看見她肩膀抖動了一下，語言一時快于思考，“既然如此，我就不帶你去看陸將軍的墓了，真是可惜。”

    羅敷站住腳，感覺自己有無數(shù)個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躊躇不定的目光觸到他泉澗般的眸子，卻驀地平靜下來。

    他在等她開口。

    “我確然不想再問陛下，只是……想起無關(guān)于陛下的一些事情。”

    他彎了彎眼睛，似是覺得很好笑，“阿姊何時想起過有關(guān)于我的一些事情？好了，你說什么我都聽著?！?/br>
    她愣住，反倒更加不自然了，可也不是經(jīng)不得場面的人，索性極慢地道：

    “我從洛陽馬不停蹄地趕往青臺山，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見她一面。我自認(rèn)性子算比較冷，可是到了這里才發(fā)現(xiàn)，還是……挺傷心的。”

    她直視著他，一旦開了頭就順多了，“其實(shí)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委屈，小時候還不覺得，等漸漸大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在意的人全部都在受委屈，而我卻過得心滿意足，平時幾乎想不起來他們過得是怎樣的日子。我沒有為生計cao心過，獨(dú)自一人也沒有覺得多不好，但今日我從她的房門里出來，才知道那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正是因?yàn)闆]有經(jīng)歷，被拒絕才顯得格外難以忍受，我想接她下山陪她度過晚年，治好她的病，可是我沒能來得及說上一個字?！?/br>
    王放道：“她不記得以前的事，你沒有必要因此介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