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一直攥著州牧的口頭承諾，忽然感到縱然千般懷疑此人，自己潛意識里還是太相信他了。也許是抬抬手幫她撿回一條命，他叫她……她突然發(fā)覺事實上他什么也沒跟她說，但她聽了萬富的話，就不再理這事，仿佛藥局里幾個月來沒有一點不正常的地方。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女郎什么時候與方繼在一起？方繼又如何知曉這個丟了腦袋、滿身血污的人就是住在巷子里并由她管轄的醫(yī)師？

    羅敷聽說過一些死士刺殺重要人物前會自己服毒，不管成不成功，事后都把線索了斷?？赏蹙匆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那殺手不緊不慢地收回兵器，顯然是游刃有余。 殺手的死亡是州牧在她眼前造成的，而她記得筷子拔.出來后，傷口冒出的血是慢慢變了顏色。也許官府追查到了兇器，但就算是像她想的那樣，又能把一個深蒙今上厚愛的副都御使怎么樣呢？

    她決定以后碰見州牧繞道走。

    最近羅敷事多，不適宜思慮過度，有方氏這個皇親國戚撐腰，她就把精力全部放在挑人上。

    八月初一，京畿有遠見的醫(yī)戶們赴惠民藥局筆試。即使方家親自放出風(fēng)聲，來人也不多，總共二十幾個青衫文士，年紀(jì)最大五十多歲，最小的只有十七八。羅敷從不強求人數(shù)，她認(rèn)為過得去就行，大不了生意做好了以后再補充。

    戌時已過，羅敷獨自走在昌平門東的雋金坊里。雋金坊的北面正對著昌平門，過了昌平門，千步廊東側(cè)是六部與司天監(jiān)等機構(gòu)的文官署，包括太醫(yī)院。雖然洛陽很少宵禁，此坊的環(huán)境還是相當(dāng)肅穆，一更三點的暮鼓還沒有敲響，稀稀拉拉的傭人全回了自家府上。

    初秋的夜里漸生涼意。繁星似一顆顆金剛石，高低不一地垂掛在絳紫的天幕上，明明滅滅，空間便于這閃爍星光中無限地延伸開來，劃出了層次。

    城北的街坊擱置得十分整齊，越往內(nèi)行越不聞人語，只見清一色廣梁大門，朱漆碧瓦，飛甍畫柱，在夜色底下冷冷地面對著銀色的軒敞街道。打理干凈的灌木里不時飛出幽藍熒綠的螢火蟲，一團光影就如同漂浮不定的星云，纏繞在墻根。

    羅敷一路感慨一路默念，這個時候局里的考試應(yīng)該已經(jīng)散場了，卷子都堆到了她的桌上，明日少不得又要弄個通宵。

    她本來以為大使只是一個普通的御醫(yī)，沒想到是個高位的院判，也難怪他從未出現(xiàn)在眾人視野里。

    藥局的掌印大使、太醫(yī)院右院判司嚴(yán)所居之地，價格非極顯貴者不能擔(dān)負(fù)。雋金坊挨著天子前裾，即使官居一品，也要靠賞賜墊著點住，不知五品院判如何弄到這一塊風(fēng)水寶地。

    等走到了地方，門前連盞燈籠也無，全憑附近的寥落燈火照亮牌匾。坊內(nèi)人家的門前站著守夜的家丁，羅敷曉得她一個年輕女郎獨身入夜來此很是扎眼，便不去向人證實地點，徑自敲門等待。

    一連敲了三次，司府的管事才佝僂著身子披衣迎出來，打了個哈欠道：

    “可是惠民藥局秦夫人？我家老爺剛用過晚飯，恐怕還要候些許時辰?！?/br>
    羅敷謙謙點頭，跨進門檻，一邊微笑道：

    “我的侍女與車等在昌平街口，只望不要被巡夜的官差當(dāng)流民抓了去。”讓她自己走過來，不會是嫌馬車的聲音吵到鄰居了吧。

    管事略略抬眼掃了眼她，口中唯唯諾諾，神色卻一般無二。

    “院判大人著實會享福，貴府不僅離官署近，左鄰右舍都是熟人，平日定是省了不少相處的心力?！碧t(yī)院的醫(yī)官會被委派到皇宮外，圣心體恤下臣，沒人會愿意得罪一位高位掌權(quán)的太醫(yī)。

    府門在她的背后關(guān)上。管事司福察覺出她的諷刺之意，心想這女郎未免太尖刻了些，以后在家主手下做事，不定要吃虧。

    院中弄得很簡樸，磚雕照壁沒什么裝飾，種著的幾竿翠竹沙沙作響。一顆高大的槐樹憑空長在地上，燈光掃過去，可見溟濛的水汽在一串串的莢果上凝結(jié)成晶瑩的露珠。

    司福躬身請夫人入南房，倒了杯茶，陪著客人寒暄兩句。此時跑腿的小廝進來道：

    “老爺傳夫人進正房議事?！?/br>
    羅敷受寵若驚，心道這院判大人還不至于連一絲面子都不給她。她前日準(zhǔn)備寫信通知大使，不料這位從來沒現(xiàn)過正身的五品右院判修書一封，托人送到了藥局門口，說雋金坊治安良好，屆時請獨自步行前來。她總算得到一點安慰：不單是她一個人在忙，人家也忙得很，下了值之后非要等到大晚上才能擠出時間見見下屬。

    大使怎么說也是兼職，藥局里人員變動也正兒八經(jīng)是公事，方氏不可能不告訴他，那么今晚院判大人是懶得挪足，想讓她一路走到頭了？

    羅敷不出聲地想著，沒幾步就到了主屋。羅敷覺得這座府邸小的挺正常，院判看中的可能只是這里的位置和人脈，家里供不起那么多仆役土地。

    謝過管家，小廝也跟著他一道走了，她在屋外停了片刻，看這陣勢是要自己單獨入內(nèi)。屋子昏昏黃黃的光線從窗格里透出來，好像主人吃過晚飯后就躺在榻上瞇了一會兒。

    羅敷推了門，開門的剎那，明晃晃的燈刺得她立即遮住眼。這窗紙異常隔光，猛然從黑暗里進到亮的地方，她最受不了的就是這一瞬間的難受，于是腹誹甚深地朝座上看去。

    房內(nèi)只有一個婢女隨侍，清瘦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座位上，面色冷淡地拿銀剪子撥了撥手邊的燭芯，“咔嚓”一刀下去，似有似無地從鼻子里冒出點氣來。

    他生著灰色的短須，臉容略長，顴骨稍高，神情肅然，一雙狹長的鳳眼往門口掠了掠，咳了一聲道：

    “秦夫人吧，久仰。”

    他說完，青色綢子的衣袖下露出蒼白一指，對下首的椅子斜著輕輕一抖。

    羅敷從善如流地坐下，道：“大人忙碌一天，下官此時來，真是打擾您了。”

    司嚴(yán)示意婢女上茶。那名叫碧云的丫鬟腿有幾分跛，一搖一拐地拎著茶壺放到桌上，倒了滿杯，退到屏風(fēng)外去了。

    司嚴(yán)皺眉道：“秦夫人，我們放開了說罷。藥局里最近生了大事，雖然我有十分把握這事與我們這些人無干，但附近的人都聽聞我們局里死了個醫(yī)師，因向地下賒貸還不上被人弄死了滿門，這對藥局百害無一利。到底是怎么回事？”

    羅敷聽他一口一個“我們”，亦不動聲色地蹙蹙眉，溫和道：

    “是這樣的，那位醫(yī)師四個月前入藥局，京畿時疫的一個月來趁我們不在用藥局的利潤為他夫人治病，我們覺得此人心術(shù)不正，他又主動要求離開，也不好阻攔。后來我覺得做的過了，便同齊醫(yī)師去他家給些錢財過渡，卻發(fā)現(xiàn)他妻子死在家中，他自己也在家門口的巷子里丟了腦袋，他女兒當(dāng)下作為知情人住在官府?！?/br>
    司嚴(yán)頷首，嘆了口氣：“各自生活都不易，得饒人處且饒人?！?/br>
    羅敷不想再和這位慈悲為懷的頂頭上峰說一個字，卻聽他接道：

    “你且說說你的看法。”

    羅敷無語凝噎，她開始覺得院判大人從不出現(xiàn)在藥局里，真是造福下屬。天天讓她對著這么個前后不一的大使，她肯定會再延長假期的。

    “下官初來，對藥局的了解甚至沒有兩位年輕醫(yī)師多，不過在這三個月里，大家各自的狀況都看在別人眼里。齊醫(yī)師報官后對我們坦言，這位醫(yī)師可疑之處不是無跡可尋。方先生一直后悔招了個不明底細的人進來，竟無一人曉得他與外界的哪些人有什么聯(lián)系。齊醫(yī)師第一次去王醫(yī)師家時，他正和妻子吵架，連刀子都快動上了，當(dāng)時是王醫(yī)師趕著他出門的，萬富和我說現(xiàn)在想來覺得他好像是怕他待久了一樣。藥局有時閉戶很晚，東西廂房住的是林齊二人，王醫(yī)師并不在藥局，齊醫(yī)師心細如發(fā)，深夜睡醒出去透口氣，卻幾次見他在大門口徘徊，還有一回從耳房的窗戶里看到他和另一人遠遠地談話?！?/br>
    她說了一長串，也不指望院判能理清楚，就是表明一下此人身份只得斟酌，把萬先生搬出來當(dāng)擋箭牌。這番話她說過好幾遍了，已經(jīng)倒背如流。

    司嚴(yán)撫袖道：“夫人不必這般拘謹(jǐn)，藥局先前人手少，眼睛也少，你們現(xiàn)在做的推測也是由果溯因?！?/br>
    羅敷低聲道是。司嚴(yán)抿緊的嘴角松了松，他從來沒有來過城南的白龍廟街，比之羅敷這個干了三個月的夫人，對藥局事務(wù)更加陌生。

    司嚴(yán)據(jù)大使之虛職已逾數(shù)年，他在禁中做了些年頭，從最普通的醫(yī)士一步步升到右院判，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穩(wěn)字。太醫(yī)院里的人都知司院判沉默寡言，不理雜事，卻無人小看他的手段——光是在皇城外最貴的一塊地皮上開府，還沒被御史彈劾過，就不是一個五品醫(yī)官該有的能耐。

    羅敷目光澄澈，端著茶杯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燙到了舌頭，依舊得笑的如沐春風(fēng)。

    司嚴(yán)定定看著她，低聲道：“夫人，明面上局子里的事是要由我批準(zhǔn)，但藥局真要有閃失，你們都懂責(zé)任落在誰頭上，尤其是如今端陽候府伸了一只手?！?/br>
    羅敷勉強牽牽嘴角，一轉(zhuǎn)眼面上添了三分好奇：

    “大人可是得到了什么風(fēng)聲？”

    司嚴(yán)闔眸，撿起燭剪敲了敲榆木桌，“今日讓夫人這么晚來，并非我有意刁難你，人馬上就來?！?/br>
    羅敷愣了一瞬，搖頭笑道：“下官沒有如此想。”

    司嚴(yán)恍若未聞，瘦長的手指徐徐地整理起壓在桌案上的袖口紋路，主屋里明亮的燈光照在他的左臉頰上，露出一個不易辨認(rèn)的小小疤痕。

    第48章 原諒

    羅敷沒想到今晚不止她一人來訪，暗自盤算是什么人這么有興致。 明日不是旬休，難不成司大人不用當(dāng)差么？

    房里的氣氛一時靜默得尷尬。兩人都不說話，司嚴(yán)是近乎孤郁的性子，羅敷感覺到他不太待見自己，更是沒話可說。

    該做的還是要做，她瞧起來頗天真地問道：“太醫(yī)院離這里不遠，該不是我們御下不嚴(yán)，哪位追查此事的大人問責(zé)來了……？那地方偏僻，封鎖又及時，并未造成大部分百姓恐慌。”

    院判目光有些意味深長，看樣子是更加不喜這個生得非我族類的部屬了。

    羅敷并不太在意，見他淡淡道：

    “秦夫人貴庚？”

    她如實說了，院判又問身家背景、家中幾口諸事，她想了想說：

    “家中祖母年事已高，只有表親尚在。幼時在永州，跟著師父四處游逛，無其他得以謀生之法?！?/br>
    羅敷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把話說完，根據(jù)曾高所言，院判今日說話的量簡直是突破。

    司嚴(yán)說話的時候，臉上每一處地方都動的很慢，羅敷能清晰地看見他眼角皺紋的一張一弛。院判可能比看上去要老一些，興許五十左右。

    “你若有志當(dāng)?shù)靡幻?，平日里?yīng)多在意自身言行?！?/br>
    羅敷耐心聽他說教，連揣度的意思都溜的一干二凈。司嚴(yán)把作為上峰的言語鋪陳的差不多，就戛然而止，只顧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了。

    她想赴約的人快點來，這么干耗著，是要無聊死啊。她自認(rèn)為從來是個不求上進的典范，還不怎么想給那一群難伺候的菩薩服務(wù)呢。

    過了大約兩盞茶的時間，婢女悄無聲息地走到外面應(yīng)傳報的管家，門終于吱呀一聲開了。

    羅敷并沒聽到屋外有腳步聲，她自詡耳力甚好，那么這個侍女不是耳力比她還好就是會點功夫。不管怎樣她如釋重負(fù)，打起十二分精神恭迎來者。

    來者非不速之客，但長了一張不速之客的臉。

    那人淺笑晏晏，長眉清遠，唇畔銜醴，讓人憶起桃箋上風(fēng)流無限的長短句。玉色的直綴掩著一尊玉人，恍惚間東方來客，衣上灞陵春雨，冥冥花正開。

    羅敷隨著院判站起身，司嚴(yán)躬身行禮，她反倒慢了一拍。想彎腰時院判卻已起來了，她不愿讓上峰看出自己怠慢貴客，索性真的怠慢了。

    方瓊笑吟吟地被她怠慢，不計較對方?jīng)]有行禮，問了聲院判安好便反客為主地坐上了官帽椅。

    羅敷決定旁聽。

    司嚴(yán)奉茶，恭敬道：“小侯爺駕臨舍下，下官惶恐。”

    方瓊穿著士人的衫袍，舉手投足之間溫雅之氣是有，但離士子的謙卑尚存相當(dāng)距離。有人就是披著麻袋也像標(biāo)新立異的貴族，不僅靠臉，還要靠長期養(yǎng)在錦繡堆端硯臺里的氣質(zhì)。

    司嚴(yán)有意無意地看了羅敷一眼，沉默許久。

    方瓊視若無睹，珍珠色的指甲點了一下杯蓋。羅敷對這響聲格外敏感，垂著頭磨了磨牙，可她知道他應(yīng)該不是故意的。

    司嚴(yán)的眼里波瀾不驚，把先前挺直的脖子壓低了，居然一絲違和感也沒有。他的臉就如同一塊硬邦邦的木頭，不管做什么，別人都無法掀開一處看到他的內(nèi)心。

    方瓊心中對這右院判反生出些贊賞?？上孕『捅硇只煸谝惶庨L大，養(yǎng)成了個被老侯爺時時抨擊的性子，越是他稱贊的，就越是要變著法兒踐踏一番。 他年少早慧，面對該做的事自然做到十分，如果有條件，額外的部分他定不吝賜教地刺上幾句。

    “司大人現(xiàn)下可想出什么好辦法為自己謀個赦字？”

    羅敷不由一驚，依他的意思，院判犯了事？司嚴(yán)說他會來，即是預(yù)料到此后將要發(fā)生什么？

    司嚴(yán)的交疊在椅上的手最終還是抖了抖，嗓音依然冷硬：

    “請小侯爺垂諒。犬子如今下落不明，下官為父，不得不夙夜擔(dān)憂?！?/br>
    方瓊收了笑容，嘲諷道：“真是夙興夜寐，靡有朝矣。院判應(yīng)知我是替誰來的，他既然有管的心，我也不好不做個御史，”他驀地拂袖厲聲道：

    “司大人為醫(yī)官，竟未讀過大醫(yī)精誠么！”

    司嚴(yán)低眸不言，神情仍然寡淡。

    “總角之齡都能明白的道理，司大人一時糊涂鑄成大錯，可曾有意悔改？”

    他轉(zhuǎn)頭望向羅敷，嘴角不可見地一揚，羅敷突地感到大事不好。

    “臨事不惑，唯當(dāng)審諦覃思？”

    這便是大醫(yī)精誠里的話，羅敷對這個詞很熟。她師父姓覃，可對人介紹時總是說這個讀音并不相同的詞。她幼時以為這就叫裝模作樣了，后來入了門才明白是醫(yī)書里的句子，是一種有水平的裝模作樣。

    此時方瓊一雙琉璃目望著她，她想不起來別的東西，只能下意識接誦道：

    “不得于性命之上，率爾自逞俊快……”

    他密密的眼睫翕動了一下，羅敷忽然福至心靈，嘴皮子一溜：

    “人行陽惡，人自報之；人行陰惡，鬼神害之?！?/br>
    說完后不確定地看著他，卻彈指間醒悟過來，自己已經(jīng)確鑿無誤地大事不好……這算是當(dāng)著上級的面指著他鼻子罵了吧！

    方瓊滿意地把臉板了回去：“院判你看，如何是好？”

    司嚴(yán)默然無語，緩緩從椅上滑下，跪在方瓊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