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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秦氏有好女在線閱讀 - 第17節(jié)

第17節(jié)

    昨天逃跑時經(jīng)過蠶舍,昏暗中瞥了一眼。蠶舍大歸大,死樣活氣的沒一點生命力。

    當(dāng)時王放還得意地夸口“這地方也歸我管”,氣得她想翻白眼。

    照他這養(yǎng)法,幼蠶們根本活不過第二眠。

    羅敷習(xí)慣使然,心心念念這個蠶舍。千萬只蠶兒的命運(yùn)就等她去拯救了。

    明繡聽她這么一吩咐,也心知肚明,輕聲笑道:“養(yǎng)蠶的阿婆年前剛剛?cè)ナ懒?,暫時沒有接手的?,F(xiàn)在是十九郎‘自告奮勇’。夫人趕緊去瞧瞧吧。怕是過幾個月,咱們就沒有絲線可用了?!?/br>
    跟著明繡,順小路走了一陣,忽然看到路邊一個獨(dú)門獨(dú)戶小庭院。門上掛著一把鎖。門前空空蕩蕩,只有一個佝僂老人,似乎是瞎了一只眼,慢慢掃著地上的灰塵和落葉。

    羅敷不由得駐足看。明繡倒是不以為意,解釋:“是主公以前的臥房。他走的時候鎖著,后來就一直鎖著啦。掃地的是眇翁,是主公的家仆?!?/br>
    眇翁拄著掃帚,睜開完好的那只眼,將羅敷端詳了好一會兒,才認(rèn)出來是“夫人”,一句話不說,畢恭畢敬地拜了下去。

    羅敷趕緊去扶住,“老人家,免禮?!?/br>
    裝也要有個度。讓十九郎拜一拜沒事,權(quán)當(dāng)幫他鍛煉體格;這位眇翁年紀(jì)至少六十,讓他蹲下哪怕一寸,她良心不安。

    也不知眇翁耳背不耳背,聽到?jīng)]有。

    老人只是笑笑,走開幾步,繼續(xù)專心致志地掃地。不時彎腰,吃力地拔掉雜草。

    羅敷朝那庭院看看,后知后覺地有些驚訝,問:“主公的臥房——你們就沒進(jìn)去過?”

    明繡吐吐舌頭笑道:“主公嚴(yán)禁旁人擅入。以前主公在時,有兩個新來的仆役不懂事,未得首肯便進(jìn)去打掃,讓主公轟了出來,被罰掃了三天的廁所……”

    她嘻嘻一笑,在回憶中沉湎片刻,才道:“嗯,不過夫人你又不一樣。主公沒給過你鑰匙?”

    羅敷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敷衍過去。

    蠶舍里空無一人。意料之中。

    王放“公務(wù)繁忙”,又是喂雞又是牧牛,眼下不知在何處浪,留著一屋子幼蠶獨(dú)守空房。

    羅敷一進(jìn)門就開始搖頭,瞬間看出了五六七八道缺陷;溫度不夠暖,桑葉不夠嫩,切得不夠細(xì),水汽不夠均勻,有些竹籠排得太密,有些箔板又太稀疏,蠶糞也打掃得不干凈……

    就連墻壁神龕里供奉的蠶神嫘祖,那木制神像滿面塵灰,無力地歪在一邊,面前的盤子里空空如也,不知多久沒放貢品了!

    簡直不能忍。羅敷覺得,這一屋子幼蠶還沒給折騰死,還在努力地嚼吃桑葉,已經(jīng)是感人至深的生命奇跡。

    她拿出主母的架子,發(fā)號施令:“給我找?guī)讉€得閑的婦人來!這蠶舍必須立刻改造!”

    *

    羅敷直起身,擦把汗。腰酸背痛。

    蠶舍總算有了些蠶舍的樣子。算不上舊貌換新顏,起碼看起來讓人身心愉悅。

    要不是叫了幾個人幫忙,特別是明繡的大力相助,她一個人還真完不成這項苦工。

    明繡面不改色氣不喘,心疼地看著她,說道:“夫人回去歇吧。天都快黑啦——我伺候你吃晚飯?”

    羅敷早就意識到,把明繡派過來跟著她,大約本意是給她一個臨時的侍女。不然堂堂主公夫人無人伺候,豈不是成了笑話。

    然而她哪有這么大臉使喚別人。論出身,她和明繡半斤八兩,都是塵埃里鉆出來的、苦命人家的女兒。

    因此,她每次請明繡做什么事,都不忘問一聲,“你愿不愿意幫忙”。得到明繡的肯定答復(fù),再進(jìn)行下一步的吩咐。

    而自己吃個晚飯,顯然用不著別人幫忙喂。趕緊回道:“不用不用,你也累了一天,咱們一塊兒吃,然后你去休息。我——我晚上不需要人服侍?!?/br>
    明繡看看她,認(rèn)真點點頭,笑道:“那么,我就住在你對面院子里。有事聲喚就行。”

    誰也沒有伺候人的癮。秦夫人既然不當(dāng)她是侍女,明繡樂得順?biāo)浦邸?/br>
    羅敷于是一個人回到自己的臥室。剛一推門,平白發(fā)現(xiàn)一絲絲不尋常。

    梳妝臺上多了點東西。小小的胭脂盒子旁邊,赫然卷著一摞素帛。解開來,密密麻麻全是字,竟是一卷帛書。

    帛書旁邊的氈布上,擺著一枝毛筆,一小塊墨,一束竹簡,一個小刻刀。按順序擺得疏密有致、賞心悅目。

    羅敷怔了好一陣。左右看看,屋里沒別人。

    立刻知道這是誰干的。十九郎年紀(jì)不大膽子不小,這是第二次闖她房間了。

    可這一次她沒怎么生氣,甚至覺得他干得漂亮。還不是是她自己要求的,“我要學(xué)識字。給我找點書本筆墨”。

    他果然一絲不茍地完成了吩咐,并且悄沒聲沒讓任何人瞧見。是不是該嘉獎他的“孝心”?

    羅敷心跳加速,脫鞋進(jìn)屋,關(guān)門上閂。不能讓別人察覺自己在偷偷學(xué)文化。

    點上燈燭,就著晃動的光影,將這些“書本筆墨”看了又看,又不由得頭大。

    有了這幾樣?xùn)|西,自己便能讀書識字?

    ——差不多。阿弟張覽每日上學(xué),帶的不也是這些東西嗎?

    展開帛書,從頭到尾慢慢看,也不知是正是反。每個字都像跳舞的小人,朝她搔首弄姿,就是不開口說話。

    羅敷皺著眉,燭光底下辨認(rèn)半天,好容易在字的海洋中找出一個眼熟的“秦”字——飛檐高臺前,舞姬裙擺旋——這才確定了上下左右,將那帛書珍而重之地拿得端正。

    隨后又不知該怎么辦了。是不是該一個字一個字的抄?筆墨練習(xí)冊都給她準(zhǔn)備好了。那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暫且扔一邊。

    她洗了手,頭發(fā)挽起來,將這一攤子?xùn)|西鋪在小幾上,找個軟墊跪上去,鋪平裙擺,正襟危坐。

    右手執(zhí)了筆,手指頭不知如何放,閉目回憶儒生文人們奮筆疾書的模樣,拗了幾次姿勢,越拗越覺得別扭。

    羅敷不是沒拿過筆,但都是在布面上繪花樣。握筆如握剪刀,五根手指攥起來便罷。

    于是干脆五指成爪,一把攥住,拇指勾在右側(cè),自覺八九不離十。

    墨用小碟化開,舍不得多用,挽著袖子,蘸了針尖大的一點點。按住那竹簡一端,像模像樣的,開始抄那個“秦”字。

    她覺得寫字跟畫畫差不多。但不知這個“秦”字,是先畫高臺呢,還是先畫舞女?

    她攥起筆,決定從舞女的發(fā)髻開始畫。

    沒兩筆,墨就用光了,發(fā)髻成了干掃帚尾。再蘸一下,不幸沾得多了。一個碩大的墨點子啪的掉在幾案上,又濺出幾個小墨滴,歡快地跳上她的裙擺。

    羅敷“啊”一聲,趕緊站起來,心疼得無以復(fù)加。卻忘了手中還拿著筆,筆尖墨汁流淌,轉(zhuǎn)眼間又是一滴墨,直直掉在了竹簡上,順著竹子的紋路開始流淌。半根竹簡瞬間黑了。

    羅敷手足無措,半天才想起來補(bǔ)救的方法。找出明繡白日里收拾房間用的粗麻布,小心翼翼,一點一點的把墨跡擦掉。

    裙子上的已擦不掉了。絲綢輕紗的裙擺,近一個月才能織成一匹的精致料子,現(xiàn)在污跡點點,宛如摔進(jìn)爛泥坑。心疼得簡直想哭。

    她咬咬牙。自己做的孽自己還。哪個讀書人沒有被墨汁污過衣服。

    幾案清理干凈,拿一根新竹簡,繼續(xù)描那個“秦”字。

    可恨筆尖的細(xì)豪不聽話,經(jīng)常被竹子的紋路帶偏了走。最后的成品不忍直視,高臺宛如著了火,舞女成了睡臥的蓮蓬。

    繪了三四遍,才稍微有些像樣。這才驚覺,鼻子尖兒快貼到竹簡面上了。

    趕緊直起背。額角已經(jīng)出了一排的汗,雙手幾近抽筋——左手雖然空著,但不自覺的跟右手一齊較勁,于是兩只手一起累。

    羅敷再擦一把汗。忽然看到手邊的小刻刀。她覺得知道這東西是做何用處的了——畫字畫到心煩意亂時,整個人充滿了破壞欲,想拿刀將筆墨帛書劃個稀巴爛,去他的之乎者也!

    她還是明智地按捺下這一沖動。深吸口氣,調(diào)整心情,攤開帛書,打算找第二個認(rèn)識的字。

    還沒看兩眼,身后極近處,響起一聲輕輕的笑:“阿姊,字不是這么練的。”

    第20章 晨昏定省

    羅敷差點把帛書扔了。猛一回頭,王放似笑非笑,跪坐在她身后兩尺之處,目光掃過她畫出的那幾個舞女,還認(rèn)真地頓了幾頓,仿佛在評判哪個更婀娜。

    他一身常服,不是平日里干活勞累時的粗麻衣裳,而是換了干干凈凈的苧麻直裾袍,下擺服帖散在地上,倒平白多了兩分書卷氣。

    再看房門口,她自己的繡花布鞋旁邊,丟著一雙敞口大開的男式麻鞋。鞋尖沖外,顯然用心擺過。

    羅敷心頭躥一把火。她方才用功用得太認(rèn)真,目不視物耳不聽聲,房里多了個人都不知道!

    她壓低聲音,質(zhì)問:“怎么進(jìn)來的!”

    不光是被擅闖閨房。自己“畫字”時的笨拙可笑模樣,不都被這人看去了?

    她明明記得閂了門!

    王放十分坦率地攤開手掌,掌心一個形狀奇特的小鐵片,連著一個細(xì)鉤子,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油亮。

    這東西她居然見過。以前衙門里捉到小偷,在鬧市里戴枷示眾時,通常會在旁邊連帶展示這種小鐵片——溜門撬鎖的工具,提醒百姓們嚴(yán)加防范。

    羅敷這下真動怒了,“哪兒學(xué)的偷雞摸狗的能耐!白水營是不是都被你撬遍了!”

    王放微笑:“阿姊謬矣。這不能叫偷雞摸狗,這叫雞鳴狗盜,兩字之差,誤之千里……”

    大言不慚。她翻白眼,“有區(qū)別嗎?”

    “等你識字,讀了孟嘗君傳,便知區(qū)別……”

    羅敷才不管,壓著火氣,一字一字低聲說:“我沒讓你進(jìn)來?!?/br>
    王放依然嬉皮笑臉:“你沒熄燈燭啊?!?/br>
    有關(guān)系嗎?羅敷不跟他廢話,站起身來,尖尖的筆頭朝他一指,“出去。”

    王放反而探身,指著她畫的那幾個字:“可是阿姊,平地起不得高樓,你一個人就算琢磨到天荒地老,也……也識不出字嘛?!?/br>
    “你不早跟我說,非要撬鎖進(jìn)屋才顯你能耐?”

    “我……我早說了你也不信,所以讓你先試一個時辰,現(xiàn)在你看到了,還是需要先生教的嘛……”

    羅敷知道他說得有道理,可依舊沒有遷就他的意思,“出去!”

    看來這十九郎肚子里也沒多少墨水,起碼“尊重”二字不知怎么寫。她就算再求知若渴,也不能放任他入自己房間如無人之境。這是底線。

    王放眉尖若蹙,目光中一片委屈,頗有些“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意味。垂下眸子,卻又忍不住偷眼看她的怒顏。

    他拿起幾案上一根竹簡,翻過來,舉若齊眉,給她看。

    “那你亮燈是什么意思?我在這上頭寫了……”

    羅敷順著他手指,低頭一瞧,被墨汁“污染”的那根竹簡背面,果然……似乎彎彎曲曲的有字!

    “……你看,你看,我不是寫了? ”他指著那一行字,低聲下氣,一字一字讀得清晰,“‘若需講解,勿滅燈,戌時我來’——大白話不是?字也都是俗體。你不會連這個也……”

    他辯解到此時,才終于意識到什么,縮一縮脖子,難以置信地看了羅敷一眼。

    小女郎輕嗔薄怒,柳眉微蹙,兩頰暈紅,精致的唇角蠻橫地抿著,眼神如同軟鞭子抽人,不疼卻辣,讓人舍不得躲。

    如此花容月貌,內(nèi)里卻是個草包!

    王放毫不掩飾,伏在地上樂到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