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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秦氏有好女在線閱讀 - 第5節(jié)

第5節(jié)

    ……

    手足無措的小家民女被許多人圍在當(dāng)中,幾乎要被熱情與愛戴淹沒灌頂。

    這些人都對她的那位便宜“夫君”感恩戴德,有人說著說著就痛哭流涕,簡直把她這個“秦夫人”當(dāng)成了主公的替身。泣涕之聲不絕于耳,羅敷居然被他們?nèi)堑糜行┭劭舭l(fā)酸。

    不,不僅是熱情和愛戴,似乎還有三分的……畏懼。有些人躲在后面,只是參拜而不出聲??此难凵癯錆M了敬畏,不像是在注視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她平白多了許多后輩和下屬,聽著耳邊嗡嗡的人聲,覺得這個世界不真實。

    仿佛自己靈魂出竅,在遠遠的看一場排好了的戲。

    最后還是譙平維持了秩序:“大家退后,別驚擾了主母……”

    譙平年紀輕輕,面相俊美得近乎纖弱,但說出的話卻是一言九鼎。他話音剛落,嘈雜的人聲頃刻間靜了下來。就連幾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也立刻躬身遵命。廳內(nèi)空留余音繞梁。

    只有羅敷欲哭無淚。這人比她還大上幾歲,每叫一句主母,她心里跟著一哆嗦,覺得自己折壽一個月。

    譙平忽然看向門口,慢慢問:“十九郎,你為何不來拜見?”

    那個隨隨便便倚在門框上的少年,正是當(dāng)日目擊羅敷與方瓊一番口舌之戰(zhàn)的“牧童”。當(dāng)日在桑林中,她信口胡謅了一個“夫君”,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恰好被此人聽了個清晰。

    羅敷現(xiàn)在十分確定,就是他最先張冠李戴,把自己認成了主公夫人,通報整個白水營,挑起了這好一場鬧劇。

    原來他叫十九郎。長得不錯心思太黑。羅敷心里偷偷咒他出門摔跟頭。

    十九郎沒跟著大伙哭天抹淚,反而依舊笑嘻嘻的,露出一對酒窩——那酒窩的位置十分別出心裁,不似尋常人生在腮間,反而是唇邊兩個小月牙,月牙下面跟著一對小淺渦,好像水面投石,擴散出一圈圈漣漪。

    任何一張浩然正氣的臉,配上這么一對特立獨行的渦,都能增添三分玩世不恭的氣色。

    果然,他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子正兄,這位秦夫人正當(dāng)青春年少,你真要讓我管她叫阿母?”

    不等譙平勸說,羅敷已經(jīng)快哭了,差點朝十九郎跪下來。

    “不不,別、不用……別叫阿母……當(dāng)不起……”

    被手下人叫“主母”“夫人”也就罷了,她實在不打算當(dāng)場認兒子!

    這兒子還跟她一邊大!

    十九郎笑看她花容慘淡,信步走上前來,正色道:“你的夫君,是我阿父。但我自有生母,也不便改口另稱。這位……秦氏阿姑,請受我一禮?!?/br>
    說畢,撩起袍子,屈膝一跪,朝她參拜為禮。

    肅。跪。叩。

    羅敷覺得徹底站不住。卻沒倒。周氏在旁邊攙著她呢。

    第6章 人知好色

    像羅敷這個年紀的少女,路上若是遇見兒童少年,一般會被脆生生的叫一聲“阿姊”。就算是對方年紀比她大個一兩歲,識趣的也會以“阿姊”稱呼,禮貌且不失得體。

    如果少女不巧樣貌生得比較著急,或是嫁人后梳起了老氣的椎髻,以致被無知孩童叫一聲“阿姑”,那是會被笑話好幾天的奇恥大辱。

    羅敷和左鄰右舍的幾個同齡姊妹暗暗比較,看以后誰會第一個被叫阿姑。

    這個比賽現(xiàn)在宣告結(jié)束。被一個年齡相仿、唇上有絨須的小郎君叫了阿姑,這個敗績不僅前無古人,約莫后人也是無可匹及。

    她絕望地想,至少比當(dāng)阿母強些。

    其實當(dāng)世之時,老夫少妻之配并不罕見,繼母、庶母比子女還年輕,也不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之事。十九郎對她行此大禮,也算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并無不妥之處。

    眾人只覺得“秦夫人”如此年少,十九郎未必對“繼母”有多尊敬服從。因此更是加倍的對她愛戴,以給他樹立個良好的榜樣。

    好容易和幾十個人相見完畢,羅敷如同被上了一場酷刑。薄汗遍體,絲衣貼在胸前身上,居然有點洇濕。

    幾十雙眼睛看著她,都在等她開口說話。所有人的神色都恭謹而敬重,沒人在乎她衣料洇濕的那點不雅。

    周氏貼心地給她披上件薄紗衫,“夫人……”

    羅敷知道他們在等什么。這一番的“熱情款待”,絕不是因為她秦羅敷有多么賢德淑良、惹人喜愛。

    倘若她知道那么一絲半點的關(guān)于“主公”下落的線索,看在那幾聲主母、阿姑的份上,她一定會知無不言。

    可是……她連自己“夫君”姓什么都不知道!

    如履薄冰地套了幾次話,然而眾人已都把她當(dāng)成自己人,自然而然地認為,“主公”的身份不需要多加介紹。

    羅敷只能強作鎮(zhèn)定,對眾人說:“我……夫君,此刻身有要事,不便回來……”

    全體肅然。幾聲如釋重負的“哦——”

    羅敷接著敷衍道:“此中緣由,不便細說。但他一直念著大伙……”

    不過隨口幾句安慰,好幾個人開始眼角閃淚花,神色如釋重負,紛紛交頭接耳:“我就說嘛,主公雖然不喜俗務(wù),可對我們是真心實意,是萬萬不會丟下我們的……”

    羅敷心中掠過沉重的罪惡感。再多說怕露餡,轉(zhuǎn)而朝周氏道:“我累了。白水營的細況,可否明日再議?此處可有休憩的處所?”

    幾個人同時接話:“有有,主公過去待客的客舍,我們天天打掃著。夫人可以暫時在那里歇腳?!?/br>
    譙平目送這位陌生的絕色女郎離開,神情嚴肅不減,眼中閃出三分憂色。

    輕聲自忖:“主母和主公……似乎不是太親?!?/br>
    顏美摸摸臉上刀疤,大大咧咧笑道:“夫人不是有心疾么,那個……心智上時好時壞,也不奇怪。再說,咱們主公多大年紀,秦夫人才多大,這個……不是說不般配,但,畢竟,總之,有點……”

    他說到“不般配”三個字時,小心看看老婆周氏的那張略顯老態(tài)、卻依然秀氣的側(cè)臉,勾起了一些自己的心事。

    譙平點點頭,嘆氣:“人知好色則慕少艾,也在情理之中。但沒想到她這么年輕。也許心中確有不甘,咱們也怪不得?!?/br>
    主公是三年前留書出走的。這女郎最多十六七,三年前才多大?就算他知道主公一向放浪形骸、我行我素,這事做得……也稍有些過分。

    不過以她的姿色,就算倒回去三年,也足有吸引男人的資格。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

    譙平垂目,驅(qū)散這些無聊的念頭,輕聲對身邊幾個人說:“不過現(xiàn)在主公的下落都著落在她身上,咱們不得不留人。大家務(wù)必對主母盡心相待,別讓她看輕了咱們白水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假以時日,相信她定會對咱們加以信任。等……等到主公回歸,她便是咱們?nèi)珷I的恩人?!?/br>
    主公既不在,譙平便是白水營的代理領(lǐng)袖。幾人聽了他的話,同時應(yīng)喏:“是?!?/br>
    只有十九郎撇撇嘴,似乎欲言又止。

    譙平清楚這人的德性,輕輕橫他一眼,溫文爾雅地命令:“有話快說?!?/br>
    十九郎捋著自己發(fā)梢,低聲笑道:“倒是說要好好侍候秦夫人,可咱們眼下可是窮得叮當(dāng)響,連像樣的女婢都沒幾個?!?/br>
    譙平一時語塞。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原本不歸他管。他是謙謙君子,只會讀書寫字、運籌帷幄,雙手沾錢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

    想了想,有些一廂情愿地答:“這個……夫人流落民間多年,前天還在自己采桑,大約……也不需要太多女婢吧?……”

    羅敷身處一間寬敞房屋,土包子似的四處環(huán)顧。她此前從未想象過,一個貴人郎君的精舍,會是這般精致典雅。

    地面上細細的抹了石灰,如同平湖一般平整。粉壁上妙手繪著云紋和花木,筆觸纖毫畢現(xiàn),栩栩如生??繅σ粋€簡單的小榻,榻上的玉枕光滑圓潤,裹著柔軟的素色絲綢。榻邊立著鎏金燭臺、花紋銅盆、紫銅香爐,細碎的紋路上一塵不染,顯然是有人定時前來灑掃擦洗。

    房間另一端放置著檀木小幾,幾上筆墨、簡牘、縑帛依次放置。幾大摞簡書堆在幾案旁邊。竹架子上居然還擺著幾十冊輕薄的紙質(zhì)書本——紙是宮里傳出來的新鮮玩意兒,羅敷這輩子沒見過三兩次。

    總之,甚雅。連墻角的灰塵都像是用筆墨點出來的。

    只是缺了個織機,她想。這么大的屋子,這么高的房梁,工坊里那種大型提花機都能放得下吧?

    這還不是她“夫君”的臥室,只是一間供臨時休憩的客舍——“主公”日常歇息的那間臥室上著鎖,連譙平都不能隨意進去。

    一切都還保持著“主公”失蹤時的模樣,甚至門邊還放了一雙男式絲鞋,仿佛這間房屋的客人隨時都能回來歇腳。

    墻角幾個樟木箱子,里面想來是衣物鞋帽之類。羅敷碰都沒碰。畢竟是鳩占鵲巢,跟這間屋子的主人沒任何瓜葛。

    她心里突然跳出來一個念頭:這個“白水營”……歸冀州牧管轄嗎?歸天子管轄嗎?

    不管怎樣,是非之地,早離開為妙。

    她違心地冒充了一個時辰的主公夫人,穩(wěn)住了這些盼主心切的忠仆們。眼下好容易得了清靜,立刻開始謀劃脫身之策。

    還好“白水營”似乎人丁不旺,沒給她派來太多侍奉的婢女之類。否則耳目眾多,還真不好腳底抹油。

    只有周氏來問過兩次——夫人需要飲食否,夫人需要夜間御寒的衣物否。

    羅敷想了想,宣稱自己餓了,要飽餐一頓。

    不多久,門外便熱騰騰的送來了食盒。周氏居然是個巧手廚婦,那食盒里的東西足夠她吃三頓,且沒有重樣的。

    羅敷雖然緊張,也不由得口舌生津。突然后悔白天沒喝她給的那碗湯。

    她吃了一些湯水,剩下的干糧包好,帶在身上。又管周氏要了一身厚衣。天黑夜寒,天知道這個地方離邯鄲有多遠。

    她用心聽著墻外的各樣聲音——有些牛羊雞鴨的叫聲,說明白水營里也是食人間煙火的尋常人;有些來回來去的腳步聲,混雜著偶爾的馬蹄聲,說明白水營和外界頗有來往;還有浣女晚歸的談笑聲,說明此地并非男人堆,還是有不少家屬女眷的。

    白水營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聚落?若說是軍營,為何還有婦幼家眷?若說是尋常莊園,為何又有寶劍刀槍,有譙平、顏美、曾高這些不尋常的人?

    當(dāng)下社會豪強勢力膨脹,貴族們擁有各式各樣的田莊。莊子里農(nóng)林牧漁皆有,自給自足,閉門成市,甚至擁有強大的私人武裝力量。難道白水營便是這樣的田莊?怎的她以前從沒聽說過?

    中原廣大,世界紛繁,但羅敷一生沒出過邯鄲城外二十里,想象不出陌生去處的模樣。

    等到夜幕漸臨,外面庭院的嘈雜聲漸去。一雙沉重的腳步聲經(jīng)過她窗前,依稀辨出是刀疤臉顏美的聲音,自言自語的嘟囔:“讓阿毛殺頭豬,明日給夫人接風(fēng)……”

    羅敷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但誰叫他們一廂情愿的,非要睜眼說瞎話。她一人一張嘴,怎辯得過那幾十幾百雙熱切的眼睛。

    羅敷讓周氏去休息,自己輕輕裹上厚袍子,前后結(jié)束利落。

    然后從房間里翻出一柄裁衣小刀,別在腰間。盡管她不想亂動房里的東西,但唯一防身的剪刀早被收到不知哪里去。單身女郎獨行夜路,不能不有所準備。

    最后,門口找出自己原來那雙輕便布鞋。時人進屋上殿都要脫履,以示對主人家的尊重。她身處“主公”的精舍,也不敢把自己當(dāng)主人,早就把鞋子脫在門外,放得遠遠的。

    她穿上鞋,撲的一小聲,吹滅房里的蠟燭。

    她覺得自己成了女游俠。心思變得前所未有的縝密。窗子打開一條縫,四面八方聽了好一陣,挑選了一個少有人經(jīng)過的角落。

    先悄悄的潛出白水營的范圍,找個村落人家棲身,捱到天明,她便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她凝視暮色。蒼茫沃野上幾座起伏的山,幾處人家燈火,依稀從中辨出一條通向遠方的路。

    羅敷深吸一口氣,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翻窗戶。

    突然,吱呀一聲響,打破了黃昏的凝重。

    羅敷全身定住。那聲音不是從窗戶上發(fā)出來的。

    而是來自她身后的房門。

    冷汗一頭,立刻關(guān)窗轉(zhuǎn)身。那門果然開了,閃身進來一個人!

    她捂住嘴,忍住沒叫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