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當病房里的人如潮水般退去,韓聞逸這才松了口氣。剛才混亂之中病房被弄得一片狼藉,呂父憤怒地踹倒了一根醫(yī)用架子,他先走過去把架子扶起,才回到病床邊。 呂彤彤蜷縮在被子里,一動也不動。 韓聞逸看著她這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調整心情,開口叫呂彤彤的名字。好半天,被子里的人微微動了一下,表示聽到他說話了。 “彤彤,如果你現(xiàn)在是柳獻……”他緩慢而溫和地提醒,“你會怎么做呢?” 呂彤彤沒反應。 韓聞逸不急著要她的答案,只是想讓她不要沉浸在痛苦恐懼的情緒中,這時候讓她進行一些改變角度的思考會對她有幫助。 “你慢慢想。幾分鐘后我再來,希望你能告訴我你的答案?!彼f,“護士會在這里陪著你的?!?/br> 被子輕微聳動了一下,是呂彤彤的回答。 韓聞逸轉身出了病房,去找呂彤彤的父母。 那對夫妻并沒有走遠,他們被醫(yī)院的保安帶到走廊上,可是他們不肯離開醫(yī)院,就在走廊的長椅上坐著。保安無法武力驅逐,只能在邊上盯著,以免他們再次硬闖病房。 醫(yī)院的醫(yī)生正在跟他們講道理,告訴他們抑郁癥是什么,指責他們不該對動手??墒菂胃敢荒樌淠瑓文傅皖^哭泣,誰也沒有在聽醫(yī)生說話。 韓聞逸走過去。 醫(yī)生認得他,知道他是專業(yè)的,忙讓出位置。他走到呂家父母面前,沒有立刻開口,而是重新觀察了他們一會兒。 呂父發(fā)怒的時候窮兇極惡,不發(fā)怒的時候就冷冰冰地坐在那里,像塊石頭。呂母則無論什么時候都帶著一股哀怨。這是一個嚴父怨母的家庭。 韓聞逸在夫妻倆對面站定,重新進行自我介紹:“我叫韓聞逸,我是呂彤彤的心理咨詢師?!?/br> 呂父用冷漠表示他的不屑。呂母繼續(xù)抹眼淚。他們把他視為騙子,并不信任,甚至不想理睬。 韓聞逸平靜地問道:“你們知道呂彤彤自殺過么?” 夫妻倆終于有反應了。 “她死了活該!”呂父再度怒發(fā)沖冠,“活著干什么,繼續(xù)丟人現(xiàn)眼嗎?” 做母親的倒沒有這么心狠。她滿腔的怨氣要發(fā)泄,她怨的不止是女兒,還要怨天怨地,怨的角度尤為清奇。 “t大到底是個什么地方?我們把孩子送到這里來,讀了兩三年書,怎么就給弄成這樣了?”她一字一句地質問,“她的事情都鬧上新聞了,她還想跳樓自殺!你們t大的醫(yī)院還攔著不讓我們見她,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醫(yī)院的醫(yī)生被這話氣得不輕,正要開口跟他們理論,被韓聞逸攔住了。 “叔叔阿姨,那你們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溫和地問道。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和煦誠懇的態(tài)度讓夫妻倆很難將他視為仇敵。他們對視一眼,都沒吭聲。來干什么?打孩子一頓?罵孩子一頓?看孩子再跳個樓? 韓聞逸一看就知道他們根本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們完全是被情緒驅使著所有的行動。因此沖動又自負。 “我們來管教孩子,”呂父答不出來,只能瞪他,“關你什么事!” “我明白您的想法?!表n聞逸的態(tài)度依舊是平和的。他不是來吵架的,他不是來彰顯自己有多聰明的,他的職業(yè)讓他明白如果想要讓對方聽他說話,指責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不管他有多不情愿,他得先學會聽別人說話,別人才有可能聽他說話。 “您覺得孩子做了不好的事,您作為家長想要管教孩子。我非常理解?!?/br> 呂父一愣。呂母非常吃驚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們顯然都沒想到他會這么說。 “我只是好奇,你們打算怎么做呢?”韓聞逸說。 夫妻兩個又不說話了。有時候沉默是一種抗拒,有時候沉默是因為不知道答案。 怎么做?如果說他們有什么明確的目的,那大概是將他們的怒氣發(fā)泄出來,其他一切都不明確。 韓聞逸垂眸,內心有點悲涼。五六十歲的人了,被社會洗練了這么多年,他們的行為卻從來都不是深思熟慮的。他在他們身上看到的不只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他看到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暴戾的人會將身邊的人變得軟弱,軟弱的人又會將身邊的人變得暴戾……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直到有人能夠跳出這個循環(huán)。 雙方僵持了很久,這樣的局面讓呂父倍感羞惱。他又一次惡狠狠地說:“我們的事情,不用你管!” 韓聞逸無奈嘆氣,有些疲憊。這個男人總是在憤怒。他不明白,憤怒是無能者的痛苦。他改變不了他的無能,他就改變不了他的憤怒。 他在這對夫妻邊上坐下,慢慢地說道:“叔叔阿姨,你們覺得,如果國家改變法律,所有犯罪的人無論罪行大小,一律判處死刑。會把所有的犯罪行為全都杜絕嗎?” 呂父呂母莫名地對視了一眼,不明白他為何會忽然把話題拐到這么奇怪的問題上。他們沒有回答,但他們的表情還是給出了答案:他們覺得會。 韓聞逸輕輕笑了一下:“我覺得不會。我覺得這樣的法律卻會讓不小心從超市拿了一條面包忘記付錢的人去搶劫金庫,讓不小心打破別人鼻子的人直接把人掐死——反正已經死罪難逃?!?/br> 他說:“過分嚴苛的法律也好,規(guī)矩也好,都會適得其反,你們覺得呢?” 夫妻倆瞠目結舌地愣了很久,終于聽明白了他在影射他們“管教”過度??伤吧涞媚敲葱钠綒夂?,那么隱晦,他們心中有火,卻竟不知要怎么發(fā)。而他說的,竟又不是全無道理的。 就在這時候,樓道口的方向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眾人轉頭望去,看到幾名穿著警服的人從樓道里出來。 警察徑直走到他們跟前:“我們接到報警,是誰在醫(yī)院里面鬧事?” 韓聞逸有些驚訝。他倒是動過報警的念頭,但他沒來得及這么做。是誰報的警? 呂母一看到警察,急了,怨氣又開始直沖云霄:“誰報警的?誰啊!我們管我們的女兒,怎么叫鬧事了?” 原本局面已經暫時平息,警察不知道罪魁禍首是誰,呂母這一叫喚,倒是對號入座了。值班護士和保安忙將剛才發(fā)生的事情說給警察聽。 呂父面上無光,立刻又開始罵罵咧咧;呂母心懷恐懼,又開始怨天怨地地抹眼淚。這里是醫(yī)院,病房里還有很多重癥患者,他們越是哭鬧,警察和醫(yī)生就越容不得他們。 “請你們跟我們回趟所里做筆錄?!?/br> 警察還算客氣地拍拍呂父的肩膀,示意他跟他們走。呂父卻惱火地把警察的胳膊重重一扔:“別碰我!我們家的事,輪不到你們警察來管!” 強勢有的時候很管用,有的時候也會碰釘子。因為他們終會碰上比他們更強勢的人。 民警拿著執(zhí)法記錄儀,把每一個動作都拍下來,冷冰冰地通知:“不好意思,這事兒就歸我們管。根據(jù)《治安處罰法》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擾亂醫(yī)療場所秩序,處警告和200元以下罰款。如果你們還要繼續(xù)鬧事,影響醫(yī)療工作,可處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另外,拒絕配合我們工作,是妨礙執(zhí)行公務,可增加拘留天數(shù)。我再問一遍,你們現(xiàn)在跟我們回派出所嗎?” 夫妻兩個目瞪口呆。他們不懂治安處罰法,但他們聽得懂警察的意思。現(xiàn)在走是警告和罰款,不走就是拘留。他們年紀這么大,蹲局子,丟不起這人。 最終,夫妻兩個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著警察走了。一名值班護士也跟著,一起去做筆錄。 韓聞逸眼看著警察將人帶走,沒走多遠,他小跑追了上去。 他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名片,遞給夫妻兩人。他的舉動很突然,兩人沒回過神,已分別接了。 “叔叔阿姨,”他沒有要求這對夫妻來做心理咨詢——即使他認為他們需要,但他知道他們不會——他淡淡道,“我有一檔節(jié)目,歡迎你們收看。” 夫妻倆捏著名片,面面相覷。 他沒再跟他們多說什么,轉身朝呂彤彤的病房走去。 …… 他走進病房的時候,呂彤彤已經坐起來了,正望著天花板發(fā)呆。見他進來,陪伴呂彤彤的小護士就起身出去了。 “你感覺怎么樣?”他在椅子上坐下。 呂彤彤的眼睛紅腫,必定是哭過,但值得慶幸的是,她看起來并沒有想象得那么糟糕,她好像很疲憊很難過,但至少沒有崩潰。 她勉強地笑了一下,算是對問題的回答。 韓聞逸默默嘆氣:“我剛才提的問題你思考得怎么樣了?” 呂彤彤垂下眼,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舉起手。韓聞逸這才注意到她手里攥著一只手機。 “如果我是柳獻……”她慢吞吞地說,“我會這么做。” 韓聞逸愣了一愣,忽然明白過來,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他怎么也沒想到,報警的人竟然會是呂彤彤! 呂彤彤又仰起頭看天花板,因為她眼里蓄著眼淚,她不想讓它們掉下來。她哽咽著問道,“韓老師,我是不是很壞很壞?” 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相信自己必定已經十惡不赦——因為她雖然覺得難過,卻竟然沒有覺得后悔。她無法用愧疚來自我處罰了,她只能等待韓聞逸的審判。 可是片刻后,她卻聽見了韓聞逸溫柔而堅定的聲音。 “你做得很好?!?/br> 她不相信。 “不是你的錯?!彼f。 她還是不相信。 “彤彤?!彼p聲道,“我為你驕傲?!?/br> 她依舊沒有回應。幾秒后,她雙手捂住臉,任由早已收不住的眼淚瘋狂瀉下。 …… 今天晚上是韓聞逸錄制《十二》的時候。他出了醫(yī)院,立刻開車趕往錄影棚。 他到的時候,場地里的工作人員正忙碌著做攝制前的準備。節(jié)目組的導演看見他,忙朝他招手:“韓老師,你先去休息一下。場地準備好了我就通知你。” 他徑直走過去:“王導,我想換一下今天的內容。” “???”導演王宇很驚訝,“換內容?” 韓聞逸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王宇。那是他進影棚之前臨時寫的大綱?!妒愤@檔節(jié)目是他的個人脫口秀節(jié)目,每期節(jié)目的內容基本是他自己擬定的,但在錄制前他也會跟節(jié)目組進行溝通,節(jié)目組會從吸引觀眾、制造熱點、審查等方面給他一些意見或者建議,所以節(jié)目的內容都是提前商議好的,不會臨時更變。 “我想今天先說這個。我希望這一期能早點播出?!彼f。節(jié)目組一次會錄制四期節(jié)目。如果他想說的今天不說,等觀眾看到這期節(jié)目的時候,又要晚上一個月的時間。 王宇接過他遞來的大綱,認真地看??赐曛螅皖^看了眼手表:“現(xiàn)在是六點半。大概還有四十五分鐘節(jié)目正式開始錄制。你有四十五分鐘潤色,想清楚你等會兒要說什么。” 韓聞逸微怔。他本來有點擔心節(jié)目組會拒絕他的要求,畢竟臨時更改計劃是他任性。卻沒想到,王宇會答應得這么爽快。 “韓老師?!蓖跤钚Σ[瞇地把大綱遞回去,“你的節(jié)目,你做主?!?/br> …… 四十五分鐘后,韓聞逸準備妥當,走到錄像機前坐下。 工作人員打板,錄像機紅燈閃爍,將他攝入其中。他目光炯炯地凝視著鏡頭,透過鏡頭,他仿佛看見了一張張錯綜復雜的網絡圖。圖上密布著無數(shù)的節(jié)點,節(jié)點連接了一個又一個的人。那些他認識的人們,那些他不認識的人們。那些通過各種介質收看著他節(jié)目的人們。 他對他們微笑。 今天呂彤彤問他,為什么會想到做這樣的節(jié)目,因為她父母的闖入,他沒有來得及回答。但他準備用行動回答。 他說:“節(jié)目播出之后,我看了大家的評論。很多人希望我能多講一些人際交往的方法或是技巧。那我今天就說一條——不要輕易地批評和否定別人。” 當他看到那對夫妻兇神惡煞闖進病房的時候,當他看到聽到本該親密的人們互相謾罵指責的時候,他也想抨擊他們那些愚蠢的行為,他也想站在高地上把他們全部罵的狗血淋頭。但他不會那么做。他不打算指責任何人,因為這就是他今天想說的內容——批評和否定并不是有效的手段。 “我以前為一對夫妻做過咨詢。他們說他們跟孩子的關系變越來越糟糕,孩子大了,不聽他們話了。早戀、逃學、跟他們認為糟糕的人交朋友。他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打得很兇,罵得很狠,都沒有用。最糟糕的是,孩子開始欺騙他們,依然早戀、逃學、和他們不喜歡的人交朋友,但是不再讓他們知道?!?/br> “他們問我,為什么他們的孩子會變得那么混蛋?” “我問他們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當孩子被他們指責的時候,孩子的感受是什么?是他做錯了應該改正嗎?——或者換一個角度,當你自己被別人批評的時候,你的感受又是什么呢?” “如果有人在你的朋友圈留言說,‘你自拍真難看,不要發(fā)了’,有多少人會覺得,‘糟糕,我錯了,我以后不應該再發(fā)照片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這么覺得,反正如果是我,我會覺得這人真討厭。然后立刻把他屏蔽拉黑?!?/br> “如果你隨手使用了室友的橡皮,三天以后他仍然喋喋不休地埋怨你自作主張……”他攤手,“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吸取教訓,以后使用他的橡皮之前一定要跟他打招呼。如果是我,我會認為他吃飽了撐的;我會跟他保持距離,不再用他的任何東西;如果我一不小心還是用了,那我會盡量不要讓他知道,免得他以后又來指責我?!?/br> “同樣,當我們批評別人的時候,我們的目的是讓他們改正,可他們的感受卻是我們很難相處。他們會避免以后再被我們批評,但他們避免的方法往往是要么遠離我們,要么以后他們做的事情不要再讓我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