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出生那會兒，他們生意才剛起步, 什么都要自己來, 很忙很忙的。那時候家里也窮，他們舍不得來回的路費。有時候我?guī)讉€月才能見到他們一次?！?/br>
    “那你和父母關(guān)系好嗎？”

    “……還行吧, ”張瓏猶豫了一下才回答，“不是特別親, 但也沒什么矛盾。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獨立了?！?/br>
    韓聞逸了解一下她的家庭狀況之后，又開始了解她的成長經(jīng)歷。

    “你童年有沒有哪些讓你印象比較深刻的事情？”

    張瓏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有?！?/br>
    “慢慢想, ”韓聞逸鼓勵她，“不著急。和父母也好，和爺爺奶奶也好, 也同伴也好, 都可以聊聊?！?/br>
    心理咨詢師總喜歡問來訪者成長的經(jīng)歷, 這始自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派。只是當初弗洛伊德喜歡將一切歸結(jié)都于來訪者童年的心理創(chuàng)傷和與性相關(guān)的幻想, 如今學界已經(jīng)不再認可那一套理論。不過咨詢師卻依然喜歡從童年下手——他們想要找出的并不是來訪者童年時遭受的創(chuàng)傷，而是想要他們了解來訪者解釋這個世界的方法。這一點，往往在童年的回憶中就已經(jīng)可以有所體現(xiàn)。

    過了很長時間, 張瓏才終于開口：“其實我從小身體就不好, 我能想到的童年的回憶, 很多都跟我生病有關(guān)?！?/br>
    或許是那時候烙下了病根，直到現(xiàn)在，她的身體也不太好，許多慢性病纏身。

    她苦笑了一下，“最深刻的回憶，大概就是我躺在病床上的事情吧。”

    韓聞逸提問的時候，她最伊始想起的就是這些?？伤杂X這些回憶苦澀無味，所以不想多說。整日躺在病榻上的故事，任誰聽了也會覺得無聊吧？然而在記憶中檢索了一圈，印象深刻的幾段，卻幾乎都與病榻相關(guān)，很難繞開。

    這一段記憶被她視為無用，韓聞逸卻對此極感興趣：“能詳細說說嗎？就是你生病的那些回憶，先說一兩段印象最深刻的?！?/br>
    “印象深刻的……”張瓏皺著眉頭，勉為其難地開口，“我記得我小時候，好像才四五歲，就生過一場大病。那時候整整在醫(yī)院住了幾個月。大家都以為我可能熬不過去了，家里人每天輪流在醫(yī)院里照顧我，連我爸媽都把生意擱下回來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每天吃很多藥，那些藥都苦得要命……我問我媽要糖吃，我媽不肯給，”她嘆氣道，“那會兒他們生意還沒做起來，家里很窮，醫(yī)藥費又貴，其實是他們小氣，舍不得花錢給我買糖吃。我媽就騙我，說她給我唱歌，唱《甜蜜蜜》，說我聽了這首歌嘴里就不苦了?！?/br>
    她頓了頓，又道：“那時候我還在念幼兒園，幼兒園的老師讓全班同學每人說一句祝福的話，錄了一盤磁帶給我?，F(xiàn)在想想，讓這么小的小朋友經(jīng)歷生離死別多不好，也不知道那些小朋友有沒有被嚇到?！?/br>
    “唉……”張瓏嘆氣?；叵肫鹉菚r的經(jīng)歷，她至今覺得后怕，“可能就是那時候落下的病根，我到現(xiàn)在稍微一熬夜，一不好好吃飯，胃病就要發(fā)作。”

    這番話聽得韓聞逸垂下眼，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

    張瓏解釋這個世界的方法，他想，他或許已經(jīng)有些了解了。

    一個小時又是轉(zhuǎn)眼就過。

    時間到了以后，韓聞逸合上筆記本：“如果你下周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再約個時間?！?/br>
    這回張瓏已經(jīng)習慣了，不再像上次那么擔心抵觸。

    “好的，”她說，“謝謝你啊韓老師，有些話能在你這里說出來，我就覺得好受多了。”

    韓聞逸微笑：“傾訴本來一種很好的解壓方式。”

    張瓏嘆氣：“就是這個解壓方式太昂貴了。”

    韓聞逸攤手：“所以以后少給自己一點壓力，省大錢了?！?/br>
    張瓏噗嗤一聲笑了。她能在韓聞逸的面前說笑，她對韓聞逸的信任感已比上一次增進許多了。

    韓聞逸準備起身送她出去，臨走前又看了一眼桌上她還沒喝完的黑咖啡。他把它拿了起來。

    兩人走到門口，張瓏正打算告別，韓聞逸卻先開口了。

    “負面情緒就像傷口的疼痛感，只不過這道傷口是內(nèi)心的?！彼普T，“傷口之所以會疼，是為了提醒我們那些讓我們受傷的事情是有危險的。所以疼痛不是壞事，它給我們預警，讓我們避開會讓我們受傷的事物?！?/br>
    張瓏怔怔地看著他。

    “這才是疼痛的意義?！表n聞逸柔聲說道，“如果有人因為我們受了傷，給予我們關(guān)愛，那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愛著我們——不是因為我們受傷了，我們才得到愛?！?/br>
    他平平淡淡說出來的話，卻像一錘子猛地敲在張瓏的背上。張瓏呼吸一頓，瞳孔猛地收縮。

    韓聞逸彎下腰，將那杯她沒有喝完的那杯黑咖啡扔進了垃圾桶。

    “下周見，張瓏?！?/br>
    張瓏半晌沒說話。她的目光渙散，不知道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她的眼眶竟然情不自禁地泛紅了。

    良久，她帶著鼻音開口：“下周見，韓老師?！?/br>
    她慢慢往外走了兩步，忽又停下來，小聲道：“……謝謝?！?/br>
    韓聞逸笑道：“路上小心。”

    目送張瓏離開事務所，韓聞逸松了口氣，轉(zhuǎn)身上樓。

    他從張瓏的童年回憶里，聽出了一些她的表達與她內(nèi)心真實感受的偏差，也構(gòu)建了一段故事。

    年幼時她的父母在外奮斗，她缺少關(guān)愛。只有當她生病的時候，所有的親人都回到她的身邊，給她加倍的愛與關(guān)懷。嚴重的病情甚至讓她在同伴中也成為焦點，所有孩子為她錄音送祝福。這些特殊的對待都是她健康安好的時候無法體會到的。所以當她說起她年幼時生病的經(jīng)歷，她口口聲聲說那段經(jīng)歷是痛苦的，可她說話時眼角眉梢?guī)е拿髅魇菨M滿的柔情與懷念！

    一個年僅四五歲的孩子還不懂復雜的道理，他們解釋世界的方法簡單又蠻不講理。這樣一段經(jīng)歷，給她留下的或許不是一個可以闡述的規(guī)則，而是一種經(jīng)典性條件反射——她或許潛意識地認為，當她受到傷害，她就能得到愛。甚至說，她只有在受傷的時候，她才能被愛！

    后來她長大了，她明白了許多道理，她知道女孩子要堅強要獨立，她也努力地照著她信奉的價值觀去做?？伤齼?nèi)心深處根深蒂固的東西卻沒有改變。每當她渴望愛的時候，她就會無意識地做出許多傷害自己的事情。她傷害自己的身體，也傷害自己的心靈，一遍又一遍不停揭自己的傷口，拒絕讓它愈合。

    ——她分明是如此地渴望著被愛?？蓤詮姫毩⒌哪且幻嬗肿屗芙^承認自己的渴望。矛盾因此愈發(fā)加劇。

    然而即使韓聞逸已有所覺察，卻絕不是三言兩語為她指點人生就大功告成的。心理咨詢不是修真小說里的境界頓悟，人的改變從來沒有那么簡單。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更多的耐心，去了解張瓏，幫助張瓏走出將她困住的沼澤地。

    他走到樓梯中間，忽聽上面?zhèn)鱽硪粋€人說話的聲音。他停下腳步仔細一聽，是錢錢在說話。

    “我最近都要加班，實在抽不出時間。明天晚上我就不來了吧，你們吃得開心點。”

    錢錢正在跟她大學的班長打電話。今年是他們的畢業(yè)季，同學們基本上找工作的都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繼續(xù)進修的也都確定了。馬上就到離校的最后期限了，所以班長準備組織班上的同學們最后聚餐一頓，就在明天晚上。

    班長說：“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你怎么突然就不來了？”

    “不好意思啊，”錢錢道歉，“最近是真的很忙?！?/br>
    “再忙也請個假吧，你哪怕晚點來也沒關(guān)系?！卑嚅L說，“錢錢，明天晚上全班同學都會來，連我們系里的老師都說好來參加，就少你一個人，不太好吧？”

    “呃……”錢錢舔了舔嘴唇。

    “再說了，我們班很多同學馬上去外地的去外地，出國的出國，大家就要各奔前程了，下次有機會再聚就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卑嚅L耐心規(guī)勸，“跟你領(lǐng)導請個假吧，大家四年同學，都是緣分，不要留下遺憾?！?/br>
    這番話說的錢錢都有些傷感了。她輕輕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我來就是了。”

    “那就好！”班長這才高興起來，“那明天見啦！”

    “明天見，拜拜?！?/br>
    “拜拜?！?/br>
    錢錢掛了電話，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韓聞逸已經(jīng)走到她背后了。

    第19章

    “班級聚餐？”韓聞逸問錢錢。他零星聽到幾句, 猜出了大概的對話。

    錢錢點頭：“嗯?！?/br>
    “你不想去？”韓聞逸聽到她的拒絕了。

    “嗯……”錢錢開玩笑地自嘲, “這不混得不夠好, 不好意思去嘛?！?/br>
    “哦, ”韓聞逸半真半假地嘆氣：“在這里工作算混得不好?！?/br>
    “……”

    意識到說錯話了的錢錢立刻挺起胸膛, 義正言辭地向韓大老板表忠心，“當然不是！咱事務所天下第一, 絕世無雙！我是怕我們班那幫小姑娘知道我老板是誰, 羨慕得把眼睛都哭腫了！”

    “……”韓聞逸哭笑不得，“那你為什么不愿參加同學聚會？”

    錢錢頓時整個人瀉下氣來：“我要是說了, 你不準笑話我啊?！?/br>
    “我笑話過你嗎？”

    錢錢想想，也對。

    “我們班, 有個男生對我有好感來著，”她為難地按了按眉心, “我聽說，他好像準備在畢業(yè)聚餐上再跟我表白一次……”

    韓聞逸眉峰頓時挑高了。

    “你喜歡他嗎？”他問。

    錢錢搖頭：“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其實我已經(jīng)拒絕過他很多次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死心眼。”

    韓聞逸高高挑起的眉毛這才平穩(wěn)落下。

    “我不知道這消息準不準確, 告訴我的朋友也是從男生那邊聽說的。反正就說陸青石……就是那個男生啦, 連燭光和鮮花都準備好了, 要當眾跟我表白。”錢錢愁眉苦臉的, “這消息要是真的，也太尷尬了。他尷尬，我也很尷尬啊。”

    “哦……”韓聞逸點點頭。陸青石, 聽名字就知道是個很討人厭的小兔崽子。

    他問錢錢：“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啊?！卞X錢苦著臉, “我想索性就不要去了, 這樣就什么事都沒有了?？蛇@是我們班最后一次聚餐，全班同學包括系里的老師都來參加，就我一個人缺席，說不過去。而且為了他不能見其他同學，挺可惜的?！?/br>
    錢錢想起上次韓聞逸幫她出主意的事兒，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韓聞逸：“哥，你說這種事情我怎么處理比較好？”

    韓聞逸笑了笑，說辭跟上一回很像：“這取決于你希望事情怎么發(fā)展。”

    “我希望事情怎么發(fā)展？”錢錢雙眉緊皺，“我希望他壓根就不要做當眾表白這種事情?！?/br>
    “嗯?！表n聞逸跟復讀機似的重復了一遍她的話：“那就讓他不要向你當眾表白?！?/br>
    “啊？”韓聞逸的話讓錢錢呆了三秒。

    她不太理解地看著韓聞逸：“什么意思？你是說我現(xiàn)在給他打個電話給他，直接跟他說‘朋友，你千萬不要干當眾告白這種傻事’？”

    韓聞逸一臉理所當然：“為什么不呢？”

    錢錢：“……”

    錢錢：“…………”

    錢錢：“………………”

    對喔。為什么不呢？

    =====

    晚上下班以后，錢錢回到家，沒有立刻上樓。她找了個安靜無人的小花園，掏出手機，從通訊錄里找到陸青石的名字。

    猶豫片刻，她咬咬牙，按下了呼叫的按鍵。

    “嘟……嘟……嘟……”

    陸青石剛下班到家，正準備開電腦玩會兒游戲，忽聽手機鈴聲響起。最近他下了班以后傻逼領(lǐng)導還老打電話跟他說工作上的事兒，他一聽鈴聲響心里就煩躁，很不耐煩地拿起手機，嘴里還在嘟囔：“靠，以后下了班就該關(guān)機……”

    等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他一下就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