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我怎么會……”方璃剛要開口,眼皮一跳。去海洋島之前,在美院一樓,教授深深看著她,又像穿透她,凝望某處;還有許多時刻,那副怪異的神情。 和自己極其相似,她應該認識的人。 話到唇邊,卻不敢開口。 方璃母親離開的很早,早到她都沒有記憶,小時候爭著搶著要去看照片,都被方建程沉下臉瞪回去。她愛父親,長大后怕他傷心,也不再去提,唯獨那一次因為哥的事情爭執(zhí)提及,被重重扇了一個耳光。 許宋秋望著她的神色,淡聲道:“你mama?!?/br> 方璃愕然,卻隱隱猜到。垂下眼簾,一時沒開口。 母親的死因方建程一直未提過,后來她好奇,常常從成叔和劉嫂嘴里撬出一點。 飛往俄羅斯的飛機失事,死于大洋彼岸。 再往下撬,是兩人不斷爭執(zhí),婚姻岌岌可危,大吵之后,方母決定出國散心。這些方璃也記得一點,很小的時候,那時候父親生意剛剛走上正軌,很忙,飯局酒席多,回來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也是爭吵。 手指蜷縮起來,指甲扣撓著掌心,方璃定定看向許宋秋,目光怪異。她記得,教授曾在列賓美院進修過三年。 室內寂靜。 “我跟小夏是大學同學?!庇纤哪抗猓降拈_口,“我去國外進修,小夏嫁人,婚后生活卻不幸?!髞怼!彼嘀杧ue,似乎不想再說, “后面你應該都知道了?” 方璃怔怔地望著他,點頭,又搖頭。 男人站起來,掐滅了指間的煙,同一張畫靜靜對視。 他語氣低緩,方璃認真聽著。 窗外雨聲喧嘩,混合著他微啞的聲音,氛圍壓抑沉悶。 當年的他生活困窘貧寒,顏料昂貴,畫廊里的畫無人問津。一張畫連成本都回不來;從軍藝畢業(yè)后無處可去,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老教授欣賞他才華,資助他去俄羅斯進修,放手一搏——那也是唯一出路。 那個女孩說會等,沒曾想,等著等著,卻結婚了。 他其實不怪她。 看不見的未來。她性子又軟,拗不過家里人的逼迫。 所以后來她說不幸福,要不顧一切去找他時,他也點頭應允。只是在莫斯科機場,再沒等來那個日思夜想的女人。 …… 方璃絞著手指,一時無話。 俗套的故事,局外人或許會憐憫幾句。她卻聽得很不是滋味。方建程是一個獨斷強勢的男人,甚至有些古板,她有時也常常被管得受不了,想躲開。她以為母親出事只是意外,只是吵架,像她偶爾也想過離家出走一樣。 她看著教授,嘴唇翕動,最后卻什么都沒說。 此刻,她覺得爸爸有些可憐。 可看著教授著迷般凝望著一張畫像時,她又覺得,他也很可憐。 靜默宛如一個世界那么長。 包包里的手機忽響,打破這份尷尬。 “小學妹,你送到了嗎?還是迷路了?”學長笑問。 方璃握著手機,所有思緒才飄回來,“送……送到了?!彼е嵛嵴f幾句掛斷,看向教授。男人目光陰郁,仍緊盯畫像,并不曾注意。 放下電話,她理了理情緒,低聲問: “教授……您有沒有看見一張報名表,是陳學長的,我今天是來幫他送報名表的?!?/br> 既然不是畫她,剛才的不適淡了一點點,她努力讓自己自然些,說:“應該在扶手椅邊上?!蹦抗庋惨曇蝗σ矝]找到,她走近,低下頭,又在地上看了看。 還是沒有。 眉心擰起,那張報名表已經貼上照片、蓋過學院的章,丟了肯定很麻煩,她蹲下來,仔細找。 “是這個么?” 視線里出現(xiàn)一雙锃亮皮鞋,她抬頭,驀地一哆嗦,男人弓下腰,正俯視她,手背青筋凸起,指間夾著著報名表。 面色一如既往,剛才的情緒收斂,眉眼平和。 或許是光線陰冷,先前恐懼還未消散,她還是被看得脖頸發(fā)涼,迅速起身。 “那您先忙,我還要回去畫畫。”三步并兩步退到門口,見滿室的女人盯著自己,太過相似,明知道不是她,卻仍不自然,錯開目光。 微微鞠躬,努力維持過去的尊敬禮貌,“教授再見。” 拉開門,她退出去。 走廊的光從門縫撒下來一些,濾進房間。帶動起一陣風,帷幔微動,男人站在大大小小的畫中,身型落寞孤寂。 方璃心口一顫,心情混亂,復雜,又感到說不出的怪異。 剛要闔上門,忽聽見“等等”二字,她嚇一跳,一口氣重新提在嗓子眼,緊張地看向他。 許宋秋揚了揚手中報名表,恢復過去口吻,命令道:“你的報名表,明天交給我?!?/br> 第53章 自那天之后, 方璃習慣性地同許教授保持距離。想起那件事,心里還是有不適感。近日去工作室的時間都跟著減少。報名表交給許教授后, 大半時間都待在自己班上的畫室。 甚至想動過退出工作室的苗頭。 陸思思對此很不解, 方璃也不方便把緣由告訴她, 支支吾吾后, 被陸思思苦口婆心勸下來——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跟著許教授畫畫?” “你不覺得工作室的氛圍比我們好很多?” “你不是還想好好畫畫給你哥掙錢嗎?你不去最好的, 你還想怎么樣?” 方璃被最后這句話撥動了心弦。 上一代的事情,過去已經過去, 她也無力悔改,可是想到現(xiàn)在,哥這樣不容易地供她念書, 同樣用著昂貴的的顏料畫布,她確實應該在最好的環(huán)境,努力畫出最好的畫。 想至此, 方璃畫到一半, 稍稍退后,離遠了看。 窗外,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她現(xiàn)在短期的小目標,就是能畫出好畫,像工作室中的學姐學長一樣, 同畫廊簽下合同,偶爾賣掉幾張畫, 賺到小錢錢。 她很想給哥買臺電腦。 這樣哥就可以天天和她聊天, 或者學習, 不再那么老土…… 還想給他買輛車。 這樣以后可以一起四處兜風,男人都喜歡車的,比較自由…… 還想給他買房子。 這樣在陰天下雨時他腰病就不會犯了…… 嗯,想把辛苦艱難小半輩子的哥包養(yǎng)起來,然后把他寵成一只寶寶。方璃捂了捂腦袋,驚訝自己居然有這種遠大宏偉的想法,哥知道估計會嘔死吧……不過想過之后,她心情也明朗一點,握緊畫筆,認真地繼續(xù)。 方璃參加的“拉娜杯”,是中國油畫院組織的比賽,針對大陸成人以上的所有藝術家,每人遞交一副作品,初選高清照片加創(chuàng)作說明即可。含金量不算高,但名頭大,贊助商多,所以獎金不菲。 純藝之路漫漫,油畫絕對是其中極其艱辛的一條。如果拿打游戲升級來說,“拉娜杯”只是一個新手村任務。 試一下水。 藝術雖說是自由的,但也有一定評判標準。 這些或大或小的比賽歷練之后,能在畢業(yè)前后,作品參加地方雙年展(雙年展,兩年舉辦一次的視覺藝術類展示活動),得到一定認可,就是很不錯的成績;再往后發(fā)展,還有北京雙年展,上海雙年展……甚至五年一屆的,所有國內藝術家向往的中國美展。 遠沒有盡頭的。 許教授之所以那么出名,就是曾在國際頂尖的里昂雙年展中,一副超寫實油畫《避難所》賣出了百萬美元天價。 世界廣闊,繁華,絢麗多彩,卻也磨難重重。 不過, 彼時的少女,還根本考慮不到那么多。 她盯了一會畫面,眨了眨眼,心里略有惆悵,又趴到窗臺望了望外面。晚霞斜照,人來車往。打了一個悠長的哈欠,重新坐回畫架,拿起筆。 …… 半個月后,是交作品的最后期限。 方璃艱難地,小心地抱著兩幅布面油畫,朝許教授辦公室走去。h大美院歷史悠久,幾棟老建筑中間不連接,方璃只得出了門口從外面繞。 天氣越來越熱,校園里生機勃勃,綠意盎然,兩側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投下一片陰涼樹影。時不時有騎自行車的同學單手夾著書從她身邊穿過,車鈴叮叮咚咚響。 方璃看著他們穿半袖的身影,恍惚發(fā)覺,夏天來了。仔細算算,已經五月底,哥是不是應該回來了。 最近她狀態(tài)不算好,天熱煩躁,加上哥久久不歸,總是說還要等等,等等……心情也跟著躁動起來。這段時間的畫,挑挑撿撿,也只這兩張油畫拿得出手。糾結不定,干脆抱過來,讓教授親自選。 許教授在這種時刻意外嚴苛,沉著一張臉,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批評也是毫不留情:“畫得沒什么意思?!?/br> 方璃僵立在門口,磕磕巴巴地把創(chuàng)作說明解釋一遍。 其實也沒有太多創(chuàng)意,兩張都是本分的寫生。一張是夜幕降臨前的公主樓,一張是頂樓大俯視的碼頭遠景。 她講完,教授又看一遍,輕掐眉心,“那就這張吧?!倍撕竺娴囊粡?。 方璃雙臂虛虛地抱著油畫,松了口氣。 “你現(xiàn)在技法還達不到,寫寫生可以,但以后這些比賽,特別是這種,盡量自己創(chuàng)作,有意思一點。” “哦?!彼怨渣c頭。 “回去吧?!笨粗樕厦黠@的黑眼圈,許宋秋語氣微緩,道。 從辦公室出來,方璃站在門口歇息了一會,拍拍胸口,第一次有放松之感。先前總是或多或少有些尷尬,因為母親,因為父親……看見教授也有不適,但此刻,心里忽的好了許多,自然許多。 許宋秋還是那個許教授。 離開美院,她趕緊按照要求拍好照,上傳網(wǎng)絡,寫好創(chuàng)作說明,又去快遞超市郵寄照片。終于弄完,鼻尖上滲出細小的汗珠,步伐卻輕快地往宿舍走。 辛苦一個多月,糾結許久的任務終于做完,卸下一個大擔子,她長長地吐出口氣,心情都跟著明朗不少。 —— 忙了大半天,已是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