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懷抱著這樣的目的，他才不惜冒著危險跨越了妖魔橫行的半個日本，前往平安京去追尋那位名揚(yáng)天下的大陰陽師。

    “雖然看著很近了，實際上還是很遠(yuǎn)呢?！?/br>
    走了小半個時辰，但視線邊界的平安京依舊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賣藥郎稍稍有些疲累地擦了擦汗，剛想從行囊中取出便當(dāng)休憩片刻，路旁卻有一塊他本以為是樹皮的黑色逐漸松動，最終掉落現(xiàn)出原形。

    “那是……”發(fā)覺到意料之外的事物，賣藥郎的手中無意識地攥緊了傘柄。

    破除虛妄的障壁之后，映入視線中的是一扇門。

    那扇門有著混合著濃墨重彩，卻又淡然純粹的黑，其上還繪有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貓咪，微弱的鵝黃色燈光自門縫的空隙中透出，而木質(zhì)門牌上的刻字也清晰可見——「貓屋餐廳」。

    “原來是餐廳啊?！眮須v神秘的賣藥郎輕飄飄地說著，他收束紙傘邁步向前，像是全然不擔(dān)心這眼前的居所實則是惑亂人心的幻術(shù)一般，“進(jìn)去歇息一下好了?！?/br>
    又或者說，是腰間那柄無往不利的退魔劍，給予著他無往不前的勇氣。

    “叮鈴叮鈴——”

    伴隨著這樣的響聲，賣藥郎一步一步走進(jìn)那間突兀出現(xiàn)于此的店肆。

    “什么！上次跟我們打球的是那個籃球巨星？”

    “哈哈哈哈，原來這世間還有這樣的事情嗎？”

    “啊，我又想吃螃蟹了啊……”

    店里的景象有些出乎賣藥郎的預(yù)料，客人們紛繁的談話聲如輕靈的魚尾躍入他的耳膜，那生活自然的凡俗氣息并不似妖術(shù)作偽，有著淡淡的溫馨色彩，而身穿黑白制服的小狐貍不知從哪冒了出來。

    “歡迎光臨！客人要點些什么嗎？”

    他有些好奇地打量著賣藥郎，面前的客人穿著色彩艷麗繁復(fù)的素底彩紋和服，身后背著看似沉重的木箱，臉上則化著略顯怪異的妝容，朱紅的線條點綴于眼簾與鼻梁，唇瓣則以丁香般的紫色勾勒，但不僅不讓人覺得違和，反而有種別樣的俊美。

    “感覺有點像那位小丑先生……”小狐貍不禁將眼前的客人與偶爾來店里的西索做著比較，但除了那妝扮以外，無論是氣度還是眼神都截然不同就是了。

    “當(dāng)然?！辟u藥郎有些好奇地打量著身旁無火自燃的小鳥吊燈，如同某種宗教儀式一樣纏綿于天花板上的線路，以及工筆難以畫就的精美畫作，慢條斯理地問道，“能否為小生來一杯水?！?/br>
    “啊，好的好的。”小狐貍連聲應(yīng)道，這位客人的自稱也是非常奇怪呢。

    現(xiàn)在正值晚餐時刻，店里的客人很多，僅剩的桌位大多有人，賣藥郎稍稍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最終向獨(dú)自坐在桌前自斟自飲的壹原侑子問道：“這位姑娘，請問小生能坐這里嗎？”

    “請便。”盡管貓屋的米酒度數(shù)并不高，但足足喝上幾瓶的壹原侑子，現(xiàn)在也難免面帶酡紅，目光朦朧，她似笑非笑地看了賣藥郎一眼，輕聲說道。

    “多謝。”賣藥郎略一頷首，將藥箱放下，坐了下來，身旁的女子徒具「形」意，卻不帶有「真」、「理」，饒是他云游四方也不曾見過這般存在，不由得有些驚異。

    “客人，這是您的茶。”小狐貍將茶水奉上。

    賣藥郎用手碰了碰，那杯子不知是以何原料制成，透明得幾乎不帶半點瑕疵，連茶葉的顏色都被映照得格外好看，他端起來輕抿一口，茶水溫度正好，溫溫潤潤，一時間竟然沒忍住，整杯水頃刻之間就見了底。

    “還要再來一杯嗎？”

    “嗯，謝謝?！?/br>
    所謂的菜單，即是書寫著店內(nèi)料理名錄的書冊，賣藥郎一路走來，沿途的店肆大多只是將寥寥幾道菜品以石灰石寫在木板上，簡陋至極，但這家店鋪卻是以觸感極好的紙張來記錄的，他掃視著花花綠綠的頁面，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似是因職業(yè)病而不自覺地估量這本冊子的價格，他思忖了片刻，忽然眼前一亮，隨后問道：“「魷魚飯」有嗎？”

    魷魚飯是北海道極有名的鄉(xiāng)土料理，他從函館經(jīng)過的時候，曾有幸品嘗過兩次，沒想到在臨近平安京的餐廳里，竟然也有這道料理的存在。

    “魷魚飯吶？應(yīng)該有吧。”小狐貍撓了撓腦袋，貓屋的菜單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客人點的少的料理會撤下，而隨著時令則又會添上一些新的料理，像是這道魷魚飯，就是幸平純最近才寫上去的。

    “那就來一份這個吧?！彼陨匀嗔巳囝^發(fā)，亞麻色的卷發(fā)略顯凌亂地披在臉上，卻將臉上的花紋照應(yīng)得愈發(fā)妖冶。

    “好的，請稍等！”

    第141章 menu.141 魷魚飯（下）

    “這間店鋪, 還真是有些奇怪呢?！?/br>
    盡管賣藥郎自身也常常被人以奇怪這樣的詞匯來形容, 但此時他的嘴里也難免這樣感慨道。背負(fù)藥匣行遍四海的他，也曾見過繁復(fù)纖細(xì)的雕梁畫棟, 富麗堂皇的瓊樓玉宇, 那些大戶人家庭花深院占地遼闊不知幾許，但這間餐廳里, 卻似乎透著某種不輸于此的低調(diào)奢華感。

    這種異樣感覺, 不僅來自于店內(nèi)光潔的木質(zhì)地板以及材質(zhì)不菲的裝飾，也在于店內(nèi)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們。

    他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正一臉悠然拈起一粒花生米的壹原侑子，那般神態(tài)從容, 氣度非凡的女子，低首垂眸間美得令人屏息, 從前竟從未聽聞過。

    “難道是大唐那邊過來的人嗎？”

    大約來自于平安時代的人, 總會不自覺地將一切超乎眼界的事物歸結(jié)于西海之濱的大唐，仿若一切神秘崇高都來源于此，就連賣藥郎也不例外。

    “你這指甲是在哪兒做的？顏色真好看啊！”他在這里打量著壹原侑子, 殊不知壹原侑子也同樣在觀察著他，在見到賣藥郎亮出的手指之后，侑子小姐兩眼一亮，趴在桌上看了過去。

    “這指甲嗎？”賣藥郎自寬大的袖口中伸出一雙素白的手, 在澄澈玻璃杯的映襯下，煙紫色指甲閃爍著的迷離光彩，襯得他指如蔥玉。

    “對啊，顏色很別致呢。”侑子小姐看著他的指甲, 嘴唇張張合合。

    “這是小生自藤紫中提取而出的?！?/br>
    “自制的嗎？”壹原侑子有些驚訝地問道。

    “是的?！辟u藥郎那靛藍(lán)色的眼眸中閃著光，他稍稍彎腰，從藥匣中取出一小瓶染液，以慣常的不緊不慢的語氣說道，“假如指甲發(fā)干的話，不妨一試?！?/br>
    他的藥匣中似乎總能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來，壹原侑子將其興致勃勃地拿到手中，擰開瓶蓋后，從里散發(fā)出來的并不是指甲油那種類似油漆的刺鼻味道，而是好聞的草藥清香。

    “還有這樣的功效啊……”

    “您的「魷魚飯」好了，請慢用?！贝┲鴿嵃讎沟臏\栗色長發(fā)的少女，端著餐盤走了過來。

    “嗯，謝謝。”賣藥郎淡淡應(yīng)道，同時鼻尖小小地聳動了一下，自白嫩的魷魚rou中飄散而起的縷縷白煙，鉆入鼻子里卻化作了誘人的鮮香，令他有些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真是許久沒有料理能讓他自聞到味道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期待了呢。

    “嘗嘗看吧。”他略一點頭，拿起了旁邊的筷子。

    雖然名字稱為魷魚飯，但眼前的料理卻是白嫩的魷魚擔(dān)當(dāng)著主角，米飯的痕跡絲毫不露，只有用筷子輕輕戳進(jìn)去的時候，才會恍然大悟——原來米飯都已經(jīng)包裹在里面了。

    如中空筑就的鳥巢一般，眼前的魷魚表面流淌著瑩潤的光澤，內(nèi)里卻充實著顆粒飽滿的米飯，就如同以魷魚為鞘，米飯為刃，兩者無比貼合地聚集在了一起。

    “嗯，是魷魚飯的滋味?！?/br>
    眼前這道的味道，甚至比賣藥郎在北海道之前所嘗過的都有過之無不及，這使得他內(nèi)心有些推翻了之前的預(yù)測，難道這位店長是來自于北海道的居民嗎？

    但不管怎么說，仔細(xì)品味口中的料理，才是正經(jīng)事，他略一挑眉，夾起一塊包裹著米飯的魷魚送入口中。

    與尋常魚rou的綿軟不同，在牙齒嚼斷魷魚片時，那滿滿的彈性幾乎能讓紋理斷裂的片刻在耳邊傳出回響，魷魚特有的鮮味也隨之在口腔內(nèi)四處游蕩著。

    緊致！軟韌！此時的賣藥郎的腦海中，幾乎遍布著這樣的詞語。

    但作為北海道地方特色的魷魚飯，魷魚的美味還在其次，更為凸顯的，其實還是飯的滋味。

    并不是通常那樣松軟稍干的米飯，而是仿佛帶著自大海升騰而來的濕氣一般軟糯潔白，包裹在魷魚內(nèi)的米飯早已被染卻了顏色，帶著分外誘人的熏黃色彩，而魷魚的味道，則絲絲入扣地滲入到米粒里了。

    每一次咀嚼，都能感受到魷魚與糯米飯相互融合的鮮活滋味，味蕾如同被魷魚的觸須緊緊捆綁住了一樣，令人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呼……”在一口不剩地將盤中的魷魚飯消滅殆盡后，賣藥郎許久才回過神來，原本略顯蒼白的面色也沁出些許紅潤，而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則使原本眼中的疏離變得淺淡了一些。

    “小狐貍，這邊來兩份湯豆腐?！眱晌活^頂光禿禿的顧客從門口走了過來，其中一位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說道，“對了，記得多加點海帶?！?/br>
    “好的！”埼玉老師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對還帶念念不忘吶。

    不像是僧侶呢……賣藥郎這樣想著，卻見那兩人并肩朝著自己這邊走了過來。

    “埼玉老師！”壹原侑子嫣然笑道，她輕輕摸著自己的下巴，故意亮出剛剛涂好的指甲，“晚上好啊?！?/br>
    “晚上好！”埼玉老師有些驚訝地回話道，侑子小姐今天竟然會主動跟他搭話，還真是稀奇啊。

    “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今天有什么變化呢？”壹原侑子眨了眨眼睛，用纖細(xì)的手指摸著自己的臉頰。

    “哎？”突然遭逢到這樣的問題，埼玉老師微微俯下身看著侑子小姐，那一雙不大的眼睛瞪得溜圓，試圖從中尋找出一點蛛絲馬跡，“這這這……難道是發(fā)型變了嗎？”

    “嗯？沒有呢?！?/br>
    “那……是這件衣服嗎？感覺之前沒見到過呢！”

    “昨天我也是穿的這件啊……”壹原侑子的語氣變得危險了起來，“難道埼玉老師都沒有注意過嗎？”

    “??！我想起來了！的確是這樣呢！”埼玉老師忽然意識到，眼前的問題并不是如他想象中那樣簡單，這實際上是一道送命題??！

    “那……難道是……”他還想繼續(xù)猜下去，卻被看不下去的黃老師拉到了后面，“埼玉老師，你難道都沒注意到侑子小姐的指甲嗎！”

    “指甲？”埼玉老師略一低頭才恍然大悟，那往常微白帶粉的指甲，如今卻變成了帶著綺麗色彩的煙紫色，“是這樣啊……”

    “是啊?！币荚ё犹舾吡耸种竼柕?，“怎么樣？好看嗎？”

    “好看，好看?！秉S老師連連點頭，“這樣的紫色和侑子小姐很配呢！”

    “是嗎？我也這樣覺得呢！”

    見到三言兩語就被哄好的壹原侑子，埼玉老師的表情只能用瞠目結(jié)舌來形容。

    “這瓶染料能賣給我嗎？”壹原侑子向賣藥郎問道，“多少錢呢？”

    “無妨，就送與你吧?！辟u藥郎輕笑道。

    “那可不行?！币荚ё右慌氖终?，決定道，“這樣吧！這頓飯我?guī)湍愀顿~吧！”

    “真的不必了……”

    “小狐貍！結(jié)賬！”

    最終，賣藥郎還是拗不過壹原侑子，不僅這頓飯由對方請了，在聽說賣藥郎是四處云游的行腳商人之后，還順帶著幫他買了一份烤飯團(tuán)帶在身上充當(dāng)干糧。

    “行走在外，也不能虧欠了自己呀！”壹原侑子用很認(rèn)真的表情開口。

    “謝謝?！彼肓讼耄謴乃幭恢刑统鲂┢科抗薰?，“對了，這些也請您收下吧。”

    看來他以后就算只是賣藥妝，都能賺不少錢呢……

    “自土御門小路向北，沿橋向東……”

    賣藥郎背著沉重的藥箱，與夜色交融著在平安京內(nèi)穿行，直至抵達(dá)一處刻畫著五芒星的木門前。

    這里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住所。

    “咚咚——”他輕輕地敲著門。

    “來了來了，是誰??？”

    “在下……只是一介賣藥郎而已?！彼槐安豢旱卮鸬?。

    人世間，的的確確有著各式各樣的存在。

    貪嗔癡，怨憎惡，由此演化而生的「物怪」以及人世的惡，是斬之不盡的。

    但人世之所以被稱之為人世，也正是有著于此對應(yīng)的善做著支撐，也正因為有著這樣的存在，才使他的斬妖除魔顯得有意義。

    只是，當(dāng)他看見背著跳跳meimei，跟小式神們玩鬧在一起的安倍晴明時，還是忍不住大跌了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