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族長氣呼呼地道：“怎么不是，她姓嚴，就仍是咱們嚴家的人”，顫巍巍地舉起手里卷軸， “我剛讓人另外寫了族譜，把她名字添上了。”

    嚴其中問：“不是說女人不能上族譜？”

    “賠錢貨當然上不了族譜，可三妞不是要當王妃了嗎？這么尊貴的人不寫上去，祖宗見了也得罵我……你趕緊收拾兩件衣裳，帶兩個人上京，這可是大好事啊，咱們嚴家揚眉吐氣的日子到了?！?/br>
    “我不去”，嚴其中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我沒盤纏，而且那么大的京城，誰知道三妞住在哪兒？”

    嚴家族長“篤”將拐杖重重地頓在地上，“你這個孬種，鼻子底下長個嘴，不會去打聽？平王妃這么響當當?shù)娜宋?，你一問，誰不上趕著巴結(jié)你？沒盤纏我先借你五十兩，多大點兒事兒。要去就趁早，給族中晚一輩的都謀個差事。王爺開府，需用的人手多，咱們早點去可以挑個肥缺，去晚了，豈不就剩下打更倒夜香的活計了？”

    嚴其中猶豫半天，“我再想想，長這么大就沒出過濟南府，怵得慌。”

    “孬種，孬種，這么大的漢子還怕丟了不成？”嚴家族長一路嘟噥著一路搖頭，“尋思好了就找我要盤纏?！?/br>
    等嚴家族長離開，張氏從隔間出來，攛掇著嚴其中，“你就去一趟吧，三妞好歹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還能半點情分都不講？她現(xiàn)如今是王妃，手里大把的銀子，就是稍微漏那么一點也夠咱們穿用了。”

    嚴其中思量來思量去，還是搖頭，“三妞從小就記仇，她怎么離得家咱們都清楚，我不上門討這個嫌?！?/br>
    張氏看著眼前這個七尺多高的漢子就這點出息，恨不得掄起拐杖來抽他，可想想還得依仗這個兒子養(yǎng)老，遂忍了氣，顛顛到東屋找嚴其華。

    胡寡婦聽聞，“切”一聲冷笑，“這是把三妞當傻子，遇到禍事把她推出去斷絕父女關(guān)系，現(xiàn)在看人家過得好，又要上門認親……真是見過臉皮厚的，沒見過這么厚的?！?/br>
    “你懂什么？”張氏面上有些掛不住，朝著嚴其華道：“臉面有什么用，值多少錢一斤，豁出去給孩子討個前程，給家里討些銀錢才是緊要。再說你這腿，不能一輩子殘著，京都有專門給圣上看病的太醫(yī)，讓三妞找一個，把腿治好，活蹦亂跳的回來。當初，要不是因為三妞，你這腿說不定也斷不了。”

    嚴其華很是心動，家里有了銀錢也到不了他手里，都是胡寡婦把著，可要是能把腿治好，他就不用受制于人，天天混吃等死了。

    胡寡婦看出他的心思，冷著臉道：“你敢去試試，你前腳出了這個門，我后腳就帶著二胖走，臨走前一把火把房子點了。”

    胡寡婦向來能豁得出去，她要說點房子，絕對會燒得一干二凈。

    去了京都，能不能治好腿還兩說，可胡寡婦肯定會跑了。

    嚴其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不去?！?/br>
    張氏這下掄起了拐杖，朝著嚴其華揮過去，嚴其華腿腳不方便，手勁兒卻大，一把抓住拐杖，劈手奪過來，扔到院子里。

    嚴家族長得知涌泉胡同沒有一個愿意出頭去京都，氣得捋著胡子感慨，“都是些窩囊廢，沒一個上得了臺面的，難怪嚴家香火不盛，一個大老爺們還能讓婆娘給壓著，這不反了天了？”

    正發(fā)著牢sao，聽到身后傳來略帶沙啞的嗓音，“祖父，我愿意去京都。”

    嚴家族長回頭，看到門口走進個半大少年。

    少年穿著亮藍色素面長袍，外面披一件石青色棉斗篷，手里拎了只書袋，看上去溫文爾雅，有種超出年紀之外的老成與穩(wěn)重。

    不是剛從學里歸來的嚴青旻又是誰？

    嚴家族長臉上立刻溢出慈祥的笑容，“阿旻回來了，冷不冷，累不累？快進屋歇著，讓丫鬟拿幾塊點心墊墊肚子?！?/br>
    “我不餓，祖父不用忙，”嚴青旻將書袋交給小廝，“祖父剛才是說沒人愿意去京都，我倒是想去?！?/br>
    嚴家族長嘆一聲，“你還小，從來沒出過遠門?！?/br>
    嚴青旻笑道：“甘羅十二歲能拜相，我今年也是十二，雖然才華遠不及甘羅，但是去一趟京都還是能勝任的。再說，我又不是獨自走著去，祖父肯定會安排好車馬及隨行的小廝，有什么不放心的？”頓一頓續(xù)道：“其實，我去京都最合適不過，畢竟我跟長姐一母同胞，比別人都要來得親近?！?/br>
    嚴家族長連連點頭，“好孩子，有出息，祖父沒有看錯你?！?/br>
    嚴青旻道：“還得麻煩祖父替我安排好行程，等安排好了我去跟袁先生告假，順便問他有沒有書信帶過去……袁先生跟長姐一直互通書信，如果先生能修書一封，長姐見我的把握會更大。”

    嚴家族長極是欣慰，當即打發(fā)下人去訪聽有沒有往京都去的商隊。

    其實外出遠行最方便和安全的是雇傭車行的馬車及護衛(wèi)，雇上兩輛車四個人，一路逍遙自在，不過費用太大，連車帶人沒有百八十兩銀子下不來。

    退而求其次就是跟隨商隊，交個七八兩銀子，就可以綴在商隊后頭，安全是肯定的，缺點是不自由，何時停何時走，何時打尖何時住店都得聽商隊安排。

    嚴青旻是頭一次進京，還是安全為上。

    沒幾天工夫，嚴家族長就找到了一家商隊，約定好三月三出發(fā)。

    嚴青旻也從袁先生那里得到了書信。

    臨行前一晚，嚴家族長拿著幾張銀票語重心長地囑咐嚴青旻，“這里共一百兩銀子，這張五十兩的，你縫在腰帶里，到時候系在腰上，到哪兒都丟不了。這兩張各二十兩，你貼身收著，另外十兩是散碎銀子，留在路上吃茶住店用。到了京都，首要的是為自己謀個前程，其余人都不用管了，都是些扶不起來的阿斗，你只顧著你自己就好……以后，咱們嚴家還得靠你支撐門戶光大門楣?！?/br>
    嚴青旻看著銀票默默地點頭。

    銀票是四四方方的暗黃色表紙，左邊寫著“四海錢莊”，右邊寫著“通存通兌”，正中是“紋銀二十兩”的字樣，上面蓋著朱紅色的印章。

    記憶里，他曾經(jīng)也見過這么一張紙。

    在嚴清怡盛絹花樣子的針線笸籮里，他偶然間看到了，本能地感覺是值錢的東西，就夾在書本里打算用來買紙筆。

    嚴清怡跟他要。

    他問嚴清怡，“這是什么，能不能當銀子用？”

    嚴清怡回答，“不能，就是張紙，沒用的東西”，然后當著他的面兒，毫不猶豫地撕了。

    他記得清楚，被撕掉的那張紙上，寫著“紋銀十五兩”的字樣。

    十五兩銀子！

    足夠他讀五年書都不止，嚴清怡伸手就撕了，卻還告訴他，家里沒有銀錢，供不起兩個人花用，讓他停了讀書，只供薛青昊學武。

    那時候他年紀小，輕而易舉地就被糊弄過去了。

    現(xiàn)在，他很想知道，假如自己再拿著銀票問嚴清怡，她還會說那是沒用的東西，然后一把撕掉嗎？

    嚴青旻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低低嘟噥一句，“長姐，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否？”

    嚴清怡完全沒想到嚴青旻要進京來尋她。

    這些天，七爺再沒有來尋她，也不曾打發(fā)人來送過信，倒真是守了未婚夫妻成婚前不得隨意見面的規(guī)矩。

    嚴清怡心里有愧，倒是認認真真地替他做了身直綴，又開始繡帕子。

    帕子是灰藍色的細棉布，右下角用嫩黃色的絲線繡了彎明月，明月旁邊是一顆星子。

    圖案簡潔大方，而且非常容易繡，才剛一天工夫，就做出六條帕子。

    第二天，嚴清怡將直綴并帕子一并包好交給辛姑姑，“請劉五受累跑一趟，送給七爺，就說我最近在讀范參政的詩?！?/br>
    辛姑姑答應聲，提著包裹去了外院。

    不到半個時辰，那只包裹就放在了和安軒的太師桌上，而七爺卻不在。

    他正在坤寧宮陪萬皇后說話。

    天氣暖了，柳枝吐了新綠，地上草芽發(fā)出嫩黃，這勃勃生機讓人精神振奮。

    萬皇后心情愉悅地說：“這已經(jīng)三月了，再過三個月你就要成親了。前兩天我還跟圣上提起過，幾位殿下成親前都去尚寢局挑女官侍候過，你什么時候得空也去挑兩個?！?/br>
    尚寢局就是記錄圣上召寢的機構(gòu)，也備有熟知房事的女官用來教導皇子行周公之禮。

    恭王、定王等人年滿十五就已經(jīng)知曉床笫之事，饒是如此，成親前還特意另選了女官侍候。

    而七爺已經(jīng)弱冠還從不曾與人同寢過。

    眼看就要大婚了，理應熟悉一下，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找不到去處。

    七爺思量片刻，應聲“好”。

    萬皇后笑道：“你去挑個順眼的，要是伺候得好以后可以帶著，伺候得不好就另外換人……孩子最好別留，嫡子出生之前先別要庶子，否則容易生是非?！?/br>
    七爺一一答應，告辭出門。

    回到和安軒，瞧見了太師桌上的包裹。

    小鄭子原樣轉(zhuǎn)述了劉五的話，“嚴姑娘最近讀范參政的詩，又因天氣暖了，用不著再穿棉袍子，所以就做了身直綴，另外繡了六條帕子?！?/br>
    七爺先抻開直綴瞧了眼，直綴用的是寶藍色的杭綢，袍襟繡了一枝松枝，細看之下，松枝間另有女蘿草纏繞其上，非常精致。

    帕子怕是簡單，不過一星一月。

    想起她特意提到的范參政，七爺輕輕“哼”一聲，唇角慢慢勾起個美好的弧度。

    片刻，將一條帕子塞進懷里，其余的連同直綴都交給小鄭子，“衣裳我明兒就穿，帕子都收好了，一條都不能少?！比缓蠼猩侠顚殬I(yè)，“走，往尚寢局去……”

    第157章

    御花園里連翹正當時, 成片成片的黃色, 把冬季的沉悶一掃而盡，增添了無窮的新意。

    七爺慢慢踱著步子, 突然就想起懷里那方帕子上繡著的星月。

    切，還特意告訴他是范成大的詩。

    難道他就猜不出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既然知道這一句，為什么不繡成滿月？

    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想到這一句, 七爺心跳立時停了半拍，急忙加快步伐。

    尚寢局的掌印太監(jiān)聽聞七爺要來，老早就候在門口。

    見到七爺，先躬身問了安，又低低道：“現(xiàn)如今, 局里有八位侍寢女官, 都是調(diào)~教好的, 其中五位還不曾服侍過人, 都在后頭等著，待會兒就將她們叫過來。”

    七爺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須臾，便聞衣裙窸窣，有馥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女官們魚貫而入, 停在七爺面前。

    七爺抬眸, 順次打量過去, 這幾人或清麗或秾艷或纖弱或豐滿, 相貌體態(tài)各有不同，卻個頂個都是大美人。

    只是她們的神情卻都一般無二，恭順且拘謹，又隱隱透著些渴望。

    七爺?shù)溃骸澳銈儺斨兴藕蜻^人的留下，其余的退了吧?！?/br>
    有三人往前邁了一小步，另外五人屈膝行個禮，悄無聲息地退下。

    七爺緩了聲音道：“我只問幾個問題，你們?nèi)鐚嵈饋怼銈冾^一次侍寢，怕嗎？”

    三位女官彼此對看兩眼，俱都點頭，“怕?！?/br>
    “怕什么？”

    有一人答，“怕疼。”

    另外兩人道：“疼的話，閉上眼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就是怕伺候不好，惹得貴人發(fā)怒?！?/br>
    七爺再問：“可有緩解疼痛的法子？”

    女官們面面相覷，不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