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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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七爺毫無血色卻是清俊儒雅的面容,范大檔感慨不已,章學士的折子去年春天就呈到七爺手里了,遲遲不見回音,他本以為七爺沒把它當回事,沒想到七爺并非束之高閣,而是著人四處勘察去了。 難怪圣上會交待把章學士的折子交給七爺? 范大檔正思量,只聽七爺又道:“我覺得與其收間架稅,倒不如征收田產(chǎn)稅,將田地分為上中下三等,按畝收稅?!?/br> 范大檔遲疑道:“這倒是比間架稅簡單明了,只不過……京郊周圍土地大半都在諸位公侯手里,許多還是祖產(chǎn)祭田,真要按畝收稅,別處先不提,單京都就得鬧騰一陣子。” 七爺輕輕咳兩聲,飲幾口茶,笑道:“這倒簡單,先讓他們把田產(chǎn)報上來,按著爵位等級劃分祭田,國公可涌有兩千畝祭田,侯爵次一等一千五百畝,伯爵再次一等,一千畝祭田,這是可以免了稅收的,其余土地再征田產(chǎn)稅。若有漏報瞞報的土地,盡數(shù)收歸朝廷。其余官員也都按品級各有豁免,再那些有秀才孝廉功名的,各自不等。我都一一列出來,以供皇兄參詳。此事關系到黎民百姓江山社稷,還請公公在皇兄面前促成此事?!?/br> 范大檔翻開手中冊子,見上面工工整整的臺閣體小楷。臺閣體講究黑、密、方、緊,因太宗皇帝極喜歡這種字體,學子們便爭相學習,到康順帝年間,十位舉子中差不多有七人能寫臺閣體。 可七爺這臺閣體卻在方正光潔中更加了幾分秀潤圓融。 也不知到底用去多少時日才練就這一筆字? 范大檔合上冊子,再掃一眼七爺,恭聲道:“奴婢定當遵從七爺吩咐,只是此事牽扯極大,實在不敢保證一定能推行。奴婢回去重新謄抄一份,先請羅閣老過目,他在內(nèi)閣中支應,我這邊再費點心思,把握會稍大一些。” 這次七爺突然犯病,萬皇后早將事情查得一清二楚,其中最該挨罰的就是羅雁回??善郀斠呀?jīng)先一步把羅雁回打發(fā)到遼東去了,一罪不能罰兩次,萬皇后只得作罷,卻將和安軒上上下下都罰過。 羅閣老因為羅雁回的緣故,必然會附同七爺。 七爺也想到這點,淺淡一笑,“有勞公公?!?/br> 那笑容猶若高山遺雪,清貴高雅,卻又有種超脫于凡間的悲涼。 范大檔再度感嘆,將冊子小心地塞進懷里,低頭應道:“七爺折煞奴婢了,這本是奴婢分內(nèi)之事?!?/br> 隨在七爺身后,仍回到廳堂,抓起適才放在桌上的護膝,便要告退,忽聽得七爺清清冷冷地問:“那忠勇伯多大年紀,長成什么模樣,家中有何人?” 果然七爺是在意那位嚴家姑娘的。 他就說嘛,無緣無故地,七爺怎會不顧自己安康親自跳到湖里去。 入秋之后湖水就涼了,就是普通人也未必能受得住。 范大檔清清嗓子,裝模做樣地考慮片刻才道:“忠勇伯大概是而立之年,其妻趙氏四年前病故,家中只有一兒一女,女兒昨天過得是十虛歲的生辰,兒子不滿五歲。忠勇伯相貌頗佳,劍眉星目鼻直口方,有一手好劍法還能寫得一筆好行書?!?/br> 七爺笑笑,“那就是上馬能揮劍斬敵首,下馬能運筆草兵書了?朝中能有此棟梁,實乃萬晉之福?!?/br> “是,是”范大檔應兩聲,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因在屋里待得久,迎面而來的冷意激得他連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他忙將兩手攏進護膝里,加快了腳步。 快出院門時,下意識地回首,看到空寂的院子里那一片蒼翠清幽的松柏,暗暗搖頭。 這院子實在是太過安靜了,七爺本就病弱,實該有個性子活潑的在身邊鬧騰著,有了人氣兒興許病就能好得快些。 范大檔不由又想起在張閣老府上見到的那個少女。 白凈柔嫩的臉龐,烏黑明亮的雙眸,小巧的紅唇,笑起來腮邊一對淺淺的梨渦,看上去嬌嬌柔柔的,仿佛繾綣在春日枝頭的白玉蘭,令人有種忍不住要呵護她的沖動。 如果能遂了七爺?shù)男脑妇秃昧?,可是這事兒又不能強來,強扭的瓜不甜,反而讓七爺心里更不舒服。 總之得好好謀劃著。 范大檔不知道的是,他前腳離開,七爺后腳又去了書房,從書案下靠右手最底下的抽屜里取出那張小像。 小像畫得正是做小廝打扮的嚴清怡。 墨發(fā)高高地束在頭頂,隨意地用布條綁著,發(fā)梢垂在肩頭,有些許飄散在臉旁。巴掌大的小臉單純稚氣,大大的杏仁眼里水光瑩瑩,看上去楚楚動人,可眸底又分明藏著一絲絲狡黠。 七爺怔怔地瞧了片刻,伸手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停在她水潤的雙唇上,只這一瞬,體內(nèi)好似氣血翻滾,喉間隱隱有腥甜的滋味,接著便是驚天動地的咳嗽。 半晌,咳嗽方停,而手里潔白的棉帕上,又是猩紅點點。 七爺心神俱灰,抬手便要撕那小像,可猶豫半天終是不忍動手,黯然地把那小像復又塞進了抽屜底層…… 第75章 夜風起了, 吹動著枝葉窸窸窣窣,夜鳥被驚醒, 發(fā)出咕咕低鳴。 和安軒內(nèi)室的咳嗽聲就沒有停過,持久而劇烈。 小鄭子攏件披風,將燈燭挑得亮了些,從暖窠里倒了熱茶,隔著帳簾道:“七爺喝口水潤潤嗓子?!?/br> 七爺接過茶盅,喝過半盞, 低聲道:“你自去睡吧,不用在這邊伺候?!?/br> 小鄭子躬身退出去,想了想,點了半支安神香, 過得片刻, 湊上前聽帳內(nèi)呼吸聲漸漸平穩(wěn),才長舒口氣。輕手輕腳地到隔間榻上, 合衣躺下。 這一覺倒是沉,直到院子里傳來小火者低低輕語, 小鄭子才猛地醒來, 頭一件事便往內(nèi)間里去。 未及床前, 便聽到苦苦壓抑著的咳嗽, 小鄭子頓時明白, 眼淚忽地涌出來, 卻絲毫不敢露, 悄悄退出去, 擦去目中淚水,深吸口氣,跟往常一樣吩咐小火者,“去瞧瞧冰糖銀耳燉好了沒有,凈面的水備著了,火盆里的炭換過沒有?” 小火者應著散去,小鄭子復又走進內(nèi)室,隔著帳簾輕聲問道:“七爺可醒了?” 七爺應聲,“嗯”。 小鄭子抬手撩起帳簾,掛在床角銀勺上,又將已經(jīng)暖過的衣物放到床邊,伺候著七爺穿戴整齊。 先奉上一杯溫茶,七爺漱漱口吐了。 小火者端著銅盆、棉帕次第而入,待七爺凈過手臉,一盅銀耳羹便呈了上來。 銀耳羹燉得正是時候,透明晶瑩,里面加了冰糖枸杞,看上去紅白相間賞心悅目。 七爺吩咐小鄭子另取一只碗,將銀耳羹撥出一半,“我用不下這許多,你吃了吧。” 小鄭子沒推脫,捧起碗就吃,里面冰糖放得足,濃甜味美,可瞧著七爺皺緊眉頭勉力下咽的樣子,小鄭子頓覺口中滿是苦澀。 撤下銀耳羹,廚房里將淮山薏米粥送過來。薏米粥是用淮山、薏米、蓮rou和大棗一并燉成。 這是周醫(yī)正特地擬定的食譜,銀耳羹清肺止咳,薏米粥健脾益氣。 東西都是好東西,可再好也經(jīng)不住天天吃。 小鄭子在旁邊看著已是看膩了,何況天天吃的七爺。 七爺仍是只用過半盞便再不能吃,再度漱過口,用帕子擦擦嘴,輕聲道:“時辰差不多了,我這就往坤寧宮去,你不用跟著,趁這空當睡個回籠覺。你歲數(shù)小,天天跟著熬,別把身子熬垮了?!?/br> 小鄭子已經(jīng)十六,只比七爺小兩歲,聽聞這話眼眶又開始發(fā)熱,急忙閃避著往窗外瞧了瞧,“今兒北風刮得緊,爺穿那件兔子毛斗篷,能暖和些?!?/br> 七爺掃一眼手邊那件藍底團花聯(lián)珠紋錦斗篷,淡淡道:“路不遠,半刻鐘就到,我還是穿這件吧?!?/br> 小鄭子忙點頭,“我找件夾襖七爺套著?!?/br> 寶藍色的夾襖穿在鴉青色錦袍外面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卻仍是遮掩不了他高華清俊的氣度。 小鄭子細心地將斗篷系好,另取過手爐攏在七爺手里,叮囑另外一個太監(jiān)李寶業(yè),“路上別走太急,仔細看著路,外頭風大,當心吹掉帽子?!?/br> 七爺笑道:“小鄭子的話是越來越多了,回頭皇兄有了皇孫,我得把小鄭子薦了去伺候,定然能做得好。” 小鄭子板著臉道:“我不去,我等著給七爺伺候孩子。” 七爺笑笑,沒答話,帶著李寶業(yè)離開。 小鄭子看著七爺身上的紋錦斗篷,在肚子里將羅雁回罵了個狗血噴頭。 七爺為了不招人眼目,平常出宮都不帶內(nèi)侍,只帶著羅雁回。 小鄭子沒親眼見到在魏家發(fā)生的事,卻從七爺跟羅雁回的話音里聽出個七七八八。 就是因為羅雁回莽撞,七爺才落水受涼,到現(xiàn)在還沒好利索。 而那件斗篷,好像是被落水的姑娘穿過,七爺再沒有收起來,每每往哪里去,就只穿那一件。 小鄭子哀嘆不停。 七爺既然有心,怎么就不能把那姑娘召到宮里來,即便不成親,留在身邊伺候著也好,也省得天天看著斗篷。 可小鄭子心里明白,七爺是絕不肯這樣做的。 七爺心好,不愿意耽誤姑娘的年華。 感嘆過,小鄭子也沒閑著,把七爺床上的被褥都拿到院子里晾曬上。 坤寧宮離和安軒著實不遠,饒是七爺走得慢,半刻鐘也到了。每隔十天,七爺便要去坤寧宮跟萬皇后問安,今天正到了請安的日子。 萬皇后今年四十五歲,但因保養(yǎng)得宜,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小個四五歲。她穿了件丁香底四合如意紋的天華錦褙子,駝色纏枝蓮底鳳襕妝花緞裙,頭發(fā)只綰成個簡單的圓髻,戴了兩支玉簪,正微闔了雙目歪在羅漢榻上聽柔嘉公主說話。 聽聞七爺過來,萬皇后臉上露出笑容,連聲道:“快請進來,屋子里再加個火盆?!?/br> 七爺應聲進門,笑道:“不用麻煩,我穿了夾襖?!睂⒍放裢嗜?,露出寶藍色云錦面的夾襖。 萬皇后打量一眼,“還是薄了,回頭吩咐人再做件厚實的?!?/br> 旁邊宮女立刻應道:“是。” 待七爺坐定,柔嘉公主上前行禮,“給七叔請安。” 輪年齡,柔嘉公主比七爺長三歲,可七爺輩分大,禮數(shù)是絕對少不了。 七爺點點頭,示意她就坐,笑問:“皇嫂適才在說什么呢?” 萬皇后淡淡答:“替幾位皇子選妃的事兒,”轉(zhuǎn)頭對柔嘉公主道,“這事你決定就是,等人選出來給你父皇過了目,就定下吧?!?/br> 柔嘉公主面露遲疑,求懇地看向七爺。 七爺垂眸,須臾才道:“正好閑著,聽一聽也解解悶兒。不知都有哪些人家的姑娘?” 萬皇后也便懶懶地道:“那你接著說把?!?/br> “是,”柔嘉公主應一聲,先看眼七爺,笑道:“剛才說了給三弟選得是國子監(jiān)袁祭酒家里,長孫女,袁姑娘明年二月及笄禮,她家學淵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性子也溫柔,正適合三弟;給四弟定得是刑部郭侍郎家的七姑娘,郭七娘是六月里生辰,轉(zhuǎn)年也就十五了;五弟……” “行了,”萬皇后止住她,“我看你這幾人挑得都極妥當,都這樣回給你父皇吧?!?/br> 柔嘉公主不敢再多說,恭敬地行個禮告退離開。 七爺嘆口氣,伸手從矮幾上取一只橘子,剝了皮,遞給萬皇后,“皇嫂吃橘子?!?/br> 萬皇后接過來,往嘴里塞一瓣,慢慢嚼著,許久才低聲道:“我還是意難平?!?/br> 七爺明白,萬皇后所指是五皇子楚炤。 楚炤是萬皇后的堂妹萬昭儀所出。 有年六月半,萬昭儀還不是昭儀,只是萬堂妹,她進宮探視當皇后的堂姐,因天色已晚,萬皇后便將她留在偏殿暫宿。 宮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月的初一跟十五兩日,康順帝都要到坤寧宮跟萬皇后同寢。 那天康順帝在乾清宮處理完政事,才匆匆往坤寧宮趕,進得宮門,正看到有人在對月跪拜。 月亮正圓月色正好,那人面容清麗身形窈窕,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萬皇后。而她又穿件蟬翼紗襖子,襖子袖口長且寬,舉手投足間飄逸靈動若嫦娥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