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沒事?！笔拹傠p手合十做懇求狀，“信我！不用擔(dān)心！”

    蘇興德拍了拍蕭悅的肩膀道：“好，信你，你現(xiàn)在能寫字嗎？”

    蕭悅連忙道：“當(dāng)然能！早就能了！”

    蕭悅頓了頓，又道：“不過現(xiàn)在正在瓶頸期，還需要些積淀，不是最佳狀態(tài)。”

    一老教授好奇道：“不是最佳狀態(tài)？你的字又要進步了？”

    蕭悅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后腦勺，道：“應(yīng)該是吧……就是……就是在交流會的時候，大概精神太過專注，抓到些靈感。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大概是吧？具體說不好，我先寫個字，教授們看看？”

    考官們紛紛點頭。

    蘇興德道：“你們湊什么熱鬧，小蕭寫的字有沒有突破，你們能看得出來嗎？都讓開?！?/br>
    其他教授相互對視一眼，把蘇興德擠得更遠(yuǎn)了。

    蘇興德：“……”

    蕭悅差點沒忍住笑。這群老教授們之間的感情真好啊。

    不過這些教授只是給蘇興德開個玩笑，后來還是讓出最好的位置讓蘇興德觀看。

    剛才問蕭悅是否突破了的老教授親自給蕭悅磨墨鋪紙，那抓耳撓腮的樣子，就跟急著想要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樣。

    蘇興德忍不住白了那教授一眼，道：“老曹啊，雖然這次現(xiàn)場創(chuàng)作的作品都會留給學(xué)校，交由你管，你也別表現(xiàn)得太急躁了吧？失了氣度?！?/br>
    曹教授還沒說話，蕭悅先瞪圓眼睛道：“什么？展覽？能不能等我突破了再展覽？不是最佳狀態(tài)的作品，展覽出來多不好意思啊?！?/br>
    蘇興德見蕭悅那樣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沒忍住在蕭悅腦袋上敲了一下，就像是面對他的孫輩一樣：“不突破你就不展覽了？別這么急功近利。突破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要靜心?！?/br>
    蕭悅捂著腦袋，乖乖應(yīng)下。

    其他教授眼睛閃過亮光，蘇興德干咳一聲，用威脅的眼神看著他們。

    這小孩是我已經(jīng)定下來的學(xué)生，早就定下來了，誰也不準(zhǔn)跟我搶！

    其他教授心中冷哼。

    到時候各憑本事，你以為說定了就定了啊。而且，以后他是華大的學(xué)生，我們都會給他授課，都是他的老師。

    蕭悅并不知道歷史系這幫教授們中的波濤暗涌，他受了教訓(xùn)之后，反省了自己的急躁和虛榮，然后穩(wěn)下心神，開始構(gòu)思。

    自從有了突破的預(yù)感之后，蕭悅的字就變得很奇怪。

    他不再固定哪幾種字體，而是開始隨著心情寫字。

    蕭悅經(jīng)過在虛擬課程中體會古代的文人生活，體會到書法大概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塑骨。即是完善基本功。

    以古人作比喻，這就是書圣王羲之告誡其子王獻之，“寫完那十八口大缸水，字才有骨架子，才能站穩(wěn)腿”。

    塑骨，沒有捷徑，唯有一個“勤”字。

    在唐太宗將書法列入官吏考核之后，所有科舉入仕的書生們，至少都達到了這個階段。那時候的人的書法，以現(xiàn)代人的評價，每個人都是書法家。

    若成不了現(xiàn)代人評價中的“書法家”，科舉看字都是會被刷下來的。

    當(dāng)完成了這個階段之后，便進入了完善血rou的階段。

    這就和人一樣，一副骨頭架子，雖說其中還是有差別，但普通人rou眼可是看不出來骨頭架子和骨頭架子的區(qū)別。只有長出血rou，人類才有了可以一眼看出的相貌差別。

    字在穩(wěn)固基本功，立好骨架之后，再進一步，便是在這骨架上增加血rou，究其內(nèi)外精妙，尋求最適合自己的字體，達到工藝上的高峰。

    這時候的字，在當(dāng)時，就堪稱大家了。

    蕭悅的字在虛擬課程中能被當(dāng)時權(quán)貴賞識，已是達到了這種境界。

    第一個階段是只要勤奮，人人都可達到；

    第二階階段是需要些天賦，但大部分人都能達到。

    而第三個階段，則很少有人能達到了。

    第一二個階段只是“藝”，是“技”，是說的清道的明的東西，而第三個階段，則是更加飄渺的，只屬于精神的東西。

    達到了這個境地，其字，就不僅僅是字了。

    它是書寫者“道”的體現(xiàn)。

    如顏真卿，他在第三個階段的時候，如蕭悅那個時代書法鑒賞家所說的，“對生命與書藝在反省中得到悟徹，并將生命哲學(xué)與書藝哲學(xué)打通，因此在其點捺撇畫中既留著生活的血淚斑駁，又在筆墨的動勢中洋溢著生命的頌歌；既在線條的起落移動中灌注一腔豪情，又在櫛比鱗次的布白中激射人格光輝。至此境界，其書如老枿枯林，卻有濃花嫩蕊，一本怒生，萬枝爭發(fā)，生機盎然?！?/br>
    再如蘇軾，他自幼臨摹王羲之《蘭亭序》，一手字飄逸風(fēng)流。但他中年之后，字風(fēng)逐漸由大眾化的“風(fēng)流才子”轉(zhuǎn)變成獨具特色的“石壓蛤蟆”。遭遇貶謫的蘇軾，在寒食節(jié)時寫下著名《寒食帖》?！白晕襾睃S州，已過三寒食”——這時候他的字還是很平和的小楷；“破灶燒濕葦”——他的心情越來越悲憤，字也越來越大；“也擬苦途窮，死灰吹不起來”——灰頹絕望似乎快要將他壓垮了，他的字也越來越“沉”，好似讓人喘不過氣來。

    可就在完成《寒食帖》四個月之后，蘇軾又寫下《赤壁賦》，“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俊??；蛟S許多創(chuàng)作的靈感都是源自于苦難，但蘇軾身體和精神所受的壓迫，不但沒有壓垮這個偉大的靈魂，反而促使他完成了一次更高的超越，讓他的字，也進入了第三個階段。

    蕭悅不敢自比顏真卿蘇軾，他只是“借”了別人的軀殼，體會了一個史上未曾留名的書生在決心戰(zhàn)死沙場的前夜，突破第三個階段的過程，并將其和自己在交流會上體會到的悲憤，或者說，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后，體會到的種種感情糅合在一起，讓他強行突破了這個瓶頸。

    蕭悅落筆。

    那一筆一劃沒有本該屬于少年人的清逸灑脫，而是充滿著一種沉重，喘不過氣的沉重。

    這沉重中透著一股子掙扎，似乎在彷徨，似乎在害怕，又似乎有不甘心，似乎在咬牙堅持。

    好似落筆之人，正承擔(dān)著什么讓他有些痛苦的重?fù)?dān)，壓得他有些呼吸困難。即使表面上強撐著，但他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了膽怯和自我懷疑。

    雖然他很努力的想從這自我懷疑中走出來，但現(xiàn)在看來，他還在彷徨中。

    或許等他走出這仿徨猶疑，他的字就像是破繭重生一樣，贏得新生吧。

    蕭悅寫完字之后，垂頭喪氣道：“我現(xiàn)在……真的是寫的不好看。”

    這字筆劃功夫看得出來是很深厚的，但只從美感來說，遠(yuǎn)比不過他在交流會上的字。

    所謂美，是讓人看著舒服。而蕭悅現(xiàn)在的字，透著一股子他從內(nèi)心散發(fā)出來的迷茫，讓看的人也不由皺起眉頭。

    一些教授對書法不是很了解，看不出好歹，只覺得字看上去讓人心里覺得不舒服。他們將目光投向蘇興德。

    據(jù)說蘇興德的字，也快到了藝術(shù)的頂峰了吧？他應(yīng)該能看出這小孩的字的好歹吧？

    蘇興德皺了半天眉頭，嘆了口氣。

    教授們心里一揪。難道蘇興德覺得這小孩的字退步了？

    曹教授忙打圓場，道：“老蘇啊，我覺得這字還是不錯了，被我們錄取綽綽有余！”

    蘇興德瞪了曹教授一樣，道：“什么叫綽綽有余？如果只論字，他該去當(dāng)教授，而不是當(dāng)學(xué)生。現(xiàn)在，還有誰能教他？”

    曹教授立刻明白，蘇興德并不是覺得蕭悅的字寫得不好。他笑著打趣道：“你也不能教？”

    蘇興德?lián)u搖頭，道：“都是要攀登頂峰的人，誰也教不了誰?！?/br>
    他端詳了蕭悅一會兒，道：“我教了十幾年的書之后，越教心中越是難受。十幾年前，歷史系的學(xué)生個個對咱們的過去充滿熱忱；到現(xiàn)在，疑古思潮漸漸興起，有些人不信，有些人不屑，我竭盡全力的教導(dǎo)，對一些學(xué)生而言，卻是胡言亂語。”

    “歷史系的學(xué)生都是這樣，更何況不了解的普通人？”

    “那時候我痛苦，我彷徨，字也越寫越怪異，好似被關(guān)進了一個籠子的困獸，怎么也掙脫不出來?！?/br>
    “后來我掙脫出來了。我心想，我教書育人，若是我都彷徨了，那我還怎么教學(xué)生相信？他們越是不信，越是不屑，我就該越是努力傳播知識?！?/br>
    “教書的過程，就是傳承。我手里的火種傳給學(xué)生，學(xué)生才能傳給他的學(xué)生。為此，我手中的火種絕對不能熄滅，要更加旺盛，燃燒時間更加長久才成。這樣，我才能將其傳給更多的人。”

    蘇興德道：“那之后，我的字就如重新開竅一般，別人評價，我一日有一日的進步，字體字風(fēng)雖然成熟，但成熟中又不斷有新變化?！?/br>
    “這是我突破瓶頸的過程，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碧K興德忍不住揉了揉蕭悅的頭發(fā)，“我不知道你在猶豫什么，擔(dān)負(fù)了多么重的擔(dān)子。你若愿意說，我愿意聆聽。你若是不愿意說，也總該有愿意聽你說的人?！?/br>
    其實，蘇興德隱隱約約已經(jīng)猜到了一些事。只是他沒猜到蕭悅和零號運輸機有關(guān)。他只以為，蕭悅將傳播對歷史的熱忱之心當(dāng)做了自己的責(zé)任。

    蕭悅現(xiàn)在所作所為，都是帶著這個目的，很好猜。

    蕭悅捂著被蘇興德揉過的腦袋，心里不由酸酸的。

    他記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蘇興德的時候。這位老教授對著一只貓傾訴內(nèi)心。

    從那以后，他就想跟著這位老教授學(xué)歷史。

    或許從那時候起，他就覺得，他的心和這位老教授的內(nèi)心，有一種共鳴的感覺。

    他年紀(jì)不大，經(jīng)歷卻離奇曲折。作為一個古人來到未來，或許歷史對他而言，還代表著立足之地吧。

    即使失去的那段歷史，對他而言也是歷史。他所存在的時代并未丟失。但失去了更久遠(yuǎn)的“根”，好似自己的存在也會跟著被抹去似的。

    這大概是華夏人所共有的尊祖情節(jié)吧。沒有祖先，何來自己？只是他作為古人，心里更注重一些，也更容易胡思亂想了一些。

    蕭悅一直認(rèn)為，自己接下這副擔(dān)子并不是出于多么偉大的思想。他只是完成任務(wù)，他只是看不得歷史被抹掉。

    這時候他倒是忘記了，曾經(jīng)對熊貓大仙說，若是能換回那一船文物，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了。

    他也忘記了，曾經(jīng)為了不讓華盟被坑，硬著頭皮跟華盟的大佬們做保證。

    蕭悅的忘記，也是因為他的自我懷疑。

    他并不認(rèn)為自己是偉大的人，也不認(rèn)為自己會做偉大的事，即使做了，他也會千方百計的給自己找借口，告訴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人。

    或許他只是害怕，如果承認(rèn)自己有無私的時候，在再次面對某些事的時候，他會無私，會主動承擔(dān)更重的擔(dān)子。

    明明他只想做一只被飼主揣在兜里，風(fēng)雨都有飼主去擋的好吃懶做小貓貓而已。

    其實蕭悅已經(jīng)明白了，自己遲遲不能突破，是因為他拒絕偉大，拒絕成長。他也想努力擺脫這種膽怯。

    只是現(xiàn)在還沒長進而已。

    現(xiàn)在聽了蘇興德分享自己的心得，蕭悅更加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懦弱。

    他垂頭喪氣道：“我明白……可是……可是如果說出來了，豈不是很沒面子？”

    要說就只能對飼主說了，但是飼主一定會狠狠嘲笑我的吧？

    _(:3」∠)_并不想被飼主嘲笑。只能我嘲笑飼主。虛榮的小貓貓想。

    蘇興德忍不住樂了：“那就自己憋著，憋到憋不住為止?！?/br>
    蕭悅沮喪的點頭。

    其他教授面面相覷，這兩人是在打什么啞謎？

    蘇興德并不想多說，他轉(zhuǎn)移話題道：“好了，這是藝術(shù)家的心靈交流。突破瓶頸這種事是很痛苦的?，F(xiàn)場創(chuàng)作作品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們開始面試吧?！?/br>
    曹教授笑道：“突破瓶頸是痛苦，但這么小的年紀(jì)就到了瓶頸，正說明小蕭厲害啊。好了，來面試吧?！?/br>
    這群人回到了考官的位置上，蕭悅也乖乖坐到了椅子上，等他們提問。

    曹教授率先問：“你選擇歷史系是因為喜歡歷史吧？你為什么喜歡歷史？”

    蕭悅想了想，道：“長大后，我知道歷史很重要，能用許多華麗的辭藻夸贊歷史的重要性。但……我喜歡歷史的時候還很小，小到不會識字。爸……爺爺奶奶說，我很小的時候，就更喜歡聽歷史故事，喜歡看介紹歷史的連環(huán)畫。那時候我肯定不知道歷史有多么重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