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青衣一句落定,御宇殿上落針可聞。 常韻神色一變,緩緩?fù)鲁鲆豢跉鈦?。這些年連陛下都已經(jīng)放棄了自證清白,想不到最后竟是大澤山的弟子道出了真相。 眾仙不約而同朝神色冷峻的元啟看去,不知怎地有些心虛。當(dāng)年大澤山那阿音女君的下場可謂慘烈至極,她的存在至今仍是仙界的一個忌諱。 “青衣仙君?!钡钌弦恢蔽丛雎暤睦隼献骈_了口,神色亦鄭重非常,“你剛才所言可有證據(jù)?” “有?!鼻嘁碌溃骸靶∠杀闶亲C據(jù)?!?/br> 不待眾人詢問,他繼續(xù)道:“當(dāng)初鴻奕在大澤山大開殺戒,師父師叔和諸位師兄耗盡靈力將我和宴爽公主送出來,可我們在半途就被鴻奕追上。諸位上尊,以鴻奕當(dāng)時的神力,殺我和宴爽公主不過吹灰之間,你們難道沒想過我二人是如何在他手中活下來等到諸位前來的嗎?” 果然,一眾天宮上仙眼底露出疑惑之色,靜待青衣說下去。 “鴻奕在追殺我們的途中暫時脫離了那魔族所控,自傷于其寂滅輪下,我和宴爽公主才能等到諸位上尊?!?/br> 聽得青衣之言,眾仙眉頭皺緊,不敢辨其話中真?zhèn)?。一旁的華默突然開了口:“青衣仙君,這不過是你一面之詞,那妖狐若是真的為魔族所控做下錯事,當(dāng)初為何要從天宮逃走,而不是留下自證清白?” 華默開口一針見血,全然不信青衣之意,一眾仙君連連點頭。 青衣苦笑:“當(dāng)年我和宴爽公主重傷被救,昏睡在天宮,那時鴻奕無人可證清白,森羽怕鴻奕死在天宮雷劫之下,遂才將鴻奕救走。” “荒謬?!比A默哼道:“若他早肯自證其身,我們滿天宮的人還會冤枉他不成?!?/br> 青衣神情一變,朝華默看去,認(rèn)真道:“華默陛下難道忘了一件事?” “何事?”華默心底一凜。 青衣的目光在滿殿上尊和掌教的面上逡巡而過,最后落在孔雀王身上,聲音沉痛:“我那小師姑曾力證鴻奕受控魔族之手,苦苦哀求天宮眾仙寬宥妖皇受刑時限,為我大澤山找出真正的兇手,那時,你們是如何待她的?” “剔仙骨,除仙籍,七道天雷加身。”青衣長吸一口氣,閉上了眼,“沒有人相信她,她被困在這九重天宮受盡恥笑,最后背著一身罵名死在了羅剎地,尸骨無存?!?/br> 青衣聲音哽咽,雙手垂在身側(cè)緩緩握緊,望向御座上的兩人,一膝跪地,“今日,我求的不止是我大澤山滿門被屠的真相,更要為我阿音師姑沉冤昭雪,她是我大澤山的弟子,縱死也不會勾結(jié)真正屠戮大澤山的兇手,更不會背棄師門!請元啟神君、鳳皇、諸位上尊查出千年前屠殺我大澤山的真正兇手,還我大澤山一個公道!” 少年仙君半跪于地,雙眼血紅含淚,聲聲悲憤,哀慟之言響徹御宇大殿。 御座之上,元啟眸色深沉,眼底的情緒晦暗莫名。 鳳隱掩在鳳袍里的手狠狠握緊,她從未想過,她百世為人,受盡輪回之劫,竟還會有這么悲痛難抑和驕傲之時。 她終究從來不曾忘記過自己是大澤山的弟子,那只水凝獸死后千載的罵名,到如今記得的,仍只有她的澤袍。 “青衣仙君,本王知道大澤山一門死的冤枉,阿音女君也沒落個好結(jié)局,可魔族現(xiàn)世茲事體大,除了你,還有誰能證明當(dāng)初妖皇是被魔族所控?” 孔雀王聲音悠悠,恰在這時,一道清麗的聲音在殿門處響起。 “還有我!”一道火紅的身影跨過殿門,走到了青衣身旁。 眾人抬眼望去,鷹族公主宴爽腰纏金鞭,仍是千年前那般鐵血颯爽的模樣。 宴爽朝元啟、鳳隱和一眾仙尊拱手行禮,恰好避過了華默父女。 華默未想到宴爽會突然出現(xiàn),眼神一暗,掩下眉間怒意。 “元啟神君、鳳皇陛下,當(dāng)年我和青衣是唯一從大澤山逃出來的人。妖皇雖殺了大澤山滿門,可他當(dāng)時確實是被魔族所控,幸得最后一刻恢復(fù)神智以寂滅輪自傷,我和青衣才能僥幸逃生?!毖缢裆练€(wěn),看向御風(fēng),“御風(fēng)上尊,當(dāng)初鴻奕是被您率天宮上仙以仙陣所擒,后又關(guān)在您的鎖仙塔里,您應(yīng)該知道,鴻奕身上不止受仙力所傷,更有妖力傷口,可對?” 滿殿仙人聽見此話,朝御風(fēng)看去。 御風(fēng)點頭,“不錯,當(dāng)年妖皇被擒之時,身上確實不止被仙力所傷,確有妖力攻擊后留下的傷口?!?/br> 當(dāng)年鴻奕被禁鎖仙塔,御風(fēng)也曾看見過他身上的傷口,但當(dāng)時鴻奕、青衣、宴爽皆重傷昏迷,沒有人知道大澤山發(fā)生了什么,眾仙群情激奮,一心處死鴻奕,他便沒有深究。 “就算如此……” 華默剛要開口,就被宴爽開口截斷,她望向華默,“就算如此,華默陛下也覺得只是我和青衣片面之詞,沒有證據(jù)是嗎?” 華默被宴爽一哽,“你……!” “陛下別忘了,當(dāng)年瀾灃上仙慘死,眾仙齊聚大澤山時,閑善掌教曾經(jīng)說過的一件事?!?/br> 御風(fēng)等仙尊想起當(dāng)年之事,頓時神色鄭重起來。 “公主是說閑善掌教曾言有魔族出沒大澤山之事?” 宴爽頷首,“當(dāng)初阿音就是傷在那魔族手上。大澤山有護山大陣的保護,魔族仍能出入大澤山如無物,足見那魔族魔力之深,若今日我們還不能找出大澤山被屠的真相,誰又能保證我們的山門和族類不會成為第二個大澤山?!?/br> 宴爽到底做了上萬年鷹族公主,她明白比起大澤山的冤屈,這些仙門掌教和仙尊更在意自己的仙門和天宮的安危,魔族現(xiàn)世的危險,不亞于妖族的入侵。 “元啟神君?”見殿上陷入僵持之中,御風(fēng)朝元啟看去,如今殿上能對千年前這樁公案做出決斷的,只有元啟了。 于公他是清池宮的主人,仙界的神君,于私他是大澤山的弟子,沒有人會比他更想查出當(dāng)年的真相。 元啟一直望著殿上半跪的青衣,不論殿中如何爭論,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直到御風(fēng)上尊一聲喚,他才緩緩抬起了頭。 他望向滿殿上仙的目光直讓人心底一悸。若說剛才青衣仙君那聲聲悲言若泣血,元啟神君這一眼里,竟只剩下鐵血。 “大澤山開山立基六萬載,我?guī)熥饢|華澤被三界,我諸位同袍德行蒼生,大澤山六萬年來從未出過不義不信之輩。如此山門,千年前一朝被屠,到如今連唯一剩下的弟子所言之話,諸位都不信嗎?”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御宇殿上因元啟的話兀然沉默下來,一眾上仙避過元啟冷峻的目光,眼底隱有愧意。 說到底他們雖悲憫大澤山一千年前的劫難,可更在意的是自己山門的名聲,若大澤山一千年前真是毀于魔族之手,那他們當(dāng)年一意孤行處死鴻奕的決定才是真正挑起兩族之亂的禍端。誰能擔(dān)得起這個罪名? 更何況……幾位掌教并上尊心下嘆息,他們當(dāng)年一心認(rèn)為大澤山的阿音女君勾結(jié)妖族,逼得元啟對她降下神罰,最終那位阿音女君在羅剎地被天雷劈得灰飛煙滅連個渣子都不剩…… 眾仙心底一凜,更是不安,若那阿音女君真死得冤枉,他們到時如何在元啟面前自處? 華默自是瞧見了眾仙的神態(tài),心下得意。一千年前的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當(dāng)年攛掇著驚雷等上仙處死鴻奕、定罪阿音,為的便是這一日。 一旦當(dāng)年的事重新論斷,那這九重天宮上的所有上仙又有誰能落個好名聲? 瞧見滿殿上仙遲疑的目光,御風(fēng)卻一直神色清明而睿智,他率先一步走出上席,拱手朝元啟道:“元啟神君,東華老上神善澤三界,大澤山又是我仙門巨擘,天宮理應(yīng)找出當(dāng)年大澤山被毀的真相。況且事涉魔族,此事危及三界,更是刻不容緩。還請神君做主,重查千年前大澤山之亂?!?/br> 他頓了頓,抬首望向御座之上,目光隱晦地落在鳳隱身上,身軀更彎了些許,“若千年前真是魔族暗中挑起兩族之亂,嫁禍妖皇,那阿音女君當(dāng)年所負(fù)罪名亦是我天宮之錯。無論所查真相為何,御風(fēng)都愿為當(dāng)年之錯一力擔(dān)起責(zé)任?!?/br> 御風(fēng)聲音沉沉,一揖到底。 鳳隱看著殿上的御風(fēng),心下嘆息。如今魔族在暗,妖族又虎視眈眈,御風(fēng)是怕她將當(dāng)年冤屈記于心間,和妖族聯(lián)手,對仙族失了庇佑之心。 自瀾灃死后,御風(fēng)一直是天宮上尊之首,他愿支持重查此事,天宮眾仙便無一人再反對。 聽見御風(fēng)之言,驚雷等三位上尊當(dāng)即便坐不住了,連忙起身面帶愧疚道:“元啟神君,我等……” 不待他們開口,元啟已經(jīng)擺了擺手,“先查清當(dāng)年魔族之事,其他事日后再言?!?/br> 見元啟一句定音,華默亦不敢在此時再提出異議,只得郁郁坐下。 元啟看向常韻,“常韻長老。” “神君有何吩咐?”常韻在一旁聽了半天旁席,見元啟喚她,立馬應(yīng)道。 “時過境遷,當(dāng)年大澤山之亂已過千年,如今除了宴爽公主和青衣的佐證,如今便只有妖皇知道大澤山上發(fā)生的所有事,請長老將今日天宮所見所聽轉(zhuǎn)述于妖皇,就說元啟……”元啟聲音沉沉,“和鳳皇在這九重天宮等他親臨,請他將千年前大澤山之事對我二人做個交代?!?/br> 常韻一愣,元啟神君是說他和鳳皇? 還來不及多想,她迎上元啟凜冽的眉眼,重重一躬,“是,常韻定將神君的話帶給我皇。” 常韻這一句回應(yīng),終于為元啟這場紛紛擾擾的壽宴拉下了帷幕。沒有人想到元啟的一場壽宴竟會引出千年前血雨腥風(fēng)的兩族之亂和魔族的存在來。 魔族控制妖皇屠戮大澤山、意圖挑起仙妖兩族之亂的傳言一時傳遍三界,引得人人自危。 常韻離開仙界后,御風(fēng)將宴爽和青衣留在了天宮,等待妖皇的回應(yīng)。 是夜,鳳棲宮大殿。鳳歡向鳳隱稟告這幾日在天宮所查諸事。 “陛下,在瀾灃上君大婚之日服侍在凌宇殿的所有仙侍全都已經(jīng)不在天宮了?!?/br> 鳳隱皺眉道:“他們?nèi)チ撕翁???/br> “我在天宮吏處查過,這些人在這一千年里或因一些小事被貶下凡,或因劫數(shù)入了人間輪回歷練。” “難道天宮這一千年貶謫的只有凌宇殿之人?” “那倒不是,瀾灃上君慘死后凌宇殿便被封了,殿中的仙侍全都去了別的宮殿服侍,這些年他們陸續(xù)下凡,如今已經(jīng)一個都不在天宮里?!?/br> “將他們貶下凡的是何人?” “華姝上尊?!?/br> 鳳隱神情訝然,怎么會是華姝? 瀾灃在大婚之日從凌宇殿去了御宇殿,一定有原因,最有可能發(fā)現(xiàn)異樣的便是服侍在凌宇殿內(nèi)的仙侍。她早已想到那幕后下手之人不會將凌宇殿的仙侍留在天宮,可卻未料到動手將這些人貶下凡的會是華姝。 華姝為什么會這么做?難道瀾灃的死她也牽涉其中? “明日你便去鬼界一趟,拿著我的鳳令去拜見鬼王,把凌宇殿里下凡歷世的仙侍從生死薄里尋出來,提前替他們解開仙印,帶回天宮?!?/br> “是,陛下?!?/br> 鳳隱剛吩咐完,這時一陣碎碎念從前院傳來,這聲音有些熟悉,正是她今日在御宇殿上聽過的。 鳳歡眼睛一瞪就要出去趕人,鳳隱擺了擺手,走出了大殿。 鳳棲宮前院那一擁桃樹下,擺著小山一樣高的香燭和紙錢,青衣著一身當(dāng)年在大澤山時的道袍,抱著一個布包蹲在點燃的香燭旁。 他身后立著期期艾艾臉紅紅的鳳羽,正攥著袖角羞答答地看著他。 鳳皇所住的鳳棲宮被人抱著一堆香燭紙錢毫無聲息地闖了進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哪個小叛徒做的好事。 鳳隱正準(zhǔn)備開口,青衣眼一紅已經(jīng)半跪在了那一堆香燭紙錢旁。 “小師姑!”這嘶啞的一聲當(dāng)即唬得鳳隱都不敢作聲了。 “阿音小師姑,我來看你了?!鼻嘁率捌鸬厣系募堝X扔進香燭里,“你在黃泉路上走慢點兒。” 鳳隱臉一黑,她瞅著過了一千年一點兒都沒變的青衣哭笑不得。她都死了一千年了,就是爬也把黃泉路爬完了,怎么走慢點兒? “我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綠豆糕?!?/br> 青衣壓根沒瞧見鳳隱的臉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他一邊扔紙錢一邊解開懷里的布包,綠豆糕的清香飄蕩在小院里,格外濃郁。 鳳羽忍不住嗅了嗅,望著青衣懷里的綠豆糕很是有些眼饞。可她縱使再不懂事,這時也不敢往青衣懷里伸手,這是給他那已經(jīng)過世的小師姑準(zhǔn)備的,她總不能搶個死了一千年的人的吃食吧。 鳳隱看著青衣懷里的綠豆糕,神情有些晦暗莫名。 “小師姑,我有聽你的話,這些年我日日都在修煉仙力,一時也沒有偷懶??墒俏覜]用,過了一千年還只是個下君,我給咱們大澤山丟人了。你放心,我一直守在咱們山門下,沒有魔族敢去打擾師父、師叔和師兄弟們……”青衣絮絮叨叨的,聲音隱忍而哀慟,“就是你一個人走的孤零零的,我不知道上哪守著你?!?/br>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抱著綠豆糕的手有些顫抖,“你都走了一千年了,小師姑,你還記不記得我和小師叔,我們、我們都很掛念你……” 安靜的夜晚里,青衣的追憶哽咽讓人格外不忍,連素來神經(jīng)大條的鳳羽都紅了眼。 腳步聲在靜默的院里突然響起,一雙鳳紋白靴停在半跪的青衣面前。兩人還來不及反應(yīng)過來,一雙修長的手伸出,一把從青衣懷里的布包里拿起了一塊綠豆糕。